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簽名

簽名

時間進入八月,處在三伏天的中伏,持續的高溫令整座城市恹恹欲睡,北市多沙塵,細小顆粒懸浮在凝固的空氣裏,更添幾分生理上的悶燥。

“校寵”老黃終日無所事事,這會兒正趴在女寝樓前蹭空調。

吃百家飯長大的老黃是一條長相酷似某明星的土狗,陳西瑞便是它衆多衣食父母裏的一員,投喂過不計其數的火腿腸和牛肉粒。

雷雨過後,天邊滾着火燒雲,難得起了風,感官上涼快許多。

六點剛過一刻,陳西瑞風塵仆仆地從醫院趕回來,與狗兒子碰了個正面,老黃汪一聲,老母親笑眼彎彎,在它跟前蹲下,“叫媽!”

“汪!”老黃擡起前肢,慢悠悠地撐起身子,轉個身屁股朝她。

陳西瑞在肛腸科待了一星期,出于職業的條件反射,她盯着老黃的菊花研究了一小會兒功夫。

——十人九痔,狗會得痔瘡嗎?

老黃搖搖尾巴又轉過身子,陳西瑞沒研究出什麽名堂,給它順了順毛,哪壺不開提哪壺:“熱壞了吧,明年讓校長給你安個空調。”

“汪!”

“不說了,我上樓吹空調去喽,回見。”

老黃無語地目送其離開。

陳西瑞噔噔噔爬上六樓,推開601的門,兩室友都在,盤着腿坐椅子上打王者榮耀,手指在屏幕上狂按,游戲術語飚到飛起。

錢曉雅擡頭掃了一眼:“姐們,你怎麽像從黑磚窯逃難回來的。”

陳西瑞沖進屋拿起水就喝,一下子幹掉了半瓶,“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我下午一口水都沒喝,全程就在那兒掰屁股,掰完這個掰那個,給他們換個藥,嗷嗷鬼叫,整棟樓都能聽見。有一男的,光着屁股就想跑,往哪兒跑,徒手給他薅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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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講啊西瑞,你掰的那不是屁股,那是藝術品。”錢曉雅眼睛沒離開手機屏幕,“看過《我在故宮修文物》沒?人家那叫文物修複師,你這是菊花美容師,意義都很非凡。”

蘇瑜噗嗤笑了。

陳西瑞仰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有氣無力道:“我要有錢老師這覺悟就好了。”

她肯定是個覺悟過低的人,不然怎麽總是輕易把別人的話視為真理,從小林美珍就教育她,不好好學習,長大了掏大糞,結果還是逃不過墨菲定律,普外科輪一圈,什麽樣的糞沒掏過;吳濯塵曾深情款款地對她表白,“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結果呢,畢業證沒捂熱乎,人就跑回了老家。

這世上本就沒什麽絕對的真理可言,如果有,那人人都是預言家。

隔日,一個平平無奇的星期三,陳西瑞在病房裏看見了一熟人,單方面熟,對方未必記得她。

熟人疼得急頭白臉,嗷嗷叫喚,哪裏還有往昔西裝暴徒周公子的神采。

周霖修,男,30歲,入院診斷:肛周膿腫。

因症狀典型,帶教老師召集所有實習生、規培生和進修生前來圍觀,“這位患者就是很典型的肛周膿腫,昨天給他做了根治術,切開引流之後呢,很順利地就找到了它那個原發性的內口,直接把內口給切掉了,一勞永逸。肛周膿腫嘛,手術其實很簡單,就是恢複需要一個過程,還要勤換藥。”

敞亮的vip病房被圍得滿滿當當,陳西瑞憑着老臉皮厚擠到第一排,整個換藥過程更加直擊眼球。

“感覺怎麽樣?”帶教老師問周霖修。

“疼。”

周霖修無顏見人,把頭埋進枕頭裏,只露出自己的下半身,身體呈“凸”字型,突出來的那一塊是他撅起的大腚。

“今天放屁了嗎?”

“放了。”聲音悶悶的,有點害羞。

“他算是恢複得比較好的,肛-門挂線在位,切口引流通暢,肛-門邊緣也無水腫。”帶教老師邊換藥,邊講解,“換好藥,塗點百多邦就行了,像這種沒什麽基礎疾病的年輕小夥兒,一般不需要挂什麽抗生素。”

陳西瑞提問:“老師,這種術後多久才能恢複到正常狀态啊?”

“這個就因人而異了,也跟膿腫大小有關,如果膿腫過大,最後形成肛瘘,治療方案又不一樣了。”

“謝謝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

周霖t修猛地側過頭,憤憤地盯着在小本子上速記的陳西瑞:“你哪來這麽多問題!?”

陳西瑞打了個激靈,露出一副茫然且無辜的表情。

周霖修愣住,眼前這位問題特多的實習生處處都透着熟悉,不光長相,還有提問時的欠揍語氣。

以前約過的學生妹?不對,他的審美不至于淪落到饑不擇食的地步;

哥們的女人?也不對,這麽能哔哔,哪個富二代受得了啊。

……

周霖修微眯着眼作沉思狀,陳西瑞瞅着他千瘡百孔的屁股,一時百感交集。

人前西裝革履,人後衣不蔽體,落難的鳳凰不如雞。

前者觀察臉,後者觀察屁股,視線始終對不上焦。

周霖修皺眉:“往哪兒看呢,你一女的好意思嗎?”

“我…我在看切口啊。”

診療過程中,經常會碰到此類尴尬,雖說在醫生眼中無男女,但患者有選擇醫生性別的權利。

帶教老師出于人文關懷,另一方面,也考慮到這人不能輕易得罪,開口讓學生們先出去。

周霖修打斷:“看都看了,這會兒出去幹嘛呀,接着換。”發號施令補一句,“動作輕點。”

陳西瑞卑微弱小地立在第一排,愣是沒敢再看他鑲了金的屁股。

換好藥,帶教老師領着大部隊浩浩蕩蕩離開,周霖修翻身躺下,屁股剛沾到床,嗓子裏就嗷了一聲,尾音顫顫。

陳西瑞轉頭看去,兩人目光相觸,周霖修招手:“你,過來。”

在一堆白大褂探究且好奇的眼神中,陳西瑞走上前,恭順有餘地問人家:“您有什麽吩咐?”

“你是會所那個?”

“這話可不能亂講。”陳西瑞糾正他的措辭,“我不是會所的,我跟您一樣,是去會所enjoy的。”

周霖修高貴冷豔地打量她一眼。

一個多情且濫情的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極其毒辣。面前這個小姑娘,臉盤子圓滑,眼睛黑亮狡黠,滿嘴胡話,恐怕沒一句是出自真心,表面對你恭敬,心裏指不定怎麽罵你。

良久,他嗤笑了聲:“你剛才心裏是不是在罵我?”

“沒有。”陳西瑞揚起臉,雙手微微擺動,“絕對沒有。”

“一肚子壞水兒,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陳西瑞皺了皺眉,臉上的表情更無辜了。

周霖修很滿意她這反應,對付這種倔脾氣的姑娘,就得來硬的,打不着她,那就從語言上羞辱她。

他神色得意,恢複一絲往日的風采:“你認識傅二?”

“負二?”陳西瑞沒反應過來,“我知道負二的平方等于四。”

“……你腦子是不是真被門夾過?”

“哎聊得好好的,你怎麽還人身攻擊呢。”

簡直是對牛彈琴,周霖修被打敗:“我是指傅宴欽。”

陳西瑞醍醐灌頂般說:“原來他是家裏的老二啊,他家總共幾個孩子?”

“這跟你有什麽關系,我就問你是不是跟他很熟?”

“不是特別熟。”陳西瑞想了想,一板一眼道,“但也不算生疏吧,我跟他畢竟一塊吃過飯的,他那人沒什麽富二代的架子,老讓我不要跟他太客氣,因為過分客氣反而疏遠了,呵呵,這都是他的原話啦。”

周霖修半信半疑:“是嗎,看來你跟他關系很不一般啊。”

陳西瑞屏了口氣,像是對他這話表示認同,腼腆地笑了笑:“傅大哥之前還給我推薦過股票。”

“……”我還你周爺爺呢。

*

為期四個月的清宮劇殺青,比起以前動辄一年兩載的制作周期,現在的拍攝進度明顯快了不止一倍。一來市場浮躁,投資方是要計算時間成本的,二來科技進步,有些需要打磨的細節,後期特效就能完成。

因此,夏安然才得以從劇組解脫出來,以品牌大使的身份參加某珠寶品牌的線下活動。

商場人潮擁擠,粉絲們早已高舉手機等候在現場,随着八名黑衣保镖開道,夏安然輕提黑色禮服裙款款走來,揮手與粉絲們熱情打招呼。

接過主持人遞來的話筒,她簡單講了幾句,聲音清甜似水,聽得陳西瑞心潮彭拜,舉着手機咔咔十連拍。

該品牌今日落戶skp,夏安然受邀前來參加剪彩,來之前,她的經紀人已經知會過主辦方省掉不必要的互動環節。

亮相不過一刻鐘,夏安然與現場粉絲揮手再見,精致笑容依舊無懈可擊,宛如在逃的迪士尼公主。

不少粉絲跟随而去,陳西瑞也跟了上去,她今天來是為了要簽名的,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

商場保安粗着嗓門維持秩序,陳西瑞與一衆粉絲,一路跟到了地下車庫,這下零零落落的就剩下七八號人,大家想要合照想要簽名的願望格外強烈。

夏安然踩着高跟鞋走到一輛黑色奔馳前面,再遲一步,女神就要坐車離去了,陳西瑞眼皮跳了跳,奮勇沖到了最前面。

後面有女生搡她,她下意識用胳膊阻開:“別推!一個一個按順序來!”又沖夏安然緊張地笑笑,“我男朋友是您的粉絲,能不能幫我簽個名啊?”

“磨叽半天了,你能快點兒嗎大姐!”有個男的等不及地陰陽怪氣。

陳西瑞扭頭瞪那男的:“你啥眼神啊,我才二十一呢!我這屬于剛抽芽的女性!”

夏安然維持的招牌微笑有點挂不住了,冷聲冷調地說:“不好意思,趕時間。”

突然,司機按了兩下喇叭,夏安然疲于應付,掀起裙擺鑽入車內。

車玻璃上貼了防窺膜,外面看不見裏面,傅宴欽靠坐在後座上,閱讀燈開着,淺黃色的光線自下而上打亮他英氣逼人的面部輪廓,他薄唇微抿,随手翻閱一份資料,狀似無意道:“小姑娘堵你一趟不容易,幫她簽了吧。”

夏安然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知是因為他話裏的“小姑娘”,還是他破天荒管了回閑事。

“可以啊。”夏安然貼上去,有些吃味地說,“不過,我也是小姑娘。”

傅宴欽置若罔聞,把手裏的資料向後翻了一頁,夏安然笑容斂去,忍不住透過車窗看了眼那女孩,倒是沒什麽出奇的地方,這才壓下心中疑窦,提裙下了車。

陳西瑞心滿意足地将寫着“夏安然”三字的小本揣進書包裏,鞠了一躬表示感謝,奔馳摩擦地面,揚長而去。

其他粉絲對她又是嫉妒又是羨慕,陳西瑞微微一笑,往回走,發了一條僅吳濯塵可見的朋友圈——“偶遇女神,真人超美”,配圖附上女神簽名。

半天過去,評論0,點贊0,當事人在其他人的朋友圈底下留下一排觸目驚心的贊,唯獨将她的這條,狼心狗肺地給避開了。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挺可憐的,兩小時的電影都還有預告片呢,憑什麽兩年的感情說散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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