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嫉妒可殺人

嫉妒可殺人

“人人都說,我們霍掌門是‘五雷仙山第一人’,可是依我看,應涼才是五雷山立派以來最傑出的天才。敗在他手裏,我有什麽不甘心呢?這些年我還時常眼熱溫齡賦,為什麽這麽一個少年天才不是我的弟子。”

思及丁默如,薄瑾川忽然自嘲地笑了:“也幸好不是我的弟子,不然,還不知又要教出什麽東西來。”

沈筠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溫齡賦那張白绫障目晃若谪仙的面容,想起他在薄瑾川幻境中,面對自己險些将大師伯斬于劍下的徒兒,先是在兩位師姐的言語交鋒中一言不發,而後才站出來為自己的徒弟做最大程度的開脫。

這個徒弟的決定權并不在于他,但他卻對應涼十分珍視。

應溪,應涼,這對在《山禁》中被塑造成為師徒的兩個人,究竟又有什麽樣的羁絆……

所有人的目光,無論驚訝的、痛心的還是期待的,一時間全都集中在薄瑾川一人之身,這個臉皮厚如城牆的老小子故作羞赧,點了筋疲力竭的吳景春出來幫他分擔這些灼熱的視線:“小春,我記得是大約是三十多年前,應涼是和你一同上山的。”

“到今天,是三十三年整。”吳景春喃喃道。

一切似乎是偶然,又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數。吳景春無比清楚地記得,三十三年前的今天,就是一切的起點。

燕齊大戰似乎已經落下了帷幕,因為齊國大軍已經打到了燕國皇城薊都腳下,燕國皇帝聞風喪膽,帶着自己的親信護衛,棄了薊都,向北逃竄。倉促之急,甚至連大批的皇子皇孫都來不及帶走。

可偏偏有那麽一只不肯服輸的手,硬生生要給燕國再續十八年茍延殘喘的命。

就是在這個所有燕國人都國破家亡倉皇悲怆的背景下,年僅五歲和吳景春吸着怎麽也擤不幹淨的鼻涕,被和一個同歲,看起來卻和他完全不同的小孩一同送上了五雷山。

通往五雷山搖搖晃晃的馬車裏,吳翡捂着臉小聲嘤咛,生怕自己人還沒到五雷山就得罪了同行的夥伴。

從吳家大宅到應香陵,從吳家族長的重孫到燕國國師的弟子,小吳翡的地位看似是提升了,但告別太奶,告別侍女小蝴蝶、小蜜蜂、小飛蛾,告別從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嬌貴生活,吳翡覺得自己就像薊都一樣給人抛棄了,忍不住大放悲聲。

“你叫什麽名字?”那個幹淨、體面、因為一直沉着臉看不出悲喜的小男孩突然問他:“你為什麽哭?”

“我叫吳翡,翡翠的翡。”小吳翡一說話,就忍不住難過,便抹眼淚邊說:“我太奶不要我了,要把我送給應溪姑姑養嗚嗚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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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就是要給應溪做弟子的那個小孩。

聽了吳翡的回答,應涼很不滿意,明明他和應溪同姓同宗,是正經八百的一家人,可應溪卻寧願要一個姓吳的,鼻涕都擦不幹淨的小孩,也不肯要他,而這個小孩得了便宜還賣乖,居然還敢不願意。

“有什麽好哭的?”應涼心裏一百個吃味兒,卻被名門大族教養出的責任與擔當束縛着,從對面坐到吳翡身邊,拿出一方幹淨的淺藍色手帕,忍着惡心給吳翡把鼻涕眼淚擦幹淨,髒兮兮的手帕塞到吳翡手裏,自己又坐回原位,不大高興,問道:“你為什麽叫應溪姑姑?”

捏着手裏的藍色小手帕,吳翡感覺到了一種被照顧的安全,懸着的心回落一點,打着哭嗝說:“我太奶,太奶和溪姑姑,哦不對,以後就是師父了,她們是好朋友,太奶以前讓我這麽叫的。”

提到應溪時,吳翡語氣中帶着一種天然的親近,仿佛他和應溪才是一直以來的一家人。

而應涼,從小到大,雖然知道自己有一個被尊為國師的家族長輩,卻從來沒有見過她一面。

燕國大亂後,不少世家大族都想将自己家族的子弟送進五雷山門下,這樣既可以保全一時,将來學成一身本事,說不定還可以為國效力。但無論應家派去多少人去拜訪,甚至應涼年近百歲的爺爺都死在了去應香陵的路上,那尊神像都沒有一絲動容。于是應家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應涼送進了溫齡賦的門下。

“她是國師,是神女,做她的弟子,多少人求之不得,你有什麽不滿意的?”應涼埋怨着吳翡。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想到自己在應溪眼裏還不如這個鼻涕蟲,突然就有點想哭。

“我沒有離開過家。”吳翡對着手指,怯怯地說:“我害怕。”

應涼心裏冷哼一聲,忍不住把教養抛到九霄雲外一會兒,出言刻薄道:“應香陵還不是你家修的,去應香陵跟回家有什麽區別?要不是因為這個,真不知道姑姑怎麽會收你。”他故意也叫“姑姑”,不想在親密關系上被吳翡比下去一點。

吳翡哭成這樣,除了戀家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應涼說的“關系戶”。他年齡不大,卻已經能感受到其他人對他投來的或羨慕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現在連這個小神仙一樣的哥哥都這麽說,吳翡再度失控,“哇”的一聲又哭了,“其實嗚嗚嗚嗚,我知道你,你比我更有本事,給師父當徒弟嗚嗚嗚……”

“我會跟溪姑姑解釋的,我不配給她當徒弟,讓咱們倆換換。”抓着應涼的手,吳翡抽噎着懇求道:“師哥……嗚嗚,我不要你讨厭我……”

“好了好了。”也不知是怕鼻涕蹭到手上,還是被這小孩一聲“師哥”叫軟了心腸,應涼抽出自己的手,一下一下給吳翡拍背。

拍着拍着,他忽然靈機一動。

“只要你跟姑姑修練的時候讓我在旁邊看着,我就不讨厭你。”

……

到了五雷山上,吳翡果然兌現了他的承諾。每每應溪教他練功或寫字,要麽撒嬌弄癡,要麽哭鼻子抹淚,反正他就是有各種手段把應涼叫過來陪他。

應溪活了近百歲,唯一帶過的孩子就是自己,從來就沒碰見過像吳翡這麽嬌氣難纏的,被鬧得頭疼腦熱,好不難受。吳翡上山不到一個月,她連頭發都掉了一半。想對他上點手段吧,又想起這孩子的太奶臨終前對自己的囑托,總是狠不下心來。

帶久了吳翡,她居然開始有點體諒起嚴昭轶來,想她當年正直妙齡,也不知是怎麽把老三從襁褓嬰兒帶到長大的,也難怪脾氣不好,動辄發火揍人。

因為和應家的龃龉,應溪從一開始就盡可能躲着應涼,也找過那孩子的親師父談話。可溫齡賦卻說:“師姐,這孩子實實在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為了你和你父親的那些舊怨而把他耽誤了,于心何忍啊?”

被他一語道破,應溪再無話可說。其實,每每看着應涼熱切而渴望的眼神,她又何嘗不是問心有愧?

一來二去,在吳翡,應涼,溫齡賦三個人的共同使力下,她默許了應涼跟她回到應香陵,也默許了他一聲逾矩的,“姑姑”。

而應涼也卻如溫齡賦所說,天資聰穎到百年無能出其右者,也真真切切讓應溪為他感到驕傲過。

可從上山的那一天起,被寄予了不同希望的應涼和吳翡就注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吳翡的太奶只是希望這個天性純良還有點愛哭的重孫可以過得健康快樂,可應涼的身上,卻承載着應家對他學成歸來後報效燕國的厚望。

應涼當然知道自己為的什麽上了這五雷仙山,可在應香陵修行的日子實在太過美好,他不想失去這個自己費盡心機才求來的“姑姑”轉而投身進如深淵一般看不見結果的戰場,故而這些年總是有意躲避應家派來探望他的親友。而應家似乎察覺到了應涼的動搖,書信與親朋來得更加頻繁和不加掩飾。

在吳景春最青春洋溢無憂無慮的那幾年裏,他的大師兄夾在山門和家國之間,身心俱疲。

一切少年都會長大,一切美好也終将在長大的瞬間終結。

燕國預備東山再起的殘餘勢力急需吸收新鮮的人才,也到了應涼下山回報他們的時候了。于是,在十幾年血脈親情的狂轟濫炸後,在登仙大會的前夕,應涼迎來了威力最大的那兩位——他健在人世的一雙父母。

應溪閉關躲了個一幹二淨,應涼卻根本無路可逃。

一切醞釀着海嘯的暗流都被強壓在水面之下。直到登仙大會,嚴昭轶出言撩撥薄瑾川,而薄瑾川欣然應戰。一場本該是友好切磋的比試,在心亂如麻的應涼手裏,被打成了輸贏兩家共同的心魔。

“嚴師叔真的太過分了!”吳景春一邊揮舞木劍驚蟄斬去六道崖禁地下狂野生長的雜草,一邊憤憤道:“明裏暗裏說師父和你的不對,我們又沒得罪她!她譏諷你們,自己卻偷跑來這禁地,看我找到證據,一定狠狠告她一狀。”

和《山禁》中記載的不同,真實的大師兄雖然也想抓住嚴昭轶給應溪出氣,卻遠沒有吳景春那麽積極,他心裏裝着爹娘和他們對他不忠不孝的辱罵,那可比嚴昭轶說的難聽多了。

之後,師兄弟二人遇上窮奇,并與之打鬥。這段和《山禁》中所記述的大差不差,唯一的區別在于手執梅花枝的應溪只是在外圍壓陣,而真正将窮奇擊退的,是當時年僅十八歲的應子愈。

吳景春不善撒謊,在說這段的時候言辭閃爍,想要一筆帶過從而掩飾什麽,卻被江漣攔住,問道:“那窮奇沒說什麽?”

“比如——‘你也算個徒弟?’這種話?”

睜大了雙眼,吳景春驚訝道:“你怎麽知——唔。”意識到江漣乍他,吳景春連忙以手捂嘴,慌張地左顧右盼起來。

果然,蔔算子是一切的見證者,是六道崖下的畫皮鬼,西京城裏的孟仙督,江潋座下的白紙扇……

江漣回頭看了沈筠一眼,對方也和他一樣,從吳景春的敘述中找到了蔔算子的身影,朝他重重眨了一下眼睛。

“小春,有秘密啊。”薄瑾川神秘莫測地朝吳景春眨眼,“我都不知道你們哥倆居然還下過六道崖,還是為了抓嚴昭轶的把柄,果然被她耍了吧。”

“怪不得你師父自那以後又去閉關了,我還以為是被應涼給氣的。是不是她又舊傷複發了?”

吳景春點了點頭,撇開臉,不願意再講接下來的事情。

他是應溪的弟子,應涼的師弟,顧及這兩位的顏面不願說,薄瑾川對此卻毫不避諱,上來就是一句:“自滅土蝼一戰後,嚴昭轶對應溪就心有怨怼,也許是嫉妒師姐處處比自己強,對應溪和應涼都看不順眼。這方面她就不如我。”

從薄瑾川的幻境中也能夠看出,嚴昭轶在應溪應涼面前時渾身就像長滿了刺,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刺他們倆一下。

直到登仙大會後不久,一個外門修士找到嚴昭轶,不知和她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氣的嚴昭轶火冒三丈。倘若從前她還念着和應溪之間的同門情誼,在師姐面前尚且有所收斂,這次之後算是徹底撕破了臉皮。

拿着從代掌門溫齡賦那裏弄來的風清劍,嚴昭轶憤然殺到應香陵,二話不說拔出嚴罰和應涼見面就打。

戰況正酣時嚴昭轶突然拔出風清劍亮在應涼眼前,劍身澄澈如水,倒映出應涼一雙張皇失措的眼睛,也倒映出那并不澄澈的——應溪緩緩褪下衣衫的背影。

三堂會審,五座皆驚,應涼自始至終沒有辯駁,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嚴昭轶這個時候倒想起應溪的顏面了,命令所有人都不許打擾師姐閉關,應涼心懷不軌,大逆不道,關入風清門水牢,永不釋放。

“其實并非沒有轉圜的餘地,只是掌門和應溪那時候都在閉關,而嚴昭轶當時實在是……”薄瑾川艱難地捂住臉,咬着牙狠命一嘆:“狀如瘋犬。”

溫齡賦被這個師姐壓制地毫無還手之力,但薄瑾川以為那麽血氣方剛的年紀,對自己崇拜的偶像有那麽些不由自主的那什麽幻想也無可厚非,等應溪出關後明确表示他倆沒有私情,再讓應涼自己找個地方晾上一年半載也就好了。偏偏嚴昭轶鬧了出來,而應涼,怕不是被應家人給逼瘋了,居然強行越獄,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投身到了燕國的軍隊。

齊國,那些由凡人組成的軍隊,怎麽可能是應涼的對手。

應涼帶領的那些将領中有不少都是溫齡賦的舊部,嚴昭轶也不逼師弟,只等應溪出關,要她親手了結了應涼。

沒了應涼,燕國舊部不戰自潰,齊國一統天下,尊應溪為救世神女。可是沒有人知道,隕落在“救世之功”這四個字背後的,是她耗盡心血,一招一式教養了一生的孩子。

“應溪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因為她和應涼的屍骨都沒有被找到,所以這些年有傳言說她根本沒殺應涼,而是和他私奔了。也有人堅持認為她死了……”薄瑾川轉頭看向不知什麽時候蘇醒然後又躲在角落裝睡的沈蘅香,冷漠道:“所以為什麽碧流劍會出現在百川巷,又被你召喚出來?”

“香香,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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