38 等閑波瀾起

等閑波瀾起

三月的第一天,五雷山衆人按照薄瑾川的安排在忘憂谷內休整養傷,以便次日出發,一鼓作氣沖到冥鹿谷再過百川巷。

這天晌午,沈筠并沒有和村長一家一起吃飯,因為一直神出鬼沒的汪翞突然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客人——绫绡。

忘憂谷從前并不歡迎外來客,排外程度比仙愁嶺有過之而無不及。想要進入忘憂谷并非易事,這次卻在易江秋的許可下接待了包括五雷山、冥府、仙愁嶺三方面的人,屬實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沈筠從前顧及到忘憂谷內食素的生靈品種衆多,不敢胡亂吃肉招它們害怕,便在自己的樹屋附近開辟了一處不大不小的菜園子,本來打算在修練之餘可以侍弄花草種菜吃,但小狐貍實在這方面的知識實在有限,又不愛看植物學書,冬天種番茄,夏天種小麥,全然和時令反着來,自己又一走半個月,園子裏草盛番茄稀,可以說是顆粒無收。

都是修行種的動物,不吃當然也沒什麽關系,只是今天有客人來訪,自己卻什麽都拿不出來,沈筠未免略感汗顏。

卡着午飯的當口出現,汪翞和绫绡卻是有備而來,在沈筠樹屋下的小院中心,一方石桌上,攤開了他奔走隴右連夜買回來的內髒全席——他仿佛知道沈筠愛吃什麽,豬肝、鵝肝、帶血的雞心、燒雞燒鵝、切鲙鯉魚——也不管绫小魚還在,形形色色擺了一桌子,連盤子都是自帶的,頓時饞得許就沒開過葷的小狐貍精口水直流。

江漣身為鎏青火冥鹿,對葷菜敬謝不敏,十分敬佩汪翞這個鳳凰蛋裏孵出來的有翅動物居然能面不改色地提着雞鴨鵝的內髒回來給沈筠吃。

本想親自下廚露一手,但看了看沈筠光禿禿的菜園子,江漣深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昨晚從易江秋家回來時,路過的那一畦被照顧地郁郁蔥蔥的菜地。

面不改色,江漣勾了勾手指,示意坐在地上發呆的開陽過來,耳語幾句給他派了個“有意思”的差事。

開陽令行禁止全屏江漣一張嘴,點了點頭,往忘憂谷中心的方向走去。

沒過一會兒,正當沈筠準備開吃的時候,突然看見開陽疾風一般跑來,左手一把蔥姜蒜,右手一把波棱菜,懷裏還揣着幾個圓溜溜的紅皮雞蛋,呼啦啦跑地腳下生風。

很快,沈筠便看到了開陽如此狼狽的原因。在他身後不遠,一個穿着梅花點綴的綠衫子,頭頂兩個小犄角的年輕姑娘正掂着勺窮追不舍。

沈筠見狀,連忙放下剛拿起的筷子,迎上前去攙扶住那個氣喘籲籲的姑娘,問道:“小棉花,怎麽回事?”

這頭名叫小棉花的梅花鹿姑娘弓着背叉着腰,拿大鍋勺一指前面的開陽,憤聲道:“我正燒着菜呢,這個家夥突然就闖進來,拿了雞蛋就走,還往我園子裏亂薅,怕不是餓瘋了!”

小棉花跺着腳,“真餓壞了我又不會不給他東西吃,偏剛叫了一聲他就跑!”她扯着嗓子沖開陽大喊:“怎麽就那麽喜歡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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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陽聽得出小棉花在罵他,但是沒有紅臉,也沒有辯解什麽,回頭沖小棉花傻傻地一樂呵,拿着自己的戰利品就要遞給江漣。

見開陽不再是傻傻地愣着,而是有模有樣地汗顏微笑,江漣目的達成,心曠神怡地接過一只紅皮雞蛋,在手裏摩挲着,領着開陽走到小棉花面前,跟她說:“姑娘,是我讓他去你家借點蔬菜過來的。”江漣低下頭,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我這個小夥伴腦子不太好,不會說話也不會笑,但是你看,你今天一追他居然會笑了。”

江漣把開陽拉到小棉花面前給她展示:“笑得多好,你看是不是。”

小棉花先是俏臉一紅,随即被逗得笑了起來,大勺一甩,一切煙消雲散,“我就說嘛,長得人模人樣的幹嘛要當小偷啊。”這梅花鹿姑娘大模大樣往開陽臉上輕輕擰了一把,“笑起來怪好看的。你的朋友這麽關心你,以後要多笑一笑啊。”

等小棉花把手拿開,開陽這才像被調戲了的大姑娘似的,紅紅臉兒,躲到了江漣身後。

鍋裏還煮着菜,小棉花不能久留,便和沈筠道別:“筠哥哥,我先回了,回頭再找你們玩兒。”

送別了小棉花,江漣便讓沈筠先吃飯,自己帶着開陽來到沈筠那間沒用過幾次已然落了灰的竈房準備大顯身手。

照赤紫青的說法,江漣在冥府的處境就相當于人間一個地位不高但異常美麗的公主,不參與冥府的任何決策,平常就被江潋當個吉祥物擺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只待某天找個中看可以但中用不行的“驸馬”嫁出去。

這“公主”在情感、朝堂、江湖上,都自有一套精通的法門,便不把這小小的燒飯放在眼裏,自以為不用學習就能信手捏來。

只見他淡定地抽出那把通體漆黑、一刀就能使人魂飛魄散的匕首剜仇,命令冥鹿開陽給他洗菜打雜,挽起衣袖,洗手做羹湯。

江漣手疾如風,三下兩下就把蔥姜蒜切成了碎末,待陶瓷罐子裏“咕嘟咕嘟”煮沸了開水,便一股腦倒入其中,然後磕破一個雞蛋,整個倒了進去。

雞蛋并未如他所料溶解成細碎的蠶絲狀,反而幾經翻騰後囫囵個兒地浮起。

“大差不差。”

江漣并不在意,翻看着桌上形形色色的調味料,發現自己能叫上名字的并沒有幾種,但這都沒有關系。在調料上方一一扇聞,取出調羹一只,往沒有辛辣之味的調料裏各挖了一勺,和清洗幹淨的波棱菜一同傾倒入陶罐之中。

本能告訴江漣,這湯需用小火,煮的越久越醇厚,于是便掂一只小蒲扇,撿了只瘸腿的矮凳,認真地伺候那躍動的火苗。

燒了好大一會兒的火,江漣視線透過窗外,心突然就揪了起來,他看到汪翞伸出筷子夾了一只鴨的心髒,比着“啊”的口型,做了十足的準備要喂沈筠一筷子。而沈筠,正吃得大放情懷,也不管着顆心是怎麽飛到嘴邊的,張嘴就要去接。

江漣幾欲窒息,難以自控地大喊了一聲:“筠兒!”

沈筠一抖,應聲回頭:“啊?”

迎着汪翞怨念的目光,江漣手忙腳亂地倒了一碗他親手烹饪的“佳肴”,放了一只新調羹進去,一邊用自己如屍體般的溫度給它降溫,一邊把他端到沈筠的面前,“我親手做的,趁熱喝。”

江漣辦事一向靠得住,沈筠“哦”了一聲,想都沒想,看都沒看,就将臉湊了過去,張嘴吸了一口。

“噗!”

一股鹹腥中透着寡淡,寡淡中有夾雜着辛辣的氣息直沖沈筠鼻腔而去。慌亂中,他只來得及把頭轉向沒人沒飯的一邊,狼狽地噴了出來。

“不好喝嗎?”江漣花容失色,繼而難以置信,一副大受打擊的表情,正準備要親自品嘗一口,卻被沈筠一把奪過,“不不不,應該挺好喝的,我只是被燙到了,我再嘗嘗,嘗嘗……”

口中泛起一絲糊鍋的餘味,沈筠立刻就開始計劃如何避開江漣的視線将這鍋燙毀屍滅跡。

“燙到哪裏了,給我看看……”連忙把碗放下,江漣一手捧住沈筠的臉,另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大拇指的指腹突然就貼在沈筠下唇。

經過湯碗的加溫,這手明明已經不是那麽冰涼了,卻意外讓沈筠猛然一顫。

看着沈筠蹙起的眉頭,迷茫的雙眼,江漣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一個過分親密且煽情的動作。

他燙到什麽地方了?是嘴唇,還是……

那條他曾經以渡血為名,親過舔過的……

江漣手指沒伸進去,思緒卻已經一去不回頭地向其中墜落,直到……

“江漣。”汪翞放下了筷子,那顆心還夾在其中,但他很認真的問江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江漣的手瞬間抽回,使得場中氛圍一度凝滞到讓人無法呼吸。

绫小魚左顧右盼暗叫不好,本能覺得自己不能白吃汪翞這頓飯,很有責任感地跳出來轉移話題。她塞了一只滴着血的雞心到嘴裏,嚼吧嚼吧,由衷贊嘆道:“這玩意兒真好吃,吃起來跟人差不多。”

沈筠此刻的心跳聲已經大到影響他聽力的地步了,便懷疑自己聽錯了,轉頭看向绫绡:“什麽?”

绫绡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開始找補:“我是說……這這這真好吃,他們人吃的真好哈哈哈。”她賭沈筠沒聽清她說了什麽,開始胡言亂語起來:“你知道,我沒吃過這麽好的東西,我們妖精都是吃風喝煙的,哈、哈、哈。”

“小魚姐。”江漣努力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腦子裏突然變得昏昏沉沉的,不知因為什麽而焦灼煩躁,只能強迫自己把注意從沈筠身上移開,“我得跟你道個歉,那天在鯉珠潭底,我不該對你那麽過分。”

“無妨無妨。”小魚晃了晃手裏的筷子,“下次別罵我,記得罵我哥,都是他的錯。你們沒看見,那天跟你們道完歉他氣的七竅生煙的樣子,跟這條烤魚一樣,特別有意思。”

“小魚姐。”江漣低着頭,突然晴天霹靂一句:“不如你和我成親。”

看見沈筠一瞬間空白的神色,江漣不知為何就有些自責,慌忙找補了一句:“能一下把你哥和我姑姑都氣死。”

他并不是開玩笑的那種神色,汪翞有些難以置信,又禁不住喜出望外:“當真?你要退出?”

小魚卻只當他是開玩笑,又搖了搖筷子,“用不着用不着。”她憋不住笑:“你直接強上我哥效果更好。”

沈筠腦袋嗡嗡的,反應有些滞塞,還停留在汪翞那句話,問道:“退出什麽?”

“季虹彩吧。”绫绡突然提起一個陌生的名字,補充道:“冥府殺神,左将軍季浮章的侄女,不然他倆身邊沒別的活蹦亂跳的女人了。”她眼睛微微瞪大,提起了另一個可能:“不會是庭堂吧,你又不喜歡比自己大的。”

汪翞連忙否認了绫绡給出的兩個答案,“堂姐看上那個姓錢的了,放下江漣不管跑到北邊找他去了。季虹彩,那麽大一個姑娘卻比沈蘅香聰明不了多少。”

“筠兒,”他突然很鄭重地說:“我喜歡你。”

誰也沒想到汪翞會在此刻突然表白,除了汪翞自己。

話音落地,沈筠心亂如麻,绫绡痛失所愛,汪翞如釋重負。

他仿佛是計劃了很久,要吐出一根耿耿于懷了多年的刺,只要說出來便會安心,也不管後果如何。

沈筠的第一反應卻是看向江漣。

他知道,汪翞之所以這樣說全是因為那些他所失去的,過去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和汪翞這個人,他都全無印象,唯一與之有關的也只有江漣罷了。

江漣不知道怎樣回應沈筠的求助,便避開了他的眼神。“汪翞,”他蹙着眉叫了一聲,頂着如麻的思緒,讓自己看起來不要太過沖動:“你跟我過來。”

餘光瞥見江漣和汪翞兩個人的背影漸漸走遠,沈筠心中頓時泛起千頭萬緒,首當其沖的就是赤紫青在菱光鏡中那一句——那麽多妖精鬼怪都上過少主的床……

庭堂常伴身側,和绫绡拿成親開玩笑,對他張口就是“春宵一度”的赤紫青,還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季虹彩……

這些人,或許還有不知道多少人,一個又一個,沖着這位陰曹地府的夢中情人前赴後繼。

面前這頓來之不易的美味佳肴突然變得索然無味,“小魚姐,”沈筠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端起江漣那鍋能把人喝成鬼的毒藥,往村子中心方向看了一眼,找了個理由遁逃,“我去叫村長他們也嘗嘗。”

绫小魚此刻正沉浸在單方面痛失所愛的悲恸之中,壓根兒沒聽見沈筠說了什麽,也沒看到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沈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村長家門口的,手裏端着那只燒黑了的陶罐,徘徊在小院門前,想進卻不敢進,進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筠兒?”易江秋卻不知何時出現在沈筠身後,他剛從地裏回來,拍了拍袖子上手上的泥土,看出了沈筠的煩悶不安,忙把陶罐接過,問道:“怎麽了?誰惹我家小狐貍難受了?”

他往陶罐裏看了一眼,只一眼,就神色大變,警惕道:“你做飯了?”

“江漣做的。”沈筠現在提到這個名字就不爽,把陶罐從易江秋手中拿過來,心裏仿佛有一千只爪子在撓,“他,哎……”

沈筠不知該如何開口,情感大師易江秋已然未蔔先知,“來,跟我來。”他深處粗壯的手臂攬住沈筠,像個可靠的父親那樣,帶沈筠來到一處僻靜的小山坡,“他怎麽了?”

沈筠抱着雙腿低着頭,把陶罐夾在懷中,帶着濃重的鼻音,很委屈地說:“您說我那麽長時間不理他會讓他着急,根本就不會。”

把頭埋得更低了,“他根本就不喜歡我。”

“放屁!咳咳……”易江秋連忙咳了幾聲掩飾自己的失态,又變回了那個和藹知性的傾聽者,“何出此言呢?”

“他剛剛說要娶绫小魚,他還……”那些女孩子的事并非證據确鑿,沈筠只覺得自己胸口悶痛不已,“還很風流。”

“娶绫小魚?”在沈筠看不見的地方,易江秋的表情十分難看,但話卻說的十分委婉:“為什麽呀?”

“他說是要氣死江潋和绫照。”沈筠提起來就來氣,“可哪個正經人會張嘴就跟別人求婚?萬一對方答應了呢?可他根本不在乎這些。”沈筠越說越覺得江漣可惡,大有滔滔不絕之勢:“在西京城的時候就是這樣,說董秋棠是他的摯愛青梅竹馬,對着董秋棠的母親連丈母娘都叫得出來,還有一個紅黃藍,比藍屏還能開屏,張嘴閉嘴要跟他睡覺……”

“筠兒。”易江秋是過來人,很快就明白這是兩個情窦初開理不順感情的人在鬧一些莫須有的別扭,于是便舒展開了表情。他叫停了沈筠,用粗糙的手掌扳過他的臉,“很多時候,你不可以相信一個人說什麽,因為那個人的話可能連他自己都不信。”

見沈筠露出不解的神色,易江秋繼續道:“江漣性格雖然是喜怒無常了些,但我看他并不像個濫情之人。他說要娶绫小魚,是因為知道绫小魚不會當真,他說摯愛董秋棠,是因為需要一個身份出現在西京城,至于有人想和他睡覺……這是陰曹地府的夢中情人該有的煩惱。”

“也許您是對的,但……”沈筠咬着下唇,不敢看易江秋的眼睛,“他在我面前說要娶绫小魚,就是,就是不喜歡我……”

“不,他只是太喜歡你了。”易江秋看着沈筠不敢相信的眼睛,鄭重其事地告訴他:“你知道嗎?如果我是江漣,我真的會非常不安。”

“你說有些事情你不問,他就永遠不會告訴你。他不是不會,而是不敢。一個冥府少主,不知道見過多少比西京城發生的那些還要殘忍肮髒的事,可他為什麽不敢告訴你自己做了什麽?

“因為你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你看,你只是因為他說喜歡一個女孩就那麽生氣,那要是被你知道他殺過人,或者做過更壞的事,你又會怎樣,和他絕交?可他找了你十三年啊。

“如果他接受自己是愛你的,那這失去你的十三年,他就太痛苦了。回避對你的感情,只是一種自保的手段罷了。好孩子,你可以體諒他嗎?”

沈筠心頭如暴雨初霁,彌散着一團朦胧的水汽,他總是能聽進去村長的話,便輕輕“嗯”了一聲。

易江秋微笑,手掌摩梭着沈筠的發頂,“從我把你撿回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最好最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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