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我亦飄零久

我亦飄零久

“你怎麽會和冥府的人混在一起?子愈下山是不是你推波助瀾?”碧流赫然在握,應溪周身殺意陡生,一道肅殺的劍氣在她和溫齡賦之間蕩開,冷眼瞧着他手中佩劍,寒聲道:“師父教你忘身,你竟全然忘了!”

甫一見面,應溪就将矛頭對準了溫齡賦,視其身穿黑鬥篷的江潋和季浮章等人全如無物,讓可讓溫齡賦身旁的白面書生有些不快,搖着扇子,邁着他标志性的步态上前道:“岚清,你眼力愈發不好了,故人在前居然一個也認不出來。不和我打個招呼嗎?我可是會很傷心的。”

“孟靜。”在應溪提出殺掉孟靜永訣後患卻被霍明心否決的那天,她便知猛虎終有出山以日,于是便無過多驚訝,只是哂道:“六道崖禁地快成茅廁了,什麽東西都能随意進出。”轉而又将劍鋒指向溫齡賦:“子愈在哪?”

見溫齡賦仍是那副垂頭不語的悶屁模樣,應溪惱火地斥了自己一句:“廢話。”随即揮劍上前,碧流劍鋒到處,仿佛斬破虛空,一招一式間帶着無可抵抗的磅礴氣勢。

溫齡賦橫劍格擋碧流劍鋒,手腕一抖巧妙地側身閃避開來,似乎無意于應溪相鬥。

惜命的孟靜自然早就退到江潋身邊,帶着看熱鬧的心思準備觀賞一場驚天動地的仙修大戰,然而一招過後,兩人卻突然不約而同地罷了手。相距不到五步,應溪手中碧流劍鋒微微顫抖,始料未及地瞪大眼睛,看着溫齡賦眼前白绫,緩慢卻鈍重地搖頭。

“你……你不是老四。”

溫齡賦和應涼師徒兩人都是應溪親自一招一招喂出來的,他們慣用什麽招式,甚至慣出幾分力道她都一清二楚,因此只是一招之下,這副溫齡賦面皮下藏匿着的是誰的靈魂,便都一清二楚了。

“應子愈。”應溪幾乎是咬牙切齒:“你都幹了些什麽!”

“如您所見。”“溫齡賦”擡起頭,用這雙空空的眼睛對着應溪,卻已看不見任何表露心緒的神色,“我殺了他,殺了我的師父,把他的身體據為己有,讓他魂飛魄散,讓他永不超生。”

聽了他的話,應溪終于把兩位冥府來客看在了眼裏,也終于明白,應涼能夠成功殺師奪舍,背後必然少不了冥府襄助,也少不了冥府的至寶,招魂鈴。

“他是你師父,你為什麽……”

“為什麽?”應涼反問道:“姑姑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麽無論我躲到什麽地方,都躲不了應家派來尋我的人嗎?為什麽風清劍明明是掌門所有,卻被嚴昭轶輕而易舉帶到應香陵用來……!”

應溪道:“嚴昭轶栽贓于你,其他人袖手旁觀,這些我都已經知曉。跟我回去,回應香陵去,我給你個公道!”

“遲了,太遲了。”應涼搖着頭連連後退,“溫齡賦先你兩天找到我,說你已經親自下山,要捉我回山門問罪,要我隐姓埋名,從此摒棄仙門棄徒的身份,安安心心在燕國做個将領,将來亦不失青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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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齡賦終究是沒能“忘身”,他一貫塑造出來的溫和如水的形象瞬間在應溪心中地覆天翻,她在哀傷應涼不幸的同時卻也悲憤,“是他對不住你,如果你将此事告知……”

“告知誰?事不關己的大師伯?視我為眼中釘的嚴師叔?還是自從應家人找上門以來就一直閉關不出的……你?”應涼的聲音兀自顫抖,一個“你”字完全消磨在他肝腸寸斷的哽咽中,“姑姑,我的人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溫齡賦就是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

應溪擡手接過應涼擲來的一物,卻是一張被團成一團的紙業,皺着眉頭展開一看,饒是她慣經風霜也不由得心驚道:“這是……”

“是秣陵公主寫給溫齡賦的回信。”應涼冷笑道:“這種密信在溫齡賦的密室裏還有很多。”

“雖然判處我終生水牢監禁,溫齡賦卻暗中将我換出,藏匿于密室之內,卻沒想到我會發現他和秣陵公主的書信往來。”

應溪曾見過秣陵公主一面,那是一位天地間不可多得的美人,連嚴昭轶都不禁站在山坡上為之駐足。

“老四真是個沒出息的活王八,就算不出來見上一面,好歹也派人送把傘下來。”嚴昭轶搖頭道:“這小模樣,叫人看着怪心疼的。”

應溪彼時就站在嚴昭轶身邊,順着她的眼神向下看去。通往五雷山的石階下方,秣陵公主站在烈日之下,汗濕了額前鬓發,倔強地咬緊了自己下唇。她已在此等候了整整三天,始終沒有見到她期盼的那個身影。

“慕容溫!”她幹啞着嗓子向風清門嘶吼:“我知道你被齊國人所擄,受盡了非人的折磨,但越是這樣越不能萬念俱灰!回來吧!只要你回來,我們的婚約依然作數。你雖然眼盲,但一身本事尚在,曾經讀過的經書,打過的勝仗也不會就此作廢!跟我回去,把齊國人趕出我們的國家!”

泣血的聲音回蕩消散在通往五雷山的千級石階上,整整三天,她沒有等來一個字的回音。

手掌擋着太陽望了望天,時辰已到,她不會再多等一分一秒,轉身決然下山。七日後,即傳來她大婚的喜訊。

“秣陵公主……慕容月?”應溪疑惑不解:“她不是死了嗎?一家上下,無論老幼……”

“騙齊國人的把戲罷了。”應涼哂笑道:“這個女人蛇蠍心腸,為了騙過齊國人不惜親手殺光自己全家,僞裝出自己殉國的假象,卻在暗中收攏燕國殘兵,找回燕國貴族在各地培養的子弟,我便是其中之一。”

應涼手指着應溪手中的信紙,顫抖道:“看看!看看!你的好師弟,我的好師父的初戀情人給他寫的信,一字一句都在拿我,拿我全家人的性命做交易!”

信的內容應溪已經看過一遍,饒是她自問飽嘗人世冷暖,也不敢再看這封信第二眼。

心中除文字外,還畫着一副生動的畫像,畫像上,一個年輕男子被束縛在座椅上,兩只眼睛被掏出兩個巨大的血洞,洞中流出的鮮血染紅了整個身軀。乍一看,應溪幾乎以為這畫的是當年被齊國人捉住後殘忍折磨的溫齡賦,直到她看清信中的文字:

“我用當年齊國人對付你的辦法炮制了應子晰,你猜你的好徒弟是會沖冠一怒,還是會和你當年一樣窩囊?”

“為了逼我下山,慕容月找人假扮齊國人劫走我弟弟,挑斷他手筋腳筋,生生挖去了他一雙眼睛。”他一口鋼牙猛咬,想來已是恨極,“也就是我還沒找到她,否則,只會叫她死得比溫齡賦更慘!”

握着信紙的手忽然垂落,應溪雙眼緊閉,“你應該恨他。”

“可我只覺得悲涼。”應涼靜默許久,頹然道:“他是我除了姑姑之外最憧憬的人,‘忘身’也曾經是我的夢想。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恨他,或許應該換他來恨我,畢竟,我殺了他,還把他的身體據為己有。”

猛然睜開雙眼,應溪此刻明白今日必然不得善了,警惕道:“你想如何?”

“姑姑。”應涼悲涼道:“生而不有,為而不恃。你教給我的這些大道理,從來都只有你自己相信罷了。”

忽然大手一揮,山腳處視線所不能及之地拐出四個人來,兩個做燕國士兵打扮,額間有紅梅花點綴,卻是應涼親兵。另外兩人由這兩名士兵挾持,是一對中年夫婦,口中白布束縛得緊,竟是應涼的生身父母。

“子愈!”應溪聲音驟然急厲,她害怕這個還不滿十九歲的孩子走上無可挽回地道路:“我帶你走,我帶你,還有小春,我們三個找個地方隐居起來,沒有人找得到我們,會沒事的,一切都會……”

“晚了!已經出事了!”應涼的神經如被疾風驟雨不停撥弄的琴弦,終于不堪忍受地盡數繃斷,他雙手捂着自己太陽穴,轉過身去不願面對應溪,大聲道:“事到如今你還是想要逃跑!你難道沒有看見這一路上國師廟燃起的大火?你對這個國家負有責任!就算這些責任是他們強加給你的,可你終究還是不得不為此認罪!會沒事嗎?如果真的沒事那你為什麽躲了?如果不是你躲在應香陵裏當縮頭烏龜,這一切根本不會發生!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你無法原諒當年那個一腳把你踹下馬車的人!”

此言一出,如同一只從時光洪流中破水而出的巨手,驟然把應溪拽回了昆山城的那個下午。

馬車在疾馳,留下一路慌不擇路的車轍和硝煙四起的塵煙。馬鞭被她的父親抽的噼啪作響,終于在白馬的一聲揚蹄嘶吼後被抽成兩段。

太慢了,還是太慢了,丢棄了一切財物、武器、兵書、卷軸,還是太慢了,齊國追兵近在咫尺,如果被追上必然一家俱死!

已經丢棄了一切可以丢棄的重物了嗎?不,還沒有,還遠遠沒有。

于是很果斷地,父親把猩紅的目光投在了應溪身上,母親注意到這道目光,在這一腳踹下來之前撲過去抱住了她,兩個人一齊從飛速行駛的馬車中跌出。

翻滾中母親的頭撞在路邊的石頭上,當場斃命。直到這個溫暖的懷抱徹底涼透,時年七歲的應溪才從母親的屍體裏爬出來,載着父親和弟弟的馬車不知駛向何方,車後塵煙都已不見。

就算是過了一百多年,應溪還是會忍不住去想,幸好她當年遇到的是吳族長,給她遮風擋雨帶她混跡黑白兩道的時候還不忘開解她不要沉迷舊事畫地為牢,再然後就跟了霍明心,世外谪仙似的一個人,更叫人不想再耽于世俗。這兩人但凡少了一個,或者少了那麽一點好心,自己真的能忍住不向那個殺妻棄女的人尋仇嗎?

再看而今的應涼,若把自己放在他的境地,恐怕結果只會更加慘烈。

她于心不忍,她問心有愧,還未開戰,手中碧流已經軟了三分。

應涼咄咄不休道:“我是罪人,姑姑是聖人。這樣的兩個人是注定無法同路的,應家人也絕對不會放過我。我們只有兩個選擇。第一……”

擡起手中忘身,應涼握住劍鞘将劍柄遞向應溪,“殺了我吧,姑姑,死在你的手裏是我最好的歸宿。”

他說的認真,全然不像撒謊,就這麽給應溪遞了一會兒刀,見她不動便将忘身調轉,拔劍出鞘,劍鋒轉動朝向山下,寒聲道:“第二,殺掉這兩個人,我們一同走出應家人的墳墓,一同身敗名裂,一同浪跡江湖。”

“這就是,我約你來此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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