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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織霧最終并沒有真的等到宴席結束才離開。
因為下一刻, 她被人從座椅上直接抱了起來。
織霧沒有看清來人,但鼻息間便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雪香。
她眼睫一顫,不可置信地擡起了眸, 看清楚了太子的面龐。
宴席間似有少許的驚訝之聲。
誰也想不到,太子會和織霧有什麽奇怪的關系。
織霧不敢回頭去看那些人臉上精彩變幻的表情, 只是聽見太上皇老邁的聲音緩緩響起。
“太子……你姍姍來遲就罷了, 酒水菜肴都還未享用, 身為儲君,不可浪費糧食。”
晏殷擡起眼皮, 盯着太上皇道:“塗奚, 将孤的那份拿去喂狗。”
織霧聽到這話呼吸都微微一窒, 接着便聽見了太上皇罕見的暴怒。
“太子, 你——”
晏殷眼皮都不再擡起, 徑直抱着懷裏的少女離開。
太子行事越來越高調, 這次甚至直接當衆抱着織霧離席。
他将她送回到寶珍苑後,看着她的眸光算不得好。
是想質問她為什麽不一開始就派人去尋他,或是為什麽要參加這個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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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問題, 不必她回答,晏殷甚至都能想到。
因為她不想讓旁人知曉他們之間的關系, 也根本不會拒絕一個老人家的要求。
看見少女緊張地扣緊指尖,等待他發作時,晏殷卻只是忽然問她:
“倘若……”
“孤饒瑾王不死,阿霧可會留在孤的身邊?”
織霧呼吸微微一窒。
留在他身邊, 是什麽意思?
織霧擡起眼睫,看向他的黑眸。
話本裏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
她顫顫地挪開視線, 只想快速轉移話題,近乎口不擇言。
“可是……”
“我是個罪人, 又頂替了曲醫女身份那麽久。”
“我……我也對不起曲醫女……”
她似乎因為這始料未及的一幕,整個人都變得混亂起來,話都變得不知所措。
晏殷卻緩緩打斷,“誰說你對不起曲醫女?”
“又是誰說你頂替了曲醫女的身份?”
他的反問,反而将少女直接問得當場懵住。
“你與她之間……自然是看誰獲利更大。”
多少富人權貴在瀕死時想要用自己的全部身家來換一個健康的身體都得不到。
曲晚瑤出生就是個死嬰,她能奇跡般獲得了性命,這明明是千金萬銀都求不來的機遇。
且她同樣衣食無憂被疼愛長大,再獲得一條命之後,十幾年後還能拿回自己的一切。
“或者你可以問問旁人,給他們享受十幾年的富貴,之後的幾十年便要失去所有的親人、權勢,甚至再不幸一些,餘生都要背負惡名,可會有人願意?”
後者這個享受了十幾年以後,也許就要用餘生來償還罪孽的人,說的無疑就是織霧。
織霧怔住。
她從沒有想過可以從這樣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甚至她覺得太子說的明明是歪理,卻又察覺不出哪裏有問題……
“您……您這樣不對……”
她不想被他哄騙,只倉促垂下眼睫想要回避。
可接着卻被對方直接抱在了膝上。
蒼白指節捏起她的下巴尖,不許她回避分毫。
織霧被迫看着對方,實在回避不得,只好硬着頭皮反駁:“不是這樣的……殿下說的是歪理。”
晏殷并不反駁,只等她具體舉例,指出他哪裏說的歪。
織霧腦袋轉不過來,反而要被他洗腦一般,真就覺得是曲晚瑤搶走了她的親生父母,又奪走了她現在的身份和親人……
是這樣嗎?
甚至顧盼清因為自幼沒有母親,父親也不管教,所以沒有被教養出正确的善惡觀,在看似優越卻毫無底線的溺愛中,連人品都惡劣丢失。
也許在她幼年時也曾經放生過一只小動物。
可在後來的很多年,她犯下的第一個小錯,沒有人敢指出,犯下第二個不大不小的錯,有人幫忙維護,甚至在接二連三犯下大錯的時候,都被人鼓勵……
後來太上皇察覺顧盼清養歪的時候她都已經成型,那時候太上皇想要幹預糾正時都已經遲了。
所以顧盼清失去的,甚至同樣也是錢權無法衡量的……
她也許可以是一個好女孩,在第一次犯錯的時候就會被身為大夫的父親母親狠狠打一頓學會改正……
結果卻因為被錯換而養廢了?
織霧覺得太子這思路很怪。
更重要的是,旁人都不會這樣想,為什麽太子會這樣想?
太子這樣會不會很偏心?
可這樣的話,織霧不敢問出口。
她生怕問出口之後,有些東西就收不回來了。
“今夜是曲晚瑤的生辰,不是阿霧的……”
晏殷語氣莫測地說完這句話後,在少女反應過來之前,他便給了她一只青色瓷瓶。
瓷瓶裏裝了一粒丹丸。
他讓她下次不舒服時,可以服用。
織霧詫異,“這和曲醫女的瓶子一樣。”
上次曲晚瑤在崔姑姑眼皮底下假意給織霧送助興藥時,對方便是從這青色瓷瓶裏倒出一枚解毒丸。
晏殷瞥了那瓷瓶一眼,“曲醫女的東西和這個不一樣,只是瓶子是霍羨春的罷了。”
他告訴織霧,這枚丹丸可解百毒。
織霧卻并未在意。
曲晚瑤每個月都會被霍羨春贈送許多這樣的解毒丸。
但她卻并不清楚,曲晚瑤的解毒丸解尋常的毒都可以,但若是複雜的毒素,便沒那麽容易了。
而織霧手上這一枚,十年才能煉制出一粒,是霍羨春專程從他師父手中求來的珍稀之物。
……
織霧隔天見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得知是顧府的人要見自己,織霧心尖微微緊繃。
她只當是顧府的人終于忍不住要來找她算賬,結果去前廳相見時,見到的确實顧府的長公子,顧宣清。
織霧怔住,接着下意識喚了一聲“哥哥”。
在從對方熟悉的容貌中回過神來時,她才尴尬的慌張改口,“顧……顧公子……”
顧宣清語氣平靜地告訴她:“父親已經和阿瑤相認了。”
織霧聽到這話,心尖一跳。
大概是被人責備太多,面對自己的哥哥,她下意識想要自責道歉。
“對不起……”
顧宣清詫異地看向她,卻忽然問她,“清清,你那時候多大?”
他冷不丁問出這樣的問題,讓織霧愣住。
顧宣清低頭看着妹妹,溫聲道:“那時候,你還是個剛出生的嬰孩,如果連嬰孩都會犯錯,那和你一樣大的阿瑤為何不算是錯?”
織霧愣住。
顧宣清道:“你當年也是受害者,是被錯換的那個人,根本無需對此事自責。”
“知道我這次為什麽被準許入宮來嗎?”
織霧想起他先前被原身陷害的罪名,語氣不安,“是……是曲醫女為哥哥求情?”
她害了哥哥,然後曲晚瑤救了哥哥,如此一來才很是合理。
顧宣清搖頭,“不,是清清救了哥哥。”
“上一次清清不僅善良地拯救了杏玉,也救了哥哥。”
“太子殿下赦免了我 ,他希望我作為顧家人可以繼續當清清當做妹妹看待。”
“但是清清,沒有太子,我也依然是你的哥哥,杏玉也是你的侄女。”
織霧聽到這樣的話霎時微微沉默下來,可袖下的指尖卻越掐越緊。
這般溫柔耐心的哥哥和她的哥哥實在太像了。
就像瑾王和她的朋友那樣像……
可為何會這樣巧合,難不成每個人在不同的世界裏都會存在一個分丨身?
這樣的謎團似乎也只有等織霧真正的醒來以後才會解開。
顧宣清告訴她,想回家随時都可以回來,杏玉也很想她。
他此番入宮無疑是告訴織霧,他永遠都是她可以依賴的親人。
在織霧幾乎最狼狽的時候,他安撫了織霧不說,也忽然讓織霧想到另一件事情。
哥哥和杏玉不讨厭她,可他們之後在話本裏卻再也沒有被提及到。
而她在死之前都存在于太子的厭棄中……
甚至話本中,顧盼清的死,是在太子的憎恨中才完成的……
織霧似乎想到了一些頭緒。
她是絕不可能活到月底才是。
可她還沒有死,總不會是因為太子還不夠恨她?
如果是這樣的話,在這麽短的時日內,她得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才會讓他恨到,讓她一個人凄凄慘慘地死去,也不會再多看她一眼?
紫桓宮。
太上皇徹夜未眠。
他睡不着覺,拄着拐杖,站在窗口似乎孤僻地站立了許久。
吳德貴上前去替他披上一件外衣。
吳德貴很清楚,太上皇背對旁人時,便是不想讓旁人窺探情緒。
太上皇嘆息道:“我是不是很過分?”
那樣被捧在手心裏的小姑娘,一夕間便要遭受到這樣的打壓,殘忍的程度他們這些做長輩的,不會不清楚。
吳德貴搖頭,“您并不過分。”
權貴門閥,向來等級森嚴。
就好比貴人也會良善地為乞丐添衣送食兒。
可平民就是平民,貴人不會因為善良,就将自己的女兒嫁給乞丐。
眼下,聲名狼藉的織霧便是那個無法與太子匹配的乞丐。
太上皇是太上皇,祖父是祖父,哪怕織霧是他的親孫女,他最終也只會堅定地選擇太子。
等太子過來後,吳德貴只退出去讓爺孫倆說話。
可這件事情顯然并不樂觀。
屋裏傳來了太上皇氣怒的聲音,“你瘋了!她那樣折辱你……”
茶具被掀翻了一地。
晏殷垂眸冷淡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卻毫無情緒波瀾道:“對孫兒而言,她對孫兒做的那些事情算不得折辱。”
算不得折辱,難不成還是獎勵?!
在太子面無表情地離開後,太上皇仍舊在屋裏氣得發喘。
“這個不知羞恥的畜生……”
太上皇給予了全部希望、且最有才能的太子,便是往前數上幾代帝王,都未必能出得了一個晏殷。
吳德貴連忙給老者後背順氣。
吳德貴當然了解太上皇,如果他只是尋常人家的老者,都未必會這樣苛刻,可他們顯然不是。
他一把老骨頭可以為了太子去死,焉能看着太子做出這樣天理不容的事情?
太子若真和那個在他脖子上拴狗鏈的女子在一起,這和旁人承認自己是織霧的一條狗,又有何差別?
太上皇按住心髒,緩緩搖頭。
太上皇一直以來都只擔心過太子會因為太過惡欲,或是其他原因而無法控制局面。
可誰能想到,向來禁欲冷情的太子殿下,會因為女色而泥足深陷。
太上皇病倒的消息第二天便傳開。
織霧得知這件事情之後,心口愈發不安。
太子不允她關注這件事情,她便連提都不敢多提,生怕自己無意中又令他與太上皇之間産生不愉。
吳德貴卻私底下過來寶珍苑送了一些織霧留在太上皇那裏的舊物給她,同時也對她道:“顧小姐,太上皇病了。”
他不具體說,織霧也清楚太上皇為何而病。
吳德貴這個時候提出,“顧小姐,看在太上皇疼愛你多年的份上,你過幾日能否陪曲醫女一起去山林附近為太上皇尋藥?”
一些藥材珍貴難得,且無法保存,需要當天采摘當天便要入藥,方能生效。
因而想要治好太上皇,只有将藥親自采集下來,在太陽下山之前折返回去。
……
太上皇與太子之間的矛盾暫且僵凝。
只是眼下很快便到了一個特殊的時日。
晏朝曾經遭受過屠戮,死了不少皇室貴族與官員。
因而為了記住這慘痛的教訓,每年六月初九,天子便要攜帶皇子女以及百官前往落哀山祭祀亡魂。
那些亡魂也包括晏殷已逝去的兄長,同樣埋在那裏。
大概想到了他上次不在時,織霧想要偷偷放走瑾王的行徑,這次太子将織霧都一并帶上。
只是太子要去祭拜時,織霧也再沒有資格參與,只能留下。
織霧讓宮人下去,自己想休息一會兒,她看着窗外山野風景,接着才慢悠悠取出一張畫着特殊藥材的紙張。
織霧很快便起身走了出去。
她難免想到前幾日吳德貴親自來找自己的情景。
太上皇對織霧好過,他老人家指明讓她幫忙采藥,她似乎沒有理由可以拒絕。
萬一老人家也只是覺得上次的宴席上的事情對她過分了,想要給出一個臺階,和織霧和好呢?
且就算按照原身的想法,也許也是想要再次博得太上皇的歡心,換自己可以回到從前。
最重要的是,織霧需要确認,在太子還沒有恨她的時候,她會不會順利地死在這種地方……
所以織霧必須去。
織霧在擡腳邁入西邊的林子之前,壓抑的心頭始終抱着随時都會死去的心态,想将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解下來。
最後卻發現只有太子的玉佩最為值錢。
她撫了撫玉佩表面的光澤,将玉佩放在了林子外,自己便兀自步入了其中。
……
太上皇陪着太子去看望了他哥哥大皇子的墓碑。
看到這一座座墓碑之後,一些慘烈的往事仿佛也都一一浮現。
而過往的慘烈會發生,多少也是因為帝王的無能。
能夠支撐到這一代,除了太上皇當年的付出,也全都是運氣。
可他身為一個掌權者很清楚,晏殷有能力改寫這一切。
他會給晏朝的臣子和無數老百姓帶來安穩生活。
抛開祖孫的情誼,從冰冷的政丨治角度來決定,這也是太上皇不能舍棄對方的緣故。
“孩子,你恨你哥哥嗎?”
晏殷在墓碑前上過香後,神色間卻并無太大變化。
他似乎對此并不在意。
“都已經成了一抔黃土,有何可恨?”
甚至,如果大皇子沒死,無欲無求也就罷了,若會與晏殷相争,他的結局還是這一抔黃土罷了。
日頭漸漸朝西邊偏移了一些位置。
等織霧發覺不對的時候,她人已經在林子深處。
哪怕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可身體開始産生不适的時候,織霧才能徹底确認太上皇的用意。
老人家後悔當衆給她難堪的事情沒有發生,他想要給織霧一個臺階和她和好的事情也并不存在。
他老人家……的确是為了叫她送死。
哪怕早就知道,在皇室中的親情極其脆弱,織霧也對這樣的事實感到猝不及防。
別說原身會崩潰,即便是織霧心裏早有預感也都有些難以接受。
她最為尊重的老人家,親口叫她來送死……
織霧只經歷了短短不到一年都會感到心口窒悶,積攢了十幾年的原身只怕也都很難接受。
織霧按捺下一些不應有的情緒,她摸到了太子給她的藥。
她正想要丢開,避免自己身體最後關頭會被求生意志取代。
可在這個時候,織霧撞見了徐修安。
徐修安倒在了一棵樹下,顯然比她吸入了更多的瘴毒,昏倒了過去。
織霧怔愣了瞬,心想這一切也許都是命中注定。
她想喚醒對方失敗後,便将那粒救命的丹丸倒出來,喂入對方的口中。
“徐公子,你還這樣的年輕……”
“是該好好活下去的。”
哪怕是她,會從這裏解脫,也是為了更好的活下去。
*
徐修安的父親讓他去親近曲晚瑤。
家裏人近日來也一直希望他可以和曲晚瑤這個真娃娃親對象聯絡感情。
徐修安原本都只覺得尴尬。
他對曲晚瑤的印象不深,但一直都覺得對方是個很溫柔的女子,沒想到竟然會遭到顧小姐那樣惡毒的戕害。
而他喜歡過織霧這件事情,也同樣讓他覺得愧對曲晚瑤,仿佛自己也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情一般。
因而他看見曲醫女身影時,便跟着對方來到了林子前。
接着便瞧見采藥的曲醫女撿起地上一塊螭吻玉佩時神色大變,匆匆就進入了林子裏。
徐修安原想追上去問問發生了什麽,結果一進來就發現自己迷路了。
……
徐修安醒來後,發現手中有一個碧色瓷瓶。
他依稀記得有人喂了自己藥丸,在耳畔溫柔鼓勵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若在尋常時候,這樣的一句話只是激勵,聽過耳也就忘記了。
可在當時,他一腳踏入鬼門關時,那從很遠地方傳來的聲音幾乎猶如天籁,讓他如落水之人死死抓住浮木。
他知道是那粒金貴的藥丸救了自己。
他醒來後跌跌撞撞往外走,然後看到了不遠處有個女子倒在地上。
徐修安心口一跳,發現是曲晚瑤。
他連忙将曲晚瑤扶起來,結果就瞧見曲醫女手裏握着一只碧色瓷瓶,和他手裏這只一模一樣。
只是她瓷瓶裏也是空的。
莫非……她将唯一救命的藥留給了他?
徐修安心口好似遭受到了重重一擊,再顧不上其他,連忙趕在天黑前将曲晚瑤背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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