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共赴死人窟

共赴死人窟

如浪潮般洶湧的森森白骨把神仙洞塌陷的洞底擁塞得嚴嚴實實,江漣跌坐在一堆白骨之中,看着眼前的白衣身影,起伏過度的感情令他的聲音聽起來哽咽而顫抖:“筠兒,你……”

在他原本的計劃中,跌入死人窟的只有他一個人,只等一切塵埃落定後再“死而複生”,雖然那樣仍然免不了在事後和沈筠解釋的時候死得很慘,但他怎麽也想不到,沈筠會在最後關頭縱身跳下死人窟,讓他在感受到被認可被選中被愛的同時,走上了“斷頭臺”。

他本想問“為什麽”,還沒開口,思緒卻突然回到他們在舒蘭宮外一起被黑貍子們抓捕的那天晚上,自己也是這樣從“生路”上轉身,義無反顧選擇了一條有對方在的“死路”。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隔絕了刺穿耳膜的陰魂琵琶調,死人窟中的白骨終究歸于平靜。在江漣等死一樣的沉默中,沈筠還沒回過味兒來,帶着滿頭驚懼過度的冷汗,沖到江漣身邊,伸手就去拉扯江漣的腰帶,“你怎麽樣?江漣,讓我看看,讓我……”

江漣此刻羞愧難當,哪裏敢就這麽給他看,只恨現在沒有把劍真的來豁自己一刀,像個遭人非禮的良家公主那樣死死拽住自己的腰帶,哀哀戚戚地喊:“別,不要,我還沒,我還沒有準備好……”

兩人拔河一樣争奪了好半天,沈筠聽見江漣中氣十足的叫聲,愣愣地從擔憂和悲憤的感情裏掙脫出來,稍加思索,轉而投入了另一種極端憤怒的情緒中。

“你是沒準備好怎麽騙我吧!”他扒衣服扒不過江漣,恨恨地一甩手,猛站起來,背過身,抹了一把劫後餘生還沒來得及慶祝卻發現自己又被騙了的眼淚。

“筠兒……”江漣擡手去碰沈筠的手。

沈筠甩開。

江漣再碰。

沈筠再甩。

這一來一回,頗有些兩人之前隔着菱光鏡糾纏的意思。但這次可沒有一個情感大師來給江漣開脫了。

方才往下跳的太急,沈筠連挽瀾掉在了白骨堆裏都沒顧得上管,現在終于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把挽瀾扒了出來,插在背後,看也不看江漣一眼,伸手撫摸頭頂石壁,試探着想要打回神仙洞裏去。

“神仙洞已經跑了,這樣應該不太行……”江漣知道沈筠在想什麽,悄悄站起來走到他背後,小心翼翼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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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筠轉身繞過他,擡手抽出挽瀾朝前一劈,道路正中的白骨頓時化為齑粉,撲簌簌落出一條骨灰長路來。

江漣知道,沈筠那怒發沖冠的一劍,原本想劈的是自己。

死人窟通向前方,有向下的階梯,放眼望去漆黑一片,是個無底屍洞。借着挽瀾光芒,沈筠順着這條道路前行,江漣就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汪翞這一腳必定有十足的私心在,江漣被踹的好不疼痛,只得捂着後腰,時不時騷擾幾句:“筠兒?筠哥?狐兄?狐仙哥哥?你聽我解釋好不好,這回我真的可以解釋!”

服軟已經不可能奏效了,江漣突然站住,反笑道:“你連和我一起死都想好了,卻不想聽我說幾句話?”

這話果然奏效,沈筠回頭,像幼犬呲牙:“誰要和你一起死!”

俗話說見面三分情,沈筠此刻才算是真正體悟到了這句話字面意義上的奧妙之處,他恨江漣那雙秋水盈盈的眼睛,也恨自己這顆招架不住又開始撲通亂跳的心。

“你哭了。”江漣伸手,卻被沈筠拂開,說:“沒有誰是不會哭的。”

“你就很會哭。”

聽到這半嗔半怨的一句,江漣就知道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擡手打了個響指,便有點點青綠色的磷火從白骨中飛出,如同各司其職的衛兵,浮動在道路的兩邊。

見狀,沈筠合掌,讓充當照明燈的挽瀾回去休息,自己尋了個骨頭渣子少的空地,往那裏一坐,大有江漣今天不交代清楚就別想走了的架勢。

江漣跟着坐到沈筠身邊,肩膀擠着肩膀,腿挨着腿。他低眉沉吟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汪翞來忘憂谷的那天,我把他從飯桌上叫走之後,他說江潋有話帶給我……”

見江漣又不說了,沈筠催促道:“什麽話?”

“江潋讓我離你遠一點,否則……”

“否則,她真的會殺了你。”站在忘憂谷曠遠的山崗上,汪翞出言警告:“哪怕是做戲呢?就像我們之前那樣,裝作你已經不關心沈筠了的樣子。”

之前在青鬼司的時候,江潋已經警告過一次了,但當時她語焉不詳,江漣也并沒有太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只以為是自己結交沈筠和五雷山等人的行為惹了江潋的警惕,卻沒想到她這麽快就把話挑明說絕,倒讓江漣在驚訝之外想到了另一種悲哀的可能。

“為什麽?”

汪翞沒有回答江漣,但江漣卻必須回答沈筠。

他沉吟片刻,問沈筠道:“關于江潋,你知道多少?”

沈筠搖了搖頭,五雷山的話本子他看得多,但冥府,卻連百川巷都不敢胡亂編排,“我只知道,她是前任冥主的妹妹,你的姑姑,是……”

見沈筠神色猶疑,江漣開口續上了沈筠說不出口的那些事實:“芰蘿宮政變,殺江玄,屠幽都,滅了鎏青火冥鹿一族,上位的新任冥主。”

江玄是他的父親,幽都是他的故鄉,冥鹿谷是他魂牽夢萦的生長之地,就連讓江漣備受折磨的心疼症,江潋都是罪魁禍首。

沈筠本以為江漣應該很恨江潋,沒想到卻聽到他說:“我本以為,十三年前她就應該殺了我,”沈筠坐在他身旁,看見江漣優美的側臉,寒潭一樣幽深的眼眸中若有所思:“也許,她還是有一點在乎我的。”

“你希望她是在乎你的?”沈筠很驚訝。他想不到江漣這麽一個脆弱且驕矜的人居然也會如此期待,期待一個既是至親又是仇敵的人,對他的那一點若有若無的愛。

“很奇怪嗎?我希望她愛我,我也希望你……”江漣側着臉看他,露出一個似流水落花般惆悵的笑,“但現在看來她可能更愛你。”

“為什麽?”沈筠詫異:“我們之間有什麽關系嗎?”

“這次來冥鹿谷,你應該也能感覺到吧。”江漣的眼睛飛快地轉了一圈,格外認真地看沈筠表情的變化,“那裏是你曾經的家。從九歲到十四歲,你一直都和我們在一起,江潋當然也知道你的存在,但她并不是很關心你。也許是自從她奪位成功以後,你就失蹤了,和招魂鈴一起。”

“招魂鈴?”沈筠捕捉到這一關鍵信息。招魂鈴是幽都冥府世代相傳近千年的聖物,雖然和封月傘并稱天地兩乾坤,但招魂鈴卻有統率萬鬼號令生魂之能,哪怕是大羅神仙在它面前都無路可逃,因此招魂鈴也是幽都冥主身份的象征。

“難道招魂鈴的失蹤和我有關?”沈筠凝神思考,倒真被他想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江潋認為你接近我是為了招魂鈴?她認為你想要通過找到招魂鈴奪取她的冥主之位,而你卻不聽她的告誡,所以她才會命令汪翞殺了你。”

江漣選擇相信沈筠的智慧,道:“除了這個,我想不出別的原因了。”

“那你接近我……”沈筠患得患失地問:“你接近我也是為了招魂鈴嗎?”

“不……”江漣剛要急着辯解,卻突然意識到,沈筠竟是如此在意他心中的想法,不由得感到一陣莫大的歡喜,便把關于江潋的一切都抛在了腦後。

“我并非為了招魂鈴才刻意接近你,能和你重逢是我意料之外的好運。但我的确是為了招魂鈴才來到西京城的。”江漣有些艱難地道出自己原本的目的:“我安置在西京城的鬼姑娘告訴我,大明宮內很不太平,皇子公主屢遭鬼魂纏身。”

“難道是解陶?”沈筠想起盛蛟找到他時的确說過公主噩夢連連,似被鬼魂纏身。

“是,也不是。”江漣道:“解陶撞鬼,是因為她的性命和解嫣連着,神魂虛弱,容易受到游魂襲擾。但真正伴着招魂鈴出生的孩子卻在大明宮內,是丁貴妃所生的皇子解黎。說起來這孩子真應該感謝你,”江漣側過臉,看着沈筠聽得認真的神情,一雙眼睛柔情似水,“按照我的做派,在發現招魂鈴的時候就會讓庭堂把東西取走了事,至于那孩子的命魂是否會因此受到損傷……”

“這我可不管。”他故意說這話撩撥要“懲惡揚善”的小狐貍,沈筠果然被他氣笑了,“那招魂鈴呢,你不要了?”

“還不是因為你。”江漣故意嗔怪:“因為我把你和我的所剩無幾的良心一起撿回來了。你在,我都不敢明目張膽幹壞事了,連花街柳巷都沒再去過。這不,連江潋都以為我要改頭換面向好發展了,吓得她非讓汪翞殺了我不可。”

沈筠天性樂觀,很給面子地笑了笑,語氣卻陡然重了:“看來你以前可沒少去秦樓楚館,連你姑姑的手下都知道有不少妖精鬼怪上過你的床,還張口閉口……

“春宵一度。”

看見沈筠神态嚴肅,江漣便知他對此事頗為介懷,不由得慶幸自己以前心疼病犯得厲害,于萬花叢中過時沒心也沒力,于是當即并起三指對在天有靈的爹發誓:“我以鎏青火冥鹿一族嚴格奉行一夫一妻制的傳統起誓,從前種種都是做給江潋看的假象,唯一過分的就是讓庭堂啃我兩口僞造證據,見到你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至于赤紫青,我已經揍過他了,但現在還不方便殺了他,你知道……”

沈筠語氣肯定:“我知道。”

江漣不明所以:“你知道?”

“我知道,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沈筠伸手放在江漣的側臉,指尖觸碰到他發紅發燙的耳垂,感受到他因為緊張而抑制不住的身體的震顫,重複了孟殊桐曾經泣訴過的那句話:“自古傾城貌,多是惹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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