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十年交心友

十年交心友

春末夏初，本來應該是忘憂谷最欣欣向榮的時候，一無所知的村民們卻沉溺在村長暴亡的一片哀痛之中，齊聚在村長家的小院子裏，在枇杷樹下默哀。

冥府将忘憂谷當作戰場，完成了一次政權的改天換日，對此地卻并無任何留戀，僅在第二日便齊齊整整返回了冥府境內。驚魂甫定的忘憂谷餘衆在藍屏的帶領下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園，并從五雷山接回了少谷主。

小棉花聽到了一點應香陵的風聲，多少能猜到易開為什麽一個人坐在堂屋的陰暗處而不是和衆人一起悼念村長。她低着頭，悄悄睜開了一只眼睛，在衆人皆閉眼默哀的時候偷偷來到藍屏身後。

扯了扯藍屏的袖子，小棉花示意讓藍屏跟她走。

走到稍遠一些的地方，小棉花見四下無人，單刀直入道：“你知不知道曉風在應香陵把筠哥打傷了？”

藍屏面露難色，伸手撓了撓頭，“知道，溫掌門大開殺戒，連嚴掌教都打傷了，筠哥差點死在那兒。但江漣把他救走了，應該不會出什麽……”

“我問你知不知道易開把筠哥打傷了！”小棉花急道：“你怎麽好像一點都不關心筠哥的樣子？”

“我怎麽不關心！”藍屏也急了，“要說整個忘憂谷除了曉風就我跟筠哥最好，易開那一掌淬了毒，我怎麽會不擔心！”

“好，算你還有點良心。”小棉花忽然拿起藍屏的手，往他手心裏塞了一個東西。

“這是……”藍屏看到手中拇指大的一個小瓶子，疑惑地看向小棉花。

“解藥。”小棉花道：“曉風別的本事不大，但這毒掌的威力也不容小觑。這是我從他房裏偷出來的，你曾經跟江漣去過冥鹿谷，帶我去，我要把解藥拿給筠哥。”

“不行！”藍屏幾乎立刻反駁道：“你知道冥府是什麽地方？而今仙愁嶺亂成那個樣子，恐怕走不到冥府我們就會死在路上。況且筠哥和江漣在一起，一定不會有事的……”

“你就那麽肯定？”小棉花看藍屏的眼神越來越奇怪，從他手裏把解藥拿了回來，“曉風和筠哥十三年的情分尚且能……你就這麽相信江漣救得了他？”

“會的，小棉花。”藍屏局促道：“說不定筠哥跟江漣的感情比跟我們還深呢。”說着就要把小棉花往回拉。

往日一貫樂觀好說話的小棉花此刻卻突然變了臉色，猛然把自己的袖子從藍屏手中抽出，道：“你不是不知道那毒掌是村長教給曉風的獨門絕技，連筠哥都沒有見識過，江漣？他要是真的沒有什麽好辦法，筠哥死了，或者落下什麽毛病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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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斜睨了藍屏一眼，很失望地說：“你不去，我自去！只盼少谷主問起我來時你能替我遮掩兩句，別跟他一起派人追我！”

“小棉花……”藍屏很無奈地追在後面，“好好好！”他突然拉出小棉花的手，把小瓶子從她手裏扣了出來，“我去，我去還不成嗎！”

“那好，我們現在就走！”

“是我，不是我們。”藍屏按住小棉花的肩膀，道：“仙愁嶺道路艱險，多一個人反而多一份危險，那條路我走得熟，一個人可以更快。你回去，幫我打掩護，別讓曉風找我。”

“那……”小棉花似有些猶豫，低眉沉思了片刻方擡頭深深看着藍屏，叮囑道：“你可一定把解藥帶給筠哥。”

……

開陽是個傻子的同時也是個人精。他知道那間屋子裏面也許會發生點什麽，雖然聽了江漣的話去叫季虹彩，卻根本沒有行動，蹲在寄雪湖邊和骨龍有一搭沒一搭的互相潑對方水玩。

潑水的動作突然定住，開陽的手按在骨龍頭頂示意它不要發出聲音，忽而耳朵顫動幾下，随即将頭轉向仙愁嶺方向，視線定格在密林深處，确見一襲無比熟悉的騷包粉衣，正低眉躊躇着進退兩難。

這頭獨角冥鹿安靜的無聲無息，很容易就能和大自然融為一體，藍屏沒防備開陽蹲在寄雪湖邊，擡頭時視線猛地和他撞上，只好硬着頭皮上前去表明來意。

“鹿兄，好久不見。哈哈哈哈那麽巧啊你正好在。”藍屏八面玲珑的一張臉此刻也笑得有些僵硬，晃了晃手中裝有解藥的小瓶子，“筠哥還好嗎？”随後附耳過去輕聲道：“聽說他挨了易開一毒掌，我帶了解藥給他。”

開陽見是他，又帶來了解藥，因此并沒有起疑心，只把通往冥鹿谷的水道給他打開，随即便自去找了季虹彩。

“他會在哪呢？”藍屏低着頭想。其實在來的路上他的心中就一直在打退堂鼓，本想在仙愁嶺過一晚上，等時間差不多了再回忘憂谷，告訴小棉花自己被冥鹿谷的繞谷罡風擋在外面，根本沒機會見到筠哥。但終究是于心難安，兜兜轉轉，磨磨蹭蹭來到冥鹿谷外，如果不是撞見了開陽，也許他就可以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再繼續他之前的計劃。可是現如今，又該怎麽辦呢？

“那頭傻狍子并沒有跟着我，我直接調頭回去？可若是他和筠哥說起我來過該怎麽辦？”随即又想：“我若不去，他恐怕死也死了，哪裏又有機會理會我有沒有來過呢？”

猛然擡頭看了一眼面前水道，藍屏轉身朝着仙愁嶺的方向落荒而逃。緊握解藥瓷瓶的手心沁出了汗，那瓷瓶滾燙的仿佛燒紅的烙鐵。藍屏的腳步驟然停了下來，雙手似乎真的被這只小瓷瓶灼痛，他突然驚恐地“啊”了一聲，随即瓷瓶脫手，不偏不倚摔在路上的石頭上。

也不知怎麽就這麽巧，瓶中液體飛濺流淌，破碎的瓷瓶正如同藍屏此刻驟然四分五裂的心情。

在瓷瓶脫手的一瞬間他就後悔了，但撲上前去撿回的只有一地瓷瓶的碎片和覆水難收的解藥。“對不起！對不起！”他突然崩潰地大哭起來，手指徒勞地在石塊上扣出一道道血痕，“我也不想你死，我也不想你死……可我沒有辦法，我不能不聽他的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三個字成了藍屏口中僅剩的語言，跪在地上喃喃不休，全然不曾注意到一個顫抖的白色身影正在慢慢向他身後靠近。

一個黑色的影子打在藍屏的後背上，并逐漸向上攀爬，走過了他的背脊，頭顱，在藍屏的身前也投落出一片陰霾。

“明月。”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突然在耳邊想起，藍屏猛打了一個激靈，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卻在下一刻看到了身前的陰影，回過頭看清來人的瞬間，不由得雙腿癱軟跌坐在地。

“真的是你？！”易開的表情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要把藍屏的腦子打開看看裏面到底放着些什麽東西，但他終究是做不到對自己的多年摯友拔刀相向，無法相信和難以接受的情緒夾雜在一起，推着他伸出一雙手，揪着藍屏的衣襟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赤紅着雙目大吼：“你都幹了些什麽？！難道真如江漣所說，你是忘憂谷的奸細？是引江潋去忘憂谷，殺了……”

由于情緒起伏太過，易開的呼吸急促無比，藍屏怕他急火攻心，按住他的手本能地想要辯解，“我，我……”

捉賊捉髒，他被易開當場拿住，根本無可辯駁。藍屏這才收攏好被突然出現的易開吓得四散的魂魄，猛然間明白了什麽，視線繞過易開的肩膀向後看去，站在後面看戲的人不是江漣又是誰人？

什麽劇毒掌，什麽偷解藥，怪道仙愁嶺一路行來暢通無阻，怪道開陽如此大意，竟把他一個人放進冥鹿谷內……這全都是，全都是江漣為了揭穿他身份設下的陷阱。

而他，根本避無可避。無論送不送這個解藥來，都無法對其中一方交差。

“藍明月！說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我早就知道！我什麽都知道！”面堆易開剖心摧肝的質問，藍屏自知已走到了絕路，卻又有些解脫的快意，他繞過易開将視線投向後方的沈筠和江漣，“可我不明白，你是怎麽知道的。”

“知道什麽？易江秋就是孟殊桐？還是你是溫齡賦安插在忘憂谷的間諜？後來又應孟殊桐之邀做了個雙面間諜？”江漣抱起雙臂，冷笑道：“西京城神女廟裏的碧流劍是真的，被你撿走後卻出現在百川巷，而且你每次失蹤和出現的契機都很巧啊，小孔雀。”

藍屏氣憤地渾身發抖，看神情是想說些什麽來刺激江漣，卻先一步注意到易開慘白的神色。易開哆嗦着嘴唇，看向藍屏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那樣，顫抖着問道：“我爹……怎麽可能呢？他是我爹啊！如果他是畫皮鬼，那我是什麽？”

藍屏覺得可笑，不由得皺眉看着自己這個蠢得有些可憐的朋友，反問道：“你難道從來就沒有懷疑過，為什麽村長是凡人老頭，而你卻是一只烏龜呢？”

“這我當然想過，可能因為我娘是只烏龜啊。”

“那村長為什麽從來沒有跟你提起過你娘呢？”

“我想他們可能是感情不和，或者是什麽其他原因，總能夠解釋的……”易開越說越覺得心虛，最後連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求助般地看了藍屏一眼。

變故發生的太突然，易開還沒有來得及适應藍屏理應是他仇敵的事實。藍屏接收到這一眼的信號，卻沒辦法安慰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別解釋了，你不是村長的親生兒子，你和我，不，你和筠哥和小棉花他們是一樣的，是易江秋撿來的。”

“孟靜、掌門、江潋……他們三個人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彼此，應溪死後溫掌門更是鐵了心要置孟靜于死地，江潋也是不會讓他活的。你，你們，”他指着易開和沈筠，“不過是孟靜求生的棋子和籌碼罷了，他一個瘋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天下大亂，別以為他心裏真的有你們。”

“而我。”藍屏後退數步，咬牙看着江漣，說：“我才是真正的，忘憂谷的人。”

“易江秋他是怎麽得的忘憂谷，他從來都沒有和你說過吧？當年他從六道崖底翻身，借助青鬼司陰兵将忘憂谷我孔雀一族屠戮殆盡！要不是姐姐帶着我出逃，在溫掌門手下求得庇佑，我恐怕早就活不到今天了。”他将場中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最後視線落在江漣身邊的沈筠身上，“現在你什麽都知道了，殺了我？是我先要置你于死地在先，也心甘情願，死在你的手上。”

背叛，比任何兇狠的敵人、任何無解的劇毒都更加可怕。藍屏不知道，他的出現讓沈筠有多麽難過。

可比背叛更讓沈筠痛心的，是藍屏掙紮過的背叛。

藍屏認命般閉上了眼睛，感覺到身邊疾風驟至，自以為是死期将到，臉上忽然火辣辣一痛，睜眼确見一藍衣女子，目光中蓄滿了灼熱的火焰。

“愚蠢！”她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随即轉身拔出一柄寶劍正對沈筠三人，道：“讓我把他帶走，咱們相安無事。”

“沒事，是藍屏的姐姐。”江漣輕輕拍了拍沈筠的手背，上前一步将沈筠擋在身後，開口點破女子身份：“藍雀羅，你有什麽資格在仙愁嶺和我談條件？”

“汪翞。”藍雀羅說出這個名字，果不其然看見江漣臉色驟變，得意的冷笑道：“與其跟我們姐弟二人糾纏，不如快點帶人去五雷山六道崖。”

“興許他們的屍體還沒被野獸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