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折劍不折心

折劍不折心

“陳潆?”沈筠依稀記得這兩個字,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名字,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她是誰,懵懵懂懂地晃着腦袋。

“你喝了太多酒了,當然想不起來我是誰。”陳潆一個姑娘,也不知是怎麽把爛醉如泥的沈筠架起來,還将他扶在懷中,這胸膛,竟比沈筠這個成年男子都要寬闊結實。

沈筠隐約覺得哪裏不對,但被酒水泡僵了的大腦卻始終無法正常運轉,只聽陳姑娘的聲音突然變得粗裏粗氣的,貼在他耳邊,仿佛有某種魔力,“好好睡一覺,醒醒酒,什麽都不要想,什麽都不要想。”

緊接着,這大力“姑娘”竟直接給沈筠打橫抱了起來,沿着樓梯走上二樓廂房。

被放在榻上,沈筠覺得自己已經睡着了,不然怎麽會又看到江漣那張臉。

有些話,有些事,他在夢裏才好說好做。雙手覆蓋在臉上,沈筠的肩膀微微抖動起來。

“筠兒,我已經在想辦法修負挽瀾劍了,不要哭了好不好。”夢裏的江漣和現實中的一脈相承。他不好直接去拉沈筠蓋在臉上的手,左手立在半空遲疑了一會兒,放在沈筠左肩上,手掌有節奏地輕輕拍打着,像哄孩子那樣。

這的确是哄孩子的招式,江漣曾經見小玉這麽哄過周筍。

“村長、易開、解陶、董秋棠、姜苡寧……”報菜名似的,沈筠一個個念着一些江漣不曾在乎甚至已經忘卻了的名字。

“我什麽都做不了,我也誰都救不了,我是一個誰來了都可以騙兩句的傻子,就連,就連想不看見你都做不到。我根本、根本配不上挽瀾……”說到這,沈筠抑制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感受着左手掌心下沈筠肩膀愈發激烈地起伏,江漣這才明白,沈筠在死人窟中對他說的那句“我不怕死,我只怕無能為力”究竟是何含義,那些讓他感到無能為力的命運,哪怕只是萍水相逢,他竟也未曾忘卻。

面對這樣一個熾熱無辜的靈魂,江漣這才後知後覺自己的行為有多麽惡劣,居然還幻想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他好。

江漣擡起的左手微微顫抖,最終落到了沈筠蓋着臉的左手背上,就算沈筠正是醉酒不記事的時候,他也非說不可了。

“筠兒,我說句話,你別難受。”江漣狠了狠心,“其實挽瀾斷了正好,正好讓你聽聽自己的心。”

“你從前的所作所為——在明月樓舍命護解陶、到仙愁嶺尋找與你素不相識的陳潆,在神君殿和我一同跳下死人窟……你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對得起這把劍,還是為了對得起你自己的那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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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筠面前,江漣總是過于容易情動,從前總是有意收斂自己的感情,此刻終于也收不住了。他握住沈筠的左手,試着從他臉上拿開,同時輕聲說話來轉移他的注意力:“無論有沒有挽瀾劍,你始終都是你自己,是很多人心中的神兵天降,救命英雄。”

“你更是我的英雄。”

“是燃燒在我如雪的生命中的一團火光。”在沈筠似幻似真的夢境裏,江漣傾身前去,把沈筠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看着他的眼睛告訴他:“親情、愛情、友情……我一生中有太多次機會去質疑這些感情是否真的存在,可是因為有你,雖然我想不通為什麽會誕生這麽好的一個你,但我願意去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東西值得去期待的。”

也許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也許是因為他真的已經太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也許是因為江漣的聲音對他的安撫實在太過有力,沈筠就這麽慢慢、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在進入夢鄉之前他聽到這樣一句話:“不要害怕打雷下雨啊,你有暖和的皮毛,也有擋雨的家。”

今晚,他會做個好夢。

江漣看着沈筠熟睡的面孔,終于松了一口氣,短暫移開了視線去平複激蕩的心情。

伸手摸了摸沈筠唇周青色的胡茬,江漣第一次感覺到沈筠長得像個大人了。從前他眼裏的沈筠,活潑熱烈,青春陽光,渾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和揮灑不盡的熱情,永遠都像個孩子,因為只有孩子才會始終葆有這樣珍貴的品格。

但代表憂愁的胡茬終于還是找上了這只小狐貍。江漣時常忘了,沈筠只比他小一歲,早就已經是個大人,不再需要家長對他“報喜不報憂”了。

“哎……”江漣嘆了口氣,起身去用熱水擰了一個熱騰騰的帕子,給沈筠擦臉,擦身,擦小胡茬。

這一折騰,就是大半夜。

擦到嘴角的時候,江漣忽然喉結滾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沈筠的嘴角貼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咳咳,呃……打擾了。”陳潆站在房門口,看天看地看空氣,一雙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才好,尴尬道:“你沒關門。我想等你親完再進來的,但你看這天都快亮了,你還不結束……不好意思啊。”

“是我荒唐了。”江漣放下沈筠的手,給他揶了揶被角,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臨走還扒着門框叮囑陳潆:“陳姑娘,他近來很不待見我,就拜托你了。”

“理當如此。”陳潆抱拳應答。

午時,陳潆端着午飯進房的時候,正看見沈筠坐在床上,看着自己換過的衣衫和明顯被擦洗過的身體,茫然無措。

喝了三天大酒,又睡了兩天兩夜,沈筠的身體沒被宿醉的頭疼拿下,倒先被慚愧地羞赧找上了。

“陳、陳、陳姑娘,我這是,我……”沈筠一杯倒,但也記性好,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黃衫姑娘是前天夜裏見過的陳潆,他記得那些話,也記得那個人,卻不敢确定是那人真的來過,還是自己醉酒無狀,唐突了女孩。

“哦,你別怕,衣服是酒保幫你換的。”陳潆潇灑一揮手,就把這一茬翻了篇。

衣服可以是酒保換的,但那些話絕不會是酒保說得出的。

陳潆是江漣從仙愁嶺撈出去的,那麽這個節骨眼上她不在五雷山不回南派,偏偏出現在自己這麽一個素未謀面之人的身邊,說是天緣湊巧,沈筠是一點也不信的。但既然陳潆這麽說,沈筠也不會主動提起那人,便問道:“陳姑娘,易開告訴我你在……百川巷和五雷山衆仙長們彙合,然後去了天仙澗,怎麽會在這裏呢?”

端着一碗銀耳雲母粥來,坐在了床沿,“那都是好多天前的事了。”

陳潆拿着湯匙想要投喂,被沈筠接過去,她便一邊盯着沈筠好好吃飯,一邊道:“易開,我們應該說的是一個人。我們在從天仙澗去應香陵路上撿到了他,就暈倒在路邊。”

“他沒事吧!”沈筠忙問。

“沒事兒。”陳潆一揮手,神情卻并不好看,“薄長老沒能抓到丁默如。溫掌門帶了一批人在應香陵接應我們。但是……”

“出什麽事了?”

“之前風清門還在的時候,南北兩派就一直不合,兩派修士私下裏碰見了都互相繞着走的那種。所以……我也不知道蘇慎為什麽突然就攻讦錢徵,說他……說他和江漣的手下,一個叫聽庭堂的女鬼,有私情。”

沈筠記得蘇慎,他是北宗主丁默如的弟子,還在西京城的時候就對錢徵表現出了敵意,在捉拿薛颢的事情上處處掣肘。錢徵和庭堂,沈筠依稀記得汪翞提過一句,說庭堂看上了錢徵,還特意去了北邊找他。

“奉商是溫掌門欽點進入浮沉殿由他親自教養的,況且南北兩派素來不和,他本可以将蘇亦鳴的話輕輕揭過,可誰會想到易開回那個時候站出來,給他作證,再加上蘇亦鳴添油加醋……”

看見沈筠愕然的神色,陳潆連忙安慰道:“不過你也別太擔心了,有大師……那誰的前車之鑒,溫掌門說等回了五雷山再議此事,定然不會過于苛責奉商的。”

“那藍屏呢?”

“易開也問過我,可我确實沒見過什麽藍屏。”

沈筠猜想,也許是藍屏怕易開非要回忘憂谷會遇到不測,才特意把他放到了陳潆等熱的必經之路上。易開胡鬧,但安全有了保障,藍屏失蹤,卻最會珍惜生命。沈筠而今但凡想到關于忘憂谷的任何事情都感覺喘不上氣,這令他疲憊不堪,于是飛快轉念,問陳潆道:“那陳姑娘,你怎麽沒有一同回五雷山呢?”

“我不打算回去了。”陳潆目光放空,盡量平靜地敘述這個曾讓她非常痛苦地決定:“在回五雷山的前一天晚上,奉商找到我,讓我走得越遠越好。”

“南北修士相争,掌教越俎代庖,北派倒行逆施,這些年五雷山發生了什麽事我都親眼看着,但我一個小小的外門邊緣修士,又能幹什麽呢?我當初就不應該不聽我哥的話。如果不是我非要去西京城,我哥也不會……哎,不說了不說了。”

當初村長……孟殊桐告訴沈筠,陳潆是在西京城游玩的時候失蹤的,但聽陳潆的敘述,真相卻似乎并非那麽簡單。

“陳姑娘,西京城是北派要地,你為什麽會想去那裏呢?”

說起這個,陳潆有些不堪回首的意思,“誰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我有個同年好友,他家在北邊,畢業的時候就分到北派去了,在薛颢手底下當差,但他跟薛颢那個笑面虎可不一樣,是很好一個人。有次他在來信上說北派很多地方鬧畫皮鬼,讓我注意安全,可是後來又說,他覺得得那些漂亮的人不像是畫皮鬼,也不知門主是怎麽判斷的,把他們都關在囚車裏送到一個地方‘處理掉’。”

“我一聽這就是有陰謀啊,當時就想做點什麽,哪怕只是收集點證據也好啊。”陳潆自嘲地一笑,“就跟我哥說我要去力挽狂瀾肅清北派,我哥不同意,我還跟他理論,罵他只會當縮頭烏龜……”

陳潆說不下去了,擡起頭忍着不掉眼淚。

沈筠拍了拍陳潆的後背,安慰她:“陳大師是真正心懷蒼生的人,他臨……臨別前告訴我,諸位在乾坤中周旋之時,不要忘記手邊草木青蔥。我一輩子都會記得。”

“謝謝。”陳潆重新振作起來,宣布她的決定:“乾坤是周旋不動了,我決定好好做一棵青蔥草木,再走一趟西京城,帶我哥回家。”

陳廣的屍骨就收斂在而今的西京城清平司內,沈筠想了想,反正他也無處可去,幹脆道:“陳姑娘,我和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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