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不如一起死

不如一起死

從外表來看，這并不是一尊會受人間香火供奉的神像。如果有什麽想要被賜予或者被守護的東西，那麽往往會傾向于信奉那些威嚴的，慈悲的，四平八穩的面容。而這座大樂神君像與傳統的形象比起來，卻實在是太好看了些。

讓信徒心生戀慕，就是一尊神像最大的罪過。

這尊惡貫滿盈的神像卻被塑造成了一個貌美仙姑的形象，高高梳着一個淩雲髻，身上佩環叮當，和西京城神女像塑造的思路背道而馳。

但這并不影響百川巷中欲念滿身的信徒對它的追捧。

在擁擠的人群中艱難地前行，江漣緊緊握着沈筠的手，貼在他耳邊說：“有人告訴我，有很多道行頗深的妖進了神君殿就沒再出來，今天大樂神君就讓人擡着金身出來選‘有緣人’，你說他是為了什麽？”

連五雷山派人前往百川巷的消息他都能夠提前得到，沈筠早就接受了江漣把眼線安插在各種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神通廣大，于是不疑有他，推測道：“你是說，大樂神君召集了一幫高手，難不成是知道了五雷山衆人前來？”

“興許。”江漣并不輕易就下結論，“我已經讓開陽去通知他們了，無論是大樂神君想要向誰發難，他們都能提前做好準備。”

大樂神君所在的神臺上，憑空出現了兩排年輕女子，左右各四，侍立兩側。她們身穿淺紫色的紗衣，上面有淡金色絲線繡出的辛夷花紋路，每個人手臂上都挂着一只籃子，裏面都是在盛放之際被摘下的紫粉色辛夷花。

随後，八名仙女緩緩從神臺上飛起，素手放進籃子，在空中将辛夷花播撒給下方的信徒。

這是從未有過的儀式，但根本無需引導，擁擠的妖魔鬼怪們自發地伸手去接，仿佛這真的是神仙的賜福，為了争搶辛夷花而大打出手的不在少數。

江漣伸長了手臂把沈筠圈住，以防他被不長眼的妖怪撞到。沈筠徒勞地掙紮兩下，奈何江漣手勁太大，也是因為實在擁擠難行，居然沒有能夠抽得開身。

本無意去争搶辛夷花，卻偏偏有兩朵避開了周圍的一萬只手，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沈筠和江漣的手中。仿佛等的就是這一刻，八名仙女立刻停止了播撒，迅速回歸原位。然後在神君像的正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豔麗女人，素手一揮便有一道光輝從神像的額間射出，不偏不倚就灑在沈筠和江漣二人身上。

女子嫣然一笑，上前一步，聲音以一種獨特的法門傳播到了百川巷中的每一個角落：“神君已有人選，請兩位有緣人随我前來。”

不乏有搶辛夷花搶得頭破血流的人在，看見那個紫衣女人就這麽輕飄飄地選了兩個人走，當即就不樂意了。能來百川巷的可都不是什麽良民百姓，凡人求神不靈頂多抱怨幾句，但百川巷裏的這群可是真的會動手的。

似乎對這種情況早有預料，低下的騷亂剛起了個頭，紫衣女子手中就有一道潔白的絲線射出，只取一個鬧得非常厲害的老虎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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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線回收，裹着一顆虎頭，沿途灑下淋漓熱血，不知何時百川巷兩旁的建築上全都占滿了神君殿的紫衣仙女，“唰”地一下齊齊亮出了雪白的砍刀。

紫衣美女提着虎頭上前一步，聲音如洪鐘大呂從上往下壓在每一個人頭上：“神君駕下，安敢造次！如有壞百川巷規矩者，下場皆如此頭！”

百川巷能夾在冥鹿谷和仙愁嶺之間屹立不倒，除了得到了冥府一定程度上的默許之外，也因為神君殿行事百無禁忌且出手狠辣，這才鎮得住這群無論到哪裏都能掀起驚濤駭浪的妖精鬼怪。

紫衣美女一出手，誰也不敢再有異議，沈筠和江漣也只能頂着群妖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們的眼神，硬着頭皮上到神臺上來，被這群上臂山魈一路擡到了壯麗非凡的神君殿內。

“裝神弄鬼。”江漣輕哼一聲，很是不把神君殿放在眼裏。

将二人帶到神君殿後，這名紫衣女子遣散衆仙女，自己也跟着退下，順便帶上了神君殿的大門。

此刻，殿內唯一的光源就是擺在神君像前那一排白色的蠟燭，燭光從下往上，給這尊神像照出了一個勾唇獰笑的表情，厲鬼邪神的身份昭然若揭。

而幕後之人似乎也根本不想掩飾，一個非男非女，如唱似訴的聲音空靈輕飄地從四面八方傳來：“小狐貍，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麽？”

看了江漣一眼，沈筠不知道這神像在搞什麽名堂，但它或許真的有點用呢？于是便試探着問道：“我想要找一個人，姓陳名潆，是赫赫有名的六指神算的妹妹，敢問神君她如今人在何方，是否安全，我該如何才能找到她？”

世人求人都是求長生求富貴，左不過是為一己私欲。江漣睜大了眼睛，他沒想到，陳廣臨死前的一句囑托沈筠居然還會記得，并用掉了這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大樂神君給的機會。

而神君像居然也頓了一下，“想好了？神君的機會，可不是随便給的。”

“想好了。”沈筠斬釘截鐵：“只怕你不知道。”

神像随即笑起來，卻帶着悲傷，是妖冶而放誕的，給出了它的答案：“只需問你身邊之人即可。”

聽到大樂神君這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回答，沈筠在震驚之餘竟感覺出一些情理之中的可笑——這個人對一切都洞若觀火，一無所知的從來只有自己罷了。

“江漣……”

“放心。”江漣默認了神君像的答案，“她很安全。”

“到你了，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神君像急不可耐地問道。

卻見江漣低眉一笑，往前一步，徘徊道：“若我有一心愛之人，相依相偎，從小到大。可是天有不測風雲，那人先我一步離開人世……敢問神君，可有辦法強留那人于世。”

沈筠聽出江漣問得是長命鎖，若大樂神君回答，便是坐實了那所謂的“仙督”和這神君殿之間必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有多愛？”神像反問道。

“摯愛。”

“可願同生共死？”

耳朵牽動，沈筠敏銳地聽出大樂神君的聲音在一字一句之中逐漸變得具象起來，聲音的來路逐漸彙聚成一個點，藏匿在神像之後。

“自然。”

聽到江漣的回答，大樂神君欣慰地笑了一聲，聲音低沉而靡麗：“世間有情之人最好的結局莫過于同生共死，有何必執着于強留在這凡塵濁世？”

無人說話時，神君殿寂靜得落針可聞，語言停頓間，沈筠豎着耳朵，聽到了幾下輕微的腳步聲響，正來自于那神像背後，當即将手放到挽瀾劍柄上，全神貫注戒備起來。

那聲音的主人此刻的方位已經昭然若揭，便也不再躲藏，從神君像背後一步踏處，卻是白衣白袍的書生形象，白紙扇展開擋住一半臉頰，只露出一雙烏黑皎潔的眼睛，“不如……”那雙眼一彎，笑嘆道：“一起死啊……”

話音未落，沈筠手中挽瀾已然朝着白衣書生的方向激射而去！這一招突如其來又氣勢洶洶，白衣書生想要毫發無損地從挽瀾劍下脫身幾乎毫無可能。

可就在挽瀾劍尖即将接觸到書生臉前的白紙扇面之時，從神君像後突然蹿出兇獸一只，在一爪将書生握在手心護在身下之時，頭頂褐色如刀的尖角與挽瀾兇猛對撞！一陣刺耳的摩擦聲後，挽瀾被兇獸頂得原路返回，沈筠縱深一躍穩穩接住挽瀾劍，定睛一看——

這兇獸高約兩丈，像虎像牛，頭頂尖角，生而有翼，怎不是那《山禁·神女篇》中描述過的兇獸窮奇！

“你是蔔算子！”沈筠向站立在窮奇掌中的書生大喊。

“你好啊小狐貍~”手中折扇輕阖，露出一張俊秀的小白臉，歡快地江漣沈筠二人打招呼：“我的兩位讀者，死之前要不要我給你們簽名呀？”

“泛舟客？”

“心肝脾肺我最愛吃？”

千鈞一發間，沈筠和江漣飛速對視一眼，又在窮奇突如其來地沖擊之下分別向兩側躲閃而去。

也許知道江漣沒有法力不足為患，白面書生站在窮奇頭頂的兩角之間，命令它率先解決沈筠，然後手中白紙扇向江漣所在的方位旋轉飛去。

江漣一個轉身躲開白紙扇，只見那扇子一擊未中，盤旋在半空，一瀑白光傾瀉而下，就地拔起了一個高約五尺的矮小身影，與沈蘅香差不多高，卻是一個手持旌節的白袍鬼魂。

無形無相，雖心而動，似鲛王珠陣般能窺見人最深處的弱點，乃是冥府中傳說銷聲匿跡許久了的噬心鬼。

封月傘在汪翞手裏，沈筠怕江漣真的沒有帶剜仇刀，恐他有失，大喊一聲“江漣小心”，手中激發挽瀾飛劍去刺窮奇頭頂的書生，趁着窮奇顧及書生安危躲閃之際，滑身從窮奇巨大的身體之下穿過，一把拉住江漣甩到自己身後，回手按住他向大殿門口撤退。

然而在這白面書生的地盤，蔔算子豈能讓他的兩位讀者就這麽輕易跑掉。雖然抓住窮奇的大角才能勉強穩住身形，但這并不影響蔔算子的自信，他伸出右手猛地攥成拳狀，大殿的高門就倏然緊閉。

二人後背緊貼着房門，江漣神色微斂，左手按住沈筠的肩膀，沉聲道：“照顧好自己。”

該照顧好自己的是你吧！

沈筠想不通江漣這個日常□□西子捧心的冥府小公主是怎麽說出這句話的，然而接下來江漣就身體力行地向他證明了能在冥府那種弱肉強食的環境中生存下來，靠得可不是裝病裝傻臉好看。

只見噬心鬼周身白光驟然熄滅，消失的無影無蹤，與此同時江漣右臂向前一甩，居然就有一道漆黑中夾雜着幽綠色的長刀鬼影向前飛撲出去，将那已經隐匿身形的噬心鬼給重新撞了出來！

又有兩道黑影從江漣身上蹿出，一個是珍獸驺吾，一個是五彩狂鳥，三魂并列，将噬心鬼包圍其中！

沈筠突然想起，那晚的月光照耀下，在明月樓，被江漣伸手掩蓋在衣襟下的好似紋身一般的紋路——鎏青火冥鹿周身鬼火有囚禁并驅策厲鬼之能，江漣沒有法力，居然以身為容器，讓那些百煉的厲鬼和珍貴的亡魂負載其上。

心中一時五味雜陳，沈筠卻無暇多想，怒喝一聲，提劍直指窮奇頭頂的白面書生。

“沈筠，你小心……”江漣的聲音已經非常虛弱，卻又帶着擔心：“別硬碰硬！你先走，他不會傷害你……”

留在這裏不只是為了江漣，也有被蔔算子戲耍的怒怨，沈筠四肢伏地，一條赤紅色的蓬松大尾巴鼓鼓囊囊從屁股後冒了出來，從內往外猛地甩去。

窮奇振翅躲開，這條大尾巴便帶着萬鈞之勢砸到鎏金殿門上，厚重的大門登時四分五裂，金石碎塊向外飛濺而去。

“嗷！”門外突然傳來那個紫衣女人的聲音：“破壞公物啊，日你娘！”

“我說美女，你沒娘是不是，嘴幹淨一點好不好，”宋子辰大聲抱怨道：“我師姐有潔癖的，你別把她髒吐了。”

放眼望去，通往神君殿的九十九級高臺上，薄瑾川、吳景春、沈蘅香、莊時慶、宋子辰，再加上之前一直隐匿不見的洪克臣，五雷山小隊全部到此，正和神君殿的紫衣仙女以及山魈巨怪打得轟轟烈烈！

多年在南派風清門獨當一面，吳景春早已不是《山禁·神女篇》中所記載的那個只會躲在大師兄身後打退堂鼓的膽小鬼了。他一手震開圍在身邊的六名紫衣仙女，大步拾級而上，提着木劍驚蟄闖入殿中。

“窮奇！是你！”吳景春駭然，六道崖下那個晚上的恐懼不滅地銘刻在他心頭，像一個恥辱柱，提醒他想起了那個膽怯畏縮躲在師父和師兄身後的自己。

可事到如今，師父無蹤無影，師兄不可再提，只剩下他一個孤苦伶仃地面對這頭需要擡頭才能看清的窮奇巨獸。

回望一山石階上正浴血奮戰同門，那裏有他失去法力艱難躲閃的大師伯，剛年滿十八的少年後輩，也有連雞都不敢殺的小師妹……

吳景春知道，這次無人再能夠庇護自己，他唯一的選擇只有一往無前。

一道寒光迅猛無匹地朝江漣後心刺來，千鈞一發間沈筠激發挽瀾前往格擋，自己一把抓住江漣左肩，向後甩給前來支援的吳景春。

一熾一冷，挽瀾和盜冬在空中對撞出刺眼的光華，紛紛被向後震開。沈筠飛身接住挽瀾，而盜冬所停之處，一只灼熱的火鳳燒滅，出現的，竟然是——汪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