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死當長相思

死當長相思

“你去哪了?”

一行人兵分兩路,從義州城緊趕慢趕來到應香陵的時候已是四月的初七。臨近抵達應香陵的這天上午,江漣讓開陽給沈筠留下口信,報告自己有事需要處理,請了半天的假,及至這天下午酉時方才來到應香陵邊界處與沈筠、嚴昭轶和開陽彙合。

“見一個糊塗蟲。”江漣堆笑着遮掩。

應香陵是隴右境外一處可遇而不可求的風水寶地,其邊界處立有一塊石碑,上書“蟲二”兩字,取的是“香陵無界,風月無邊”之意。應香陵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除了是神女應溪的修行之地外,還在于其中有一片終年不敗的白梅花林,醞釀着取之不盡的馥郁靈氣,養育着精靈珍獸成百上千。

只是在應香陵外圍,遠遠望着應香陵中一望無際的白梅花林,遠處靈修塔塔尖高聳如雲。沈筠深吸一口陵間空氣,白梅花香味令人心曠神怡,端的是清新而不寡淡,撲鼻而不弄薰。

嚴昭轶從前倒是來過幾回應香陵,可她偏是個火爆脾氣,要麽是乘怒而來,要麽是帶憤而歸,從未好好看過此間福地洞天,而今香陵依舊,物是人非,她才終于睜開眼睛看了看這人間景象。

“原來應香陵的梅花不是紅色的。”

聽到嚴昭轶喃喃自語,沈筠有些疑惑:“嗯?您從前沒有來過應香陵嗎?”

嚴昭轶搖了搖頭,背對着沈筠和江漣,往白梅林的深處看去,“師尊在應香陵中的落梅洞閉關,雖然沒把握能請他老人家出關,但我必須得去試一試。應香陵是仙山福地,青鬼司禁止踏足。”她終究是五雷山的掌教,轉過身來警告江漣:“私交歸私交,立場歸立場,你在仙愁嶺如何興風作浪我管不着,但若帶領青鬼司踏入應香陵地界,無異于挑釁整個仙門。”

江漣點頭稱是,表示自己很拎得清。

嚴昭轶随後轉向沈筠,似乎是想撫摸他的頭發,卻終究做不慣這樣的小兒女态,罷了手,叮囑道:“薄瑾川做事滴水不漏,此間難保沒有埋伏,萬事以保重自身為上,千萬不要為了救別人而傷了自己。”

沈筠心中一暖,鄭重答應。

說完,嚴昭轶身形一閃,幾下出沒在林間,轉瞬就沒了蹤影。

“阿黃!大寶!”嚴昭轶走後沒多久,從梅林中蹿出兩個靈獸,沈筠高舉一手向它們揮舞,原是沈筠在外結交的熊朋狗友,亦是應香陵土著。

“這是熊貓大寶,這是天犬阿黃。”沈筠一一給雙方介紹,“這是江漣和開陽,鎏青火冥鹿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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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漣一一握過熊掌狗爪,有些不放心地看着沈筠。“為救別人而傷了自己”,江漣知道沈筠慣是會做這種事的,最後一次争取道:“還是讓開陽和你一起去吧,我會好好在外面接應你們。”

“不行。”沈筠果斷拒絕:“誰不知道開陽代表的是你?我一個人被抓還能說是來參拜神女故居的,要是和開陽在一起那才是真的說不清。況且你又沒有法力,對上剛入門的修士都不見得能贏,怎麽能沒有人保護你?”

“我……”

江漣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黑白配色的大寶給打斷,熊掌握着沈筠一只手,拍着胸脯保證:“這位公子您就放心吧,我們兄弟幾個都會照顧好小狐貍的,一定完好無損的給你送出來。昂。”

這一熊一狗年輕的有些不靠譜,江漣不敢相信它們,繼續問道:“薄瑾川沒帶什麽人來?沒做什麽布置?”

“沒有啊。”天犬阿黃想了想說:“薄長老只說要送我們大姑娘回來,統共帶了沒幾個人,不超過兩手攤開的數。”

此處靈獸鮮少聽聞人間之事,應溪年紀輕輕來到應香陵,在它們活了不知幾百年的長輩看來也就是個小姑娘,後來應溪名揚天下,就從小姑娘變成了大姑娘,陵中生靈皆這樣稱呼她。

“那他都帶了……”江漣問起來大有沒完沒了之勢,沈筠趕忙拍了拍江漣的肩制止他,道:“不許再問了,如果明天天亮前我和嚴掌教都沒出來,你再擔心不遲。”

說完便不再給江漣讨價還價的機會,變成紅彤彤的一只小狐貍,踏着應香陵滿地的白色梅花,被大寶和阿黃夾在中間向應香陵深處前行。

江漣在原地看着沈筠的背影,只能遠遠聽見它們自以為在竊竊私語的聲音:“他長得真好看,是嫂子嗎?”

穿過各種隐蔽的林間小道,沈筠費了很多口舌才和他的熊朋狗友解釋清楚,不是嫂子也不是驸馬,最近更沒有什麽喜事要發生,有的只有面前漢白玉砌成的靈修塔底座,和即将擅自闖入的自己。

沈筠手上有吳景春留給他的靈修塔通行玉令,傳言當年戰亂之際,吳家族長将家族庫中數不盡的奇珍異寶盡數托付于靈修塔內,故而應溪在塔上施加禁制重重,若無無此通行玉令,便是他霍明心出關,也不得擅入。

但應溪為人熱情好客,通行玉令不要錢似的到處分發,五雷山叫得出名字的這些人幾乎人手一枚。薄瑾川既然要在應香陵給應溪招魂,除了靈修塔絕沒有第二個地方。

沈筠也想過在應香陵附近靜待時機,但薄瑾川一入應香陵,就似乎蒸發了一般,一點動作也無。陳潆被排擠在外,同時也因為薄瑾川有意隐瞞,江潋、沈蘅香的消息竟是一丁點也探聽不到。

和大寶阿黃暫時告辭,沈筠身攜通行玉令,攀爬到靈修塔第二層西側角門處,身形一閃徑直溶入其中。

甫一入塔,便有一捧如日光般耀眼的光芒兜頭灑下,沈筠不得不舉起一只前爪擋在額頭。

眼前景物愈發清晰,沈筠發現自己身在二樓樓梯的轉角處,低頭一看,視線竟像是被牢牢的鈎住,再也轉移不了半分。

靈修塔第一層是一片空闊的平臺,只在最中央擺放着玄冰臺一座,冷氣氤氲處,應溪的身體靜靜躺在玄冰臺上,身體結着銀白色的冰霜。

胸中一片海沸山搖,沈筠幾乎無法思考,也無法喘息,他不知道自己因何對應溪具有如此強烈的感情,只知道自己再次見到這張臉的一瞬間,心頭湧現出了比忘憂谷那天晚上更加悲傷難抑的情緒。

那天晚上活着的是江潋,現而死在祭臺上的是應溪。

顧不得查探是否有人埋伏此處,沈筠從二樓階梯一躍而下,四足在玄冰臺上軟軟着陸,只覺腳下冰凍萬分,好像一時間連血液都凝結了。躺在這樣一張冰床上,便是靈魂恐怕也早已凍結了。

沈筠閃身變回原形,伸手探向應溪的額頭,觸到一片冰涼時才猛然醒悟,她已然是屍身一具,便是再冷的環境也不會叫她生病了。

就在沈筠把手臂探到應溪肩下想要把她扶抱起來的時候,一面鋒如利刃的龍骨扇飒然朝應溪的方向襲來,沈筠在一瞬間幻化出挽瀾,隔着劍鞘橫在應溪身前,格擋開龍骨白扇後随着跟着扇子旋轉後撤帶起的疾風,沈筠身形如閃電般劈向前方,一把捏出扇尾,另一手劈手抓過一人,将扇面狠狠抵向對方頸間。

“沈蘅香在哪!”他勃然大怒,對笑意盈盈的薄瑾川說不出一句好話。

“從哪裏來,就該回哪裏去。”薄瑾川神色比前日在菱光鏡中所見的更加蒼白,溫潤氣質一掃而空,只剩圖窮匕見的淩厲,薄情一劍蕩來,逼迫沈筠後退。

沈筠對薄瑾川的埋伏早有準備,卻被他襲向應溪的一擊輕而易舉撩起了怒火,正待上前與他再戰,忽覺側方殺來一道破空掌風,沈筠橫臂架住,卻見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他對這張臉全無敵意,更加沒有一絲防備,久別重逢的喜悅還未爬上眉梢,對方另一只手就毫不留情地打上他胸口。

排山倒海的力道湧入肺腑,沈筠瞬間被彈飛出去,後背重重撞在應溪身下的玄冰臺上!

這一擊仿佛要将他五髒震碎,沈筠扛不住這樣的劇痛,一腔灼熱的鮮血自身體內部激烈上湧,嘔出的鮮血竟幾乎将他衣衫下擺浸透。

再看那鮮血,卻是紅中帶黑的,沈筠一臂撐着玄冰臺,難以置信地艱難擡頭,但見易開眉間一片痛楚,同樣驚駭地看着自己顫抖不休的雙手。

沈筠怎麽也想不到,他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出師不捷。除了驚訝之外便只剩悲哀,他不想去責怪什麽,對方也只不過和他一樣,是忘憂谷這場騙局裏一個更加慘烈的受害者。

薄瑾川原本還待叫來自己的幫手與沈筠一場苦戰,從來沒想過他本來打算用來攻心的易開還能發揮出如此效用,他本該是極為痛快的,看見沈筠傷重卻是半點笑不出來,心中盤算了一下時間,自言自語道:“為什麽還不來,應該來了啊。”

倏然一道劍風貼着臉掃過,薄瑾川看見自己數根長發緩緩飄落,及時擡手格擋嚴罰愈發招招致命的攻勢,啐道:“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偏來!”

嚴昭轶請霍明心出關無果,蓮花燈沒見到一個,甚至連回應都沒有得到一聲,正是郁悶之際,來到應香陵卻看見沈筠一身鮮血,身受重傷躺在應溪的屍體旁邊,一時間何止是怒火攻心,簡直想要把薄瑾川剝皮生吃,也不管此刻是不是在仙門福地,伸手一招揮出鬼影重重,瞬間将透徹通明的靈修塔內遮擋如烏雲蔽日!

“薄栾!”嚴昭轶銀牙猛咬,恨聲道:“你枉居長老之位,徇私枉法颠倒黑白,還有臉來應香陵!”

“你都好意思出現在應溪面前,我又有何可懼!”真動起手來,薄瑾川也不甘示弱,揮手召喚早就埋伏待命的北派修士,一齊向嚴昭轶圍攻過去。

“應香陵是我師父清修之地,我看誰敢放肆!”忽聽一聲呼和,吳景春率領南派一種修士,終于姍姍來遲。

親眼見到應溪屍身,又見薄瑾川和嚴昭轶全無同門情誼,在靈修塔應溪的屍體前生死相搏,一時間悲憤難當,迸發出了從未有過的血勇之氣。

木劍驚蟄唰的一聲拔出劍鞘,卻根本震懾不住半空中誓要讓對方血濺應香陵的師兄妹二人。

“夠了!”

仿佛推山平海的一劍蕩開,吳景春乍聽此聲,不禁驚喜回頭,卻在看清溫齡賦一身鮮血長衫,連障目的白绫都被濺滿了鮮血之後,驚喜的心情瞬間變為驚悚。

薄瑾川率先後退一步,嚴昭轶落下雲頭,餘光瞥了一眼溫齡賦,殺紅了眼的她根本沒看見溫齡賦此刻厲鬼一樣的打扮和渾身沖天的殺氣,仍舊盯緊了薄瑾川,“你明知沈筠他是沈嬰的兒子,你還!老四,我今天非……呃!”

吳景春雙眼幾乎要瞪出眼眶,任他如何也想不到,帶給嚴掌教重創的,會是這個平日裏最溫和最聽話的小師叔。

嚴昭轶反應的速度已經足夠快了,但她又怎能料到溫齡賦會對她下如此重手,這一擊的威力便是正面對抗也是她無法招架的。

嚴罰深深插入地面,向後劃開一道深刻的傷口。

“你……”嚴昭轶半跪在地,手背擦過自己口中湧出的鮮血,眼神中寫滿了匪夷所思的情緒,她不信,她怎麽也不信,自欺欺人般怒吼:“薄瑾川給你下什麽蠱啦!”

溫齡賦不答,雖然沒有雙眼,他卻是靈修塔中看得最清楚的一個人,稍一側身正對着雙腿酸軟跪倒在地的吳景春,聲音不喜不悲卻有天雷滾滾的威勢:“明明都已經走了,你真的不應該再回來。”

吳景春不知道這個和自己說話的人究竟是誰,但他絕對不是溫齡賦,可不是溫齡賦,又能是誰呢?

眼神無措地從溫齡賦頭頂掃到腳底,那一身鮮血紅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吳景春心裏好像突然空了一塊,仿佛一陣冷風撫過那盞與他心神相接的蓮花燈,張着嘴巴連連搖頭。

不,不會的,怎麽會呢?

過度的驚愕讓吳景春忘記了一切語言和行動,他只能任由自己的視線跟着溫齡賦一步步走近沈筠,聽見他用溫和卻不容反駁地聲音說:“離開她。”

“如果我說不呢?”沈筠冷笑了幾聲,聲音裏盡是虛弱。

吳景春本能地想要去聽從溫齡賦的吩咐,對沈筠的回答始料未及,此刻的溫齡賦根本不容觸怒。

帶着對沈筠性命的懸心,吳景春猛把視線轉向沈筠,看見他頸間衣上紅黑一片,明明已經身受重傷,卻仍不服輸地将頭擡起。

在那雙眼睛裏,吳景春分明看見了另一個人,或者說是兩個不服輸的靈魂,終于在此刻合二為一,帶着難以磨滅的憤恨,死死盯着溫齡賦眼前空空如也的白绫。

溫齡賦給沈筠敢于反抗的回應是忘身肅殺的一道劍氣,身後便是應溪,沈筠退無可退。

他咬牙強忍着五髒六腑破裂的疼痛,右臂一圈攬住應溪,同時腰下使力,在抱起應溪的同時在半空翻轉,左手緊握着殘損的挽瀾正面對抗忘身的劍氣。

這并不是一把斷劍能夠承受得住的,劇烈震顫地挽瀾一下拍在沈筠的胸口,使他後背重重裝上靈修塔堅硬冰冷的塔壁,劇烈的筋骨顫動下又是一口鮮血噴出。

可沈筠根本感覺不到痛苦,也許是身體已經沒有了知覺。直到他看見應溪臉上沾染的血污,手足無措地想要為她擦拭幹淨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碎裂的手骨早已不聽使喚。

兩滴眼淚打在應溪平靜的面容上,沈筠,或者說周筍,在此刻擡頭,眸中一片背水一戰的慷慨悲涼,他說:

“我絕不讓你們傷害她,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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