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fado

fado

業內有句玩笑話:金眼科, 銀外科,累死累活婦産科,膩膩歪歪大內科, 一錢不值小兒科, 死都不去急診科。

陳西瑞深以為然,迷茫歸迷茫,但婦兒和急診從來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外科又太累,眼科幹的全是精細活兒,思來想去她只适合幹內科。

最近學校給他們這種沒聯系上導師的“漏網之魚”實行分配,命運的繩索突然就被別人扼住了,這種感覺真無力。

萬一碰到個跟自己脾性不對付的, 三年讀下來, 不死也得脫層皮。

忙忙叨叨的日子裏,陳西瑞拿着換藥包去給56床的葛大爺換藥,葛大爺的兒子盯着她的工牌看了看, 胳膊往前一抻, 嘴直道:“姑娘,你先別動!我想換個經驗豐富的醫生, 可以嗎?”

陳西瑞表示理解, 花錢的都是上帝,上帝有挑選技師的權利。

“可以,我回去請示一下。”

她将患者家屬的想法反饋給值班醫生,那醫生一副受到了非禮的表情:“你家殺雞用牛刀殺啊, 你長腦袋是不是就為了顯高?”

無可奈何, 陳西瑞拿着換藥包,二探葛大爺。

家屬一看又是她, 整張臉瞬間耷了下來。

陳西瑞解釋:“經驗豐富的醫生這會兒都沒空,只剩下我了,大爺這傷口今天要是不處理,怕是要化膿了。”

家屬琢磨了會兒,眼球從下翻到上,又從上翻到下,審度了一番,鼻孔朝天道:“那就你來吧。”

這都不算什麽,最誇張的是,她在消毒t換藥,家屬全程舉着手機在錄像。

“你這……”陳西瑞感覺到被冒犯,膽兒慫,沒敢正面剛,“能不能別拍到我臉啊?我不是很上鏡,萬一被同學們看見了,這就成我的黑歷史了。”

家屬壓根沒聽她叽歪,彎腰貼到葛大爺耳邊,細心叮囑:“爸,要是疼了,你就喊出來,我這錄着像呢。嗓子吊起來,中氣要放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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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大爺耳背多年,沒聽清兒子說什麽,條件反射“啊?”了一聲。

“下手輕點哎姑娘,怎麽毛毛躁躁的。”家屬可不樂意了。

陳西瑞這才剛打開換藥包,傷口的外層敷料都沒揭去,簡直比窦娥還冤:“我還沒下手呢,大爺這痛覺神經有點超前啊。”

“反正你下手要輕點。”

接下來的過程還算順利,一切忙妥,陳西瑞本着醫者仁心,交代葛大爺:“像您這種做胸部手術的,一定要坐起來多咳嗽,不能老躺着,老躺着容易引起肺炎,嚴重的話,可能還有呼吸衰竭的風險。讓您兒子扶着您下床走一走,不能偷懶。”

端起污染盤,陳西瑞飛速逃離是非之地,走出病房,竟意外碰到了白念瑤。

“白老師,您怎麽來啦?”

“我來會診。”白念瑤看她戴着膠布手套,端着污染盤,“不錯啊,現在都能自己上手了。”

陳西瑞無奈:“老師們都上手術臺了,就剩一個老師在那兒收病人。”

“導師定了嗎?”

“還沒。”

“之前聽你提過,大方向是內科,對吧。”白念瑤看着她,“願意幹呼吸科嗎?我有個大學同學,今年是第一年帶研究生,你要願意,得空我領你去見見。”

“我願意的,我特別願意。”陳西瑞眉眼間掩蓋不住的興奮。

陳西瑞洗完手,走去示教室,逮着了埋頭自習的張超。

張超一看是她,笑了笑:“今天怎麽灰頭土臉的,不像你風格啊。”

陳西瑞叫苦:“56床那大爺,我剛才給他換藥,他兒子就在旁邊拍視頻,我都無語了。”

“你傻啊,直接拒絕啊,你就說‘非官方拍攝的診治過程是違法的’,這話要是擺出來,諒他也不敢。”張超點開抖音,神秘兮兮的,“給你看個好東西,你看看這誰?”

陳西瑞細瞅視頻裏那扭腰擺臀的嘻哈男子,吭哧吭哧,跳得非常賣力——葛大爺的兒子?

不過是經過十級美顏的。

“看見沒,網紅,下次他要再拍你,超哥就去直播間跟他打PK,P死他。”

“到時候我給超哥刷禮物,咱倆來個裏應外合,狠狠把他K下去。”

翌日,白念瑤領着陳西瑞見她那位大學同學,“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陳西瑞,北潭本碩八年制的,還缺一導師,你那兒不正好有一個名額嗎。”

劉仕文正對着電腦查看患者的影像報告,話裏有話:“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我說你怎麽跑我這兒來了。”扭頭看一眼陳西瑞,“選呼吸科得想清楚了,忙到腳不沾地那是常有的事兒,還特別髒,跟你們白老師一樣,學個內分泌不是挺好的,夜班比這邊輕松多了。”

白念瑤說:“我們科那幾個教授都定好學生了,已經沒名額了。”

劉仕文哼笑:“敢情我成了備選。”

“少來。”白念瑤彎起唇角,黑眸熠亮,不自然流露出幾分少女情态,“我一聽她要選科室,直接就把人領到你這兒了,要不考察考察?”

劉仕文看向陳西瑞:“我正好要去看個病人,小……”

陳西瑞忙回:“小陳。”

“小陳你就跟我一塊去吧。”

“哎,好。”

陳西瑞跟着劉仕文走到7床跟前,患者是一位32歲的女性,咳嗽七天收入院,增強ct見許多增強影。

劉仕文簡單介紹了病情,并給她看了片子,問她考慮什麽病。

陳西瑞的水平就跟文盲差不多,哪裏看得懂片子,照本宣科,依葫蘆畫瓢地說:“g試驗,gm試驗,隐球菌莢膜試驗,這些都查了嗎,如果都查了沒問題,那最好是做個pet-CT。”

劉仕文聽笑了:“你這一套流程做下來,妖精都得現出原形。”

陳西瑞幹巴巴地扯出個笑。

劉仕文對那患者說:“去查個pet-CT吧,我給你開好單子,你去預約,估計得排隊等個一兩天。”随後朝她偏了偏頭,示意她出來。

“你是白念瑤家親戚?”走出病房,劉仕文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啊?”

“啊什麽啊。”

“當然不是,白老師是我之前的帶教老師。”

“看她對你這麽好,我還以為你是他家親戚。”

陳西瑞笑容特甜:“白老師對誰都很好。”

“是嗎,你們白老師什麽都好,就是職稱上不去。”劉仕文不茍言笑,“萬年老主治。”

陳西瑞一聲沒吭,心說主治怎麽了,主治吃你家大米了嗎。

“走吧。”

跟在後面走了幾步,陳西瑞終于憋不住了,是死是活好歹給個準話啊,深吸口氣,十分謙虛地問:“劉教授,您覺得我怎麽樣?”

“還行,學歷在我這兒是達标了。”

“那您……”

“真想幹呼吸科啊?”

陳西瑞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真想。”

“看在你們白老師的面子上,我就收下你這個學生了。”

陳西瑞喜出望外,好心情全顯在臉上:“謝謝劉老師。”停頓了下,鬥膽問了句,“您這麽給白老師面子,您是她家親戚?”

劉仕文輕哼一聲,環視了圈,壓低聲音說:“我是她前男友。”

陳西瑞震驚地愣在原地,緩了好半天。

……

人逢喜事精神爽,下了班,陳西瑞幾乎是蹦着跳着跑回宿舍,第一時間就在官網上搜索恩師——劉仕文,主任醫師,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著名呼吸病學專家,中華醫學會呼吸系統病分會委員。

再看他的學習和工作經歷,感嘆這人好年輕,不到四十就評上了副教授,不是一般的厲害。

她打電話給林美珍報喜,林美珍很是替她高興,沒幾天兩大箱海鮮就從江州寄到了北市。

“給你那兩個老師送過去,一人一箱。”

趁着冰袋還沒全部融合,陳西瑞叫了輛車趕到鐘樓鼓巷這邊,白念瑤在電話裏叫她稍等,馬上就到。

現在是晚上八點多,胡同裏靜谧無聲,幾盞路燈投射出朦朦胧胧的光,老槐樹的枝丫旁逸斜出,在黑夜映襯下,輪廓要比白日裏清晰。

她蹲在老槐樹下,扔一塊小石子玩,心潮澎湃地想:白老師就是我命裏的貴人,下次得讓我媽多送點海鮮過來。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一輛黑色大奔駛進胡同,兩束近光燈打過來,陳西瑞暈眩一陣,丢開石子,慢慢站起來。

白念瑤先從駕駛座上下了車,接着後座車門被推開,傅宴欽一腳跨出去,躬身将傅邵偉扶了出來。

傅邵偉貌似醉得很厲害,站都站不穩,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全落在男人身上。

“白老師,要幫忙嗎?”她跑過來問,同時聞到了濃烈的酒氣。

傅宴欽掀起眼皮瞧她,恍覺已有兩月沒見了。

方才那酒桌上,坐着幾位電視臺主持人和高校女研究生,長相千篇一律,無一不是知性清純款,問什麽都能答上幾句,涉獵範圍極廣,天文地理時勢政局,多少都懂一點。

這樣的女人,360度無死角無缺點,就像流水線上批發生産出來的,漂亮歸漂亮,也夠聰明,但是看多了膩味,現在面前冷不防出現一道清粥小菜,別有一番風味。

他喉結微動,不動聲色道:“怎麽跑這兒來了?”

這話問得随意,似乎兩人關系很熟的樣子,白念瑤的眼神在他倆之間輕輕掃過,暫時沒看出什麽,替她回道:“西瑞過來給我送海鮮的。”

陳西瑞點頭:“對,我是來給白老師送海鮮的。”

“複讀機啊。”傅宴欽語氣裏三分玩笑。

折騰到好晚,白念瑤頗感愧疚地将陳西瑞送至門口,叮囑她路上小心。

陳西瑞惦記自己送的那箱海鮮,再三提醒:“白老師,別忘了放冰箱,不然容易捂壞了。”

說完,匆匆走出四合院,甫一擡頭,就看見傅宴欽神色懶散地倚在車門上抽煙,煙霧從他嘴邊漫出,模糊了面容,越發顯得他這個人高深莫測。

“會開車嗎?”男人盯着她問。

陳西瑞有駕照,但沒實操過,果斷搖頭,緊接着話鋒一轉:“我的專車快到了,你就跟我t一塊走吧。”

最近新上線了一款打車app,軟件平臺每天都贈送大額優惠券,一趟車程大概只要兩三塊錢,陳西瑞現在出門只打車,從不坐地鐵。

傅宴欽扔了煙蒂,用腳踩熄,“兩個月沒見,配司機了?”

陳西瑞笑着說:“我哪有那閑錢,網約車啦。”

司機很快就到了,奧迪A6L,這車還可以,不埋汰人家貴公子的身份,陳西瑞拉開車門,扭頭道:“來吧,公子請上車。”

傅宴欽彎身鑽進車內,陳西瑞也一同坐到了後座上,兩人之間挨得極近,她更濃烈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騰騰體溫,看來也喝了不少,這時她掏出手機來,誠心誠意地問:“我能加你個微信嗎?”

閉目養神的男人忽然睜開了眼睛,側頭瞧她:“想跟我AA打車錢啊,不用這麽麻煩,你把收款碼打開。”

“嘿嘿,您真幽默。”陳西瑞撓了撓頭發,有點不好意思,“我就是想豐富一下朋友圈,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

傅宴欽二話沒說,直接把手機遞了給她,“密碼1112,自己弄吧。”

陳西瑞誠惶誠恐地接過來,解鎖進入桌面,入目是系統自帶的背景圖,圖片裏一片汪洋大海,她沒做停留,劃拉幾下,找到了微信圖标。

掃碼添加上,傅宴欽的微信名是fado,頭像應該是國外的某個地标建築。

“好了。”她将手機遞還給他,指尖無意撚過他掌心,溫熱粗糙的觸感,燙得她一驚,趕緊縮了回去,“認識這麽久,一直沒問你,你名字是哪三個字啊?姓我知道,單人旁那個傅,名字呢?”

傅宴欽沒吭聲,指腹抵着屏幕快速打字,把名字發給了她。

“叮咚”一聲,陳西瑞收到,對着名字拍馬屁:“卡宴的宴,欽差大臣的欽,你這名字怪厲害的,一看就是個大人物。”

傅宴欽按熄屏幕,語調平緩而低沉,仿佛一個無關痛癢的玩笑:“陳圓圓的陳,西施的西,你這就有點貨不對板了。”

“哎,愧對爹媽取的名字了。”

手機在掌心轉了兩下,傅宴欽幾不可見勾了下唇。

陳西瑞皺皺鼻子,隐約嗅到了一股酒氣,混着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味道更接近于醇厚的木質香,他可能是有點酒勁上頭,正閉着眼假寐,嗓音略含一絲沙啞:“我歇會兒,到了叫我。”

“好。”

閑着無聊,陳西瑞在百度上搜索fado。

原來這詞源于拉丁文,意思是命運,是葡萄牙著名的傳統民謠。

路程很長,燈火将這座城市照得猶如一片璀璨的星海,到處流光溢彩,炫目華麗。

傅宴欽抱着胳膊休憩,呼吸平穩勻緩,看上去很累的樣子,陳西瑞稍微往窗口偏了偏,安靜注視着沿街的走馬燈。

汽車一路掠過寫字樓,掠過通宵營業的飯店,終于停在了北潭醫學院正門。

“我到地方了。”她很小聲地說道,沒指望這人能醒。

這話剛落,傅宴欽卻睜開了眼,她沒來得及撤離的目光恰好撞進他幽潭似的眼神裏,男人的疲态裏透着一股清醒的戲弄:“別忘了付打車錢。”

陳西瑞嘻嘻笑了笑:“不會忘噠。”

她下車,輕輕帶上車門,隔着玻璃,與男人再次對上視線。

“拜拜。”陳西瑞揮揮手道。

車門隔音,将世界切割成泾渭分明的兩個極端,車內很靜,女孩的形象卻是生動鮮活的。

傅宴欽從她口型裏讀懂意思,眼神暗了暗,網約車發動,小姑娘的身影在他視網膜上緩緩倒退,他正過身子,阖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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