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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你覺得我精神有問題嗎?”笑完以後, 安也問。
這是一道送命題。
安也拿這個問題問過很多人,她媽媽王珊珊、經紀人嚴萬,她那幾任助理和那些看到過她入戲狀态的演員化妝師甚至導演。
每個人第一次看到她入戲狀态都會有類似被吓到的情緒,尤其是這幾年, 她在某次進入角色的時候突然找到了最早入戲林洛的時候鏡子裏的感覺, 這次不是鏡子裏,這次終于穿透了鏡子, 讓她在入戲的時候徹底洗去安久久的影子。
這種轉變在屏幕裏并不吓人, 因為屏幕前的觀衆默認你就是在演戲, 只會感嘆哇演技好精妙。
但是在面對面的時候,這種轉變是非常震撼的, 那種一錯眼就發現對面站着的這個人除了五官其他什麽都不一樣的感覺, 實在是很像圍觀了一場鬼上身。
那個時候,安也就會問對方這個問題,這是她對那些懼怕尴尬眼神的某種自我防禦。
什麽答案都有,有說當然沒有問題的,有猶疑的,有讓她去看看醫生的, 也有像她媽媽這樣連續幾次吓到之後再也不去片場的。
盡管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标準答案, 但是那麽多答案裏面, 一個能讓她感覺舒服的答案都沒有。
畢竟這本身就是一個并不會讓人覺得舒服的問題。
這個時候問出來, 非常破壞氣氛。
遲拓剛才因為安也的笑容也洩出一絲笑意的臉上嚴肅了一些, 回答:“那個Kleine-Levin綜合征, 本身就是一種精神類疾病吧, 屬于睡眠障礙的一種?”
安也:“啊?”
她腦子拐了一個彎。
安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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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答得可真委婉啊, 這回答的意思就是說她是精神有問題的對吧。
“那病沒有藥可以吃嗎?”遲拓問。
“……沒有。”安也說,“嗜睡狀态很嚴重的時候可以考慮服用精神類藥物, 但是只能緩解。”
遲拓:“嗯。”
安也瞪眼:“你能別每次都把話題繞跑嗎?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遲拓吃掉了最後一個小面包。
接着慢條斯理地拿出濕紙巾,遞給安也一張,自己抽了一張慢吞吞地擦幹淨手。
“久久。”他斟酌着說,“我見過你嗜睡的樣子,也看過你剛才入戲的樣子。”
安也看着遲拓的手指。
“我還打電話給我媽的精神科醫生咨詢過Kleine-Levin綜合征的事情。”
“我确實是非常擔心你的精神狀況,但是這幾次接觸下來,我覺得你不管嗜睡狀态還是入戲狀态,和十年前其實都差不多。”
“哦不對,你入戲狀态比十年前好了很多。”他修正。
“說點人話。”安也繞了一個彎又繞了一個圈之後終于決定簡單粗暴。
“我覺得你精神狀況還沒有差到你媽媽覺得的那個程度,但是你現在的壓力确實挺大的。”遲拓一口氣說完。
安也在這種情況下,沒忍住心裏默默數了下這句話,36個字。
讓他說點人話逼他說話不過腦子,下意識說出來的就強迫症了……
莫名其妙地就卸了生氣的勁,她覺得遲拓的問題比她嚴重,這都發展到說話了……
“所以我擔心你演楊正誼導演的這部電影,會讓你消耗很大。”遲拓繼續說,“剛才你在花園裏入戲的時候,臉頰上的肉真的吓着我了。”
他指着自己的臉頰:“凹進去了你知道嗎?你上一部電影那個歌女臉頰好歹還是有弧度的。”
“我每部電影你都看了嗎?”她又被帶跑了。
“我是和你粉絲後援會的中層幹部。”遲拓用非常嚴肅正經的語氣說着離譜的自我介紹,“我甚至會帶領粉絲幫你打投。”
安也:“……哦。”
她腦子裏飛速掠過了幻晝娛樂宣發團隊每次都會在她有宣發需求的時候搞一個小辦公室,一撥人在那邊噼裏啪啦敲鍵盤語音打電話的場景。
因為需要真實數據,所以真正組織這些活動的人往往都是後援會裏的中層幹部,她沒想到這裏頭居然有遲拓。
她無法想象一板一眼的學霸遲拓居然會做這種事。
這種想象又讓她放松了一點,她捏着遲拓給她的濕紙巾,對疊又對疊之後,說:“我其實蠻想演這部電影的。”
“我有一次嗜睡發作,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綁在床上無法動彈。”
“我媽很怕我,說我上一部電影演的是個殺人犯,老在那裏研究殺人場景要怎麽樣才能完美作案,怕我睡着的時候搞不清楚自己是做夢還是現實,真拿刀把她砍了。”
“那一次我在床上躺了七天,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床上完成的,我媽就這樣守着我,把我當成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的人,喂飯擦身把屎把尿。”
“那一次之後,我就很怕自己會真的瘋了。”
“因為我發現我和我媽吧……中間那根連着的東西,已經非常緊繃了。”安也比劃了一下,“平時沒事看不出來,但是真要出點什麽意外,哪怕是很小的意外,我媽都能馬上就把我綁在床上。”
“如果我真的瘋了,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或者其他的什麽的,我都不敢想我媽會發生什麽,可能我們家就變成倆瘋子了,鎖在家裏互相糊屎玩。”安也笑笑。
“這幾年一直是這個狀态,我也一直緊繃着,今年幻晝娛樂又要大換血,發展方向上面又跟我的職業發展背道而馳,嚴萬眼看着又打算一錘子錘傻我好榨幹最後價值,所以我……”
“想找個發洩的地方。”她說。
她不喜歡安久久,更不喜歡安也。
她們的人生都太操|蛋了。
所以她更喜歡演戲,戲裏面的人不管怎麽樣都總有個結局,好的,壞的,任何事情總有個句號。
人生不一樣,人生糾糾纏纏千絲萬縷藕斷絲連,句號在看不到的遠方,太累。
遲拓半晌沒說話。
安也低頭笑笑。
太放松了,所以一不小心說了一點真心話。
遲拓果然是她不長的人生裏面最輕松的那段回憶,哪怕十年沒見,她也會忍不住。
但是她比十年前慘太多了,十年前她只是父母離婚大戲中的拖油瓶,十年後,她這一整個人都是拖油瓶。
“走吧。”她擡頭,“一會人要多……”
臉頰上有溫熱的觸感。
她茫然地看向遲拓。
遲拓把自己捂了半天好不容易焐熱擦幹淨的手指在安也的臉頰上很輕地捏了一下,然後啧了一聲:“我以為你是打了陰影,結果是真的沒肉了啊?”
安也:“……你這十年怎麽回事?”
怎麽感覺像回到八歲了。
遲拓松手,慢條斯理地又繼續用濕紙巾擦手指。
安也:“……”
她擡腳之前完全沒想到自己會擡腳,也沒想到這動作快二十年沒做了怎麽居然還有肌肉記憶。
坐長凳上的遲拓被她一腳蹬地上了。
她瞪圓眼睛。
遲拓也瞪圓眼睛。
“……走吧。”她堅強地站起來,假裝沒事發生,“一會人多了就不好走了。”
遲拓仍然有些不可置信:“你剛才怎麽踹的?”
安也:“……橫掃。”
她也沒想到能把那麽大一個人掃下去。
遲拓:“……”
手機響起來,她低頭看到名字的時候,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但還是迅速接了起來,喊了一聲:“媽。”
坐在地上的遲拓本來還想說點什麽,也因為這個稱呼閉上了嘴,安靜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
醫院裏人已經漸漸多起來了,安也低頭打着電話,遲拓把她往路邊拉了拉,自己站在她和人群中間。
順手幫她把她那件面包服的帽子拎起來戴上,遮住了她半邊臉。
安也情緒看着還行,還沖遲拓用唇語說了一句謝謝。
“我去不了。”只是這還行的情緒并沒有維持多久,兩三句還好還行的對話之後,安也嗓門就大了起來,“下次嚴萬的電話你就別接了行不行?說了不管我工作的事情了又老忍不住插手……”
王珊珊電話裏頭的聲音響得站在旁邊的遲拓都能聽到一大半,和十年前差不多的路線,類似你這樣我不管怎麽行你再這樣下去前途都要沒有了之類的……
遲拓覺得神奇,安也都這樣了王珊珊的臺詞居然都沒有變過,還前途,誰家女孩子能獨立在白港市最貴的地段買最貴的大平層,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國內影史拿獎量前三的女星,這種前途在王珊珊眼裏還不夠麽。
“我自己會處理的……”安也說到一半的話又被另一段幾乎完全不間斷地埋怨給堵住了。
于是安也就不說話了。
安靜地聽王珊珊把所有的話說完,她很冷漠地哦了一聲。
王珊珊卻滿意了,馬上把話題轉到了另一個方向,她問安也:“你今年過年回不回來的啦?”
“不回了。”安也說,“我要提前進劇組,過年也在劇組過了。”
說完頓了頓,問:“你要來嗎?劇組這邊應該挺熱鬧的。”
“不了不了不了。”王珊珊一疊聲的,“你接的那個角色誰敢看啊,心髒都要跳出來。”
安也笑笑沒說話。
後來兩人像是都沒什麽話說了,安也說了句注意身體有事給我打電話,就把電話挂了。
挂了電話,她沖遲拓笑笑。
遲拓說:“你在望城的地址給我一個,我過年可能要去看看你媽。”
“幹什麽?”安也眼睛又瞪圓了。
跟他在一起好累,眼睛都不能休息。
“我媽買了一堆東西讓我給你媽送過去……”遲拓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回來沒敢馬上聯系你,這事就拖着了。”
“那你也幫我帶點東西回去。”安也迅速發了個地址給遲拓。
發完以後,看了一眼遲拓。
她不傻,在娛樂圈那麽多年什麽潛臺詞都經歷過。
和遲拓重逢後他們統共就見了三次面,第一次她精神不太好不算,第二次第三次,他們确實是一次比一次自在了。
這事不是她做的,是遲拓做的。
他不動聲色地用這種話題跑馬燈的方式打斷了她好幾次下降的情緒。
“你又在想什麽?”他問。
已經快要走到醫院門口,人越來越多,安也從外套口袋裏拿出個口罩戴上,回答:“沒什麽。”
“對了。”遲拓說,“有個事我想跟你商量,幫你解約和給你以後工作室做律師顧問的事情,我這周應該會跟領導彙報,還有我和你的私人交情也得上報說一聲。”
安也:“你領導……會不會為難你?”
遲拓一怔:“為難什麽”
“我這事挺麻煩的。”她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說,就只是下意識地不太想讓遲拓那邊的人知道他認識她,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律師不就是解決麻煩用的麽。”遲拓說,“我回國之前老袁就已經知道我和你的關系了,反正你也已經開始給我錢了,私下不太好,律所那邊團隊都是我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都是信得過的人。到時候嚴萬有動作的時候人多點做事也周全。”
安也:“……哦。”
就是這樣,她腦子從她媽媽那幾句沒前途沒出息沒腦子又變成了她給的那點律師費夠用個屁,她之前為什麽要給錢那她後面補錢該走什麽流程不是遲拓這人怎麽那麽不靠譜啊走公賬的話是另一個流程哎你這樣算沒問題嗎你這個赤腳律師。
煩死了。
“遲拓。”安也給蘭一芳發了個讓司機過來的消息,決定不要放過他,“你今天有事嗎?”
“沒有。”遲拓說,“我休假到四號。”
“那你跟我上車吧。”她說。
反正也是來找她玩的。
“幫我去擋個緋聞。”她看着開過來的保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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