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回憶

第63章 回憶

秦黛黛因岑望的話而怔忪。

她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妄圖尋找到方才那一瞬阿望出現的影子,卻無果。

阿望真的就像是昙花一現,或者……就連昙花一現都是她慌亂之下的錯覺?

秦黛黛不禁垂下眼簾:“抱歉。”

岑望抿緊了唇, 這一刻他如此清晰地瞧見眼前女子眼眸深處的星火徐徐熄滅,化作一片黑暗。

而就在剛剛,先魔最為猖狂時,他感覺到自己仿佛化作另一個人, 用分外溫柔的眼神在看着秦黛黛。

那是全然陌生的他。

不,那不是他,那是秦黛黛口中的“阿望”。

眼下還有甚麽不明白?

秦黛黛以血畫符,是為了保護那個傻子阿望,她想見到的人,也是那個傻子。

所以當自己出現,她失望了。

岑望只覺心中窩着一團無名之火,與先魔的折磨全然不同,卻不知究竟在惱怒什麽,最終只将氣撒在秦黛黛手中的偷閑劍上:“吃裏扒外。”

偷閑劍上的光芒微滞, 下瞬陡然“委屈”地暗淡下來。

秦黛黛回過神,循着他的視線看去, 不悅道:“它也是為了保護你, 你說它作甚?”

“難道不是?”岑望輕哼,胸口的安魂符驟然一暗, 他随之低咳一聲,喉嚨湧起一股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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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黛黛一滞, 不再與他争辯:“你如何了?”

岑望深呼吸一口氣, 嗤道:“小小魔物……”

話未說完,他再次痛苦難抑地悶咳一聲, 唇角溢出一道血線。

血腥味愈發濃郁。

岑望嫌棄地蹙眉。

秦黛黛遲疑片刻,自芥子袋取出一枚梨花酥遞了過去。

岑望身形微頓,擡眸看向她。

“吃些吧,能消去些血腥味。”秦黛黛聲音平靜。

岑望沉默良久,最終接了過去,緩緩吃了一小口,酥甜的糕點在唇齒之間散開,血腥味果真淡了不少。

他擡頭,迎上秦黛黛的視線,低哼一聲:“沒想到大小姐還随身帶着這麽多糕點。”

方才他看得清楚,她的芥子袋中,糕點整整齊齊地放了許多。

秦黛黛睫毛微頓,繼而淡聲道:“阿望備的。”

就在阿望消失那日,許是他預料到了什麽,為她備了一年都吃不完的糕點與蜜漿,藏在芥子袋的角落,排列得整整齊齊。

岑望安靜下來,只覺口中的糕點陡然變得甜膩起來,心中也止不住的煩躁。

下刻,他忽地手一顫,糕點掉落在地。

“你做什……”秦黛黛凝眉,話沒說完,便見赤光不斷沖撞着岑望的肺腑,斷骨刺破少年肺腑蒼白的皮膚,留下駭然的血口。

而她打下的安魂血符愈發暗淡。

秦黛黛想到自己左右已畫了血符,索性送佛送到西,便要再次拿劃開一道口子。

未曾想還未動手,手腕驀地被人攥住。

“你那點血便是流光了,也無濟于事。”岑望冷聲道。

“你……”

“出去。”岑望打斷她,尾音輕顫。

秦黛黛愣了下:“安魂符馬上要散了?”

“所以,不想化成一灘血肉,就馬上離開!”岑望沒好氣地擡眸,待看向仍在原處的女子,不知為何嗓音一滞,許久垂下眼簾,莫名補了一句,“我已有壓制它的法子。”

秦黛黛看他一眼,想着他總不會以性命開玩笑,轉身便要朝外走,下瞬卻又想到什麽,将偷閑劍放在他手邊,這一次腳步飛快地走出洞口。

岑望仍坐在角落中,強忍着皮膚寸寸撕裂之痛,看着那柄偷閑劍上,半晌道:“她倒是為你說話。”

偷閑劍的光芒顫了顫。

岑望阖眸:“去吧。”

偷閑劍飛身而起,化作無形的結界落在洞口,阻隔洞內的動靜。

洞內冰火交疊,少年瘦削的身影因劇痛而微蜷,在先魔驚惶的嘶吼中,一點點抽幹自己靈脈內的靈力……

“你也會沒命的!”先魔恐吓道。

少年面色煞白如鬼,無所謂地冷笑:“那便看誰先沒命吧。”

*

山洞外。

秦黛黛未曾走遠,只在洞門口尋了一處空地,自芥子袋取出竹席躺下。

她不知岑望如何壓制先魔,只是山洞內分外安寧,她心中勉強安定下來。

方才以血畫符耗費太多靈力,秦黛黛只覺自己丹田內空了許多,靈根也在隐隐作痛。

她朝山洞內望了一眼,見無異狀後取出藏月鏡,進入鏡中世界修煉起來。

許是初次畫出血符,秦黛黛又多了一層領悟,将其煉化入靈臺,靈力滋生竟比往日還要快些。

不知多久,察覺到丹田內靈力逐漸豐盈,秦黛黛從鏡中世界走了出來,卻在踏出的瞬間,眼前多了一道穿着人界緞袍的少年身影。

秦黛黛的腳步定住。

少年站在她面前,安靜地看着她,唇角帶着幾不可察的笑,見到她出現,少年眼底如有螢火彌漫:“阿姊,你醒了!”

秦黛黛不敢置信地呢喃:“阿望?”

少年用力地點頭,牽起她的手,下瞬卻又懊惱道:“上次見面我說過,往後便叫你黛黛的!”

秦黛黛怔然,一時沒有動。

“黛黛,這林間晚霞甚是好看,我們一同去看吧!”少年笑看着她,拉着她一同飛到樹梢之上。

遠處的晚霞如一幅古老而雄渾的畫卷,靜靜地沉入到一片雲海之中。

“黛黛,你可想看人舞劍?”少年想到了什麽,再次問道。

秦黛黛安靜地望着他。

“上次黛黛便看千乘峰那些人舞劍出了神。”少年喚出一柄尋常靈劍,于樹梢與晚霞之間舞弄起來,身子如驚鴻,華彩萬千。

直到最後一招畢,少年飛身到她面前:“黛黛,你怎麽了?”

“你怎麽都不說話?”

秦黛黛拿過他手中的靈劍,認真地打量着他,許久垂下眼簾:“因為你不是真的。”

少年神情一變,飛快朝後跑,胸口卻已被靈劍貫穿。

秦黛黛睜開眼,眼前是熟悉的一片白,鏡中世界安靜如常。

秦黛黛踏出鏡中世界,千葉的聲音立即響起:“黛黛,你怎麽知道那是假的?我方才想提醒你,奈何你在鏡中。”

秦黛黛恍惚了下:“墜崖前,我曾和聞人一致認為此處同無燼崖極為相像,便是罡風都無二狀,只比無燼崖更為幽深可怖,心中便想着此處會否也會令人生幻象,沒想到竟是真的。”

只是不知是否因為自恃有秦胥設下的役靈傘守護,此處的幻象竟如此輕易被人識破,實屬異常。

想到聞人,秦黛黛低頭看了眼通訊符,她先前已給聞人斂傳了音信,不知為何對方始終未曾回應。

卻在此時,山洞中陡然傳來一聲靈劍長吟之聲。

秦黛黛忙擡頭看去,正見偷閑劍快如閃電飛了出來,圍着她盤旋着,像是在催促她進入山洞之中。

秦黛黛想到什麽,快步走進山洞,卻見昨夜仍勉強能坐立的少年,此刻腰身微蜷着倒在地上,雙眸安靜地阖着,烏黑的墨發有幾縷淩亂地散在蒼白的面頰上,精致的眉眼濺落了幾滴嫣紅的血。

純粹又陰邪,安寧又詭谲。

最詭異的是,他渾身上下,竟再無半分靈力,就像……毫無氣息的凡人。

秦黛黛心中咯噔一聲,指尖靈力注入他的眉心,可靈力經由他經脈內游走一遭後,頹然地消散于天地之間。

“千葉,這是怎麽回事?”秦黛黛心中駭然,“他也入幻境了?”

千葉:“這小少君既能破役靈傘,便不會被幻境侵襲。”

“……先魔之力須得依靠靈力而生,這小少君只怕是将自己的靈力都抽離,生生将先魔逼退了。”

将靈力抽離?

那與自戕有何區別?

秦黛黛眉頭緊蹙,下刻探視他的丹田,待看見那枚先天金丹仍微微閃爍金光時,心口微松:“千葉,金丹仍在。”

“那便還能活,”千葉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道:“黛黛,你可曾聽過走馬燈?”

秦黛黛不解。

“修士抽離靈力幾欲去世前,過往會如走馬燈般而過,此刻小少君軀體完好,只是靈識不知走到了識海哪一重,若能将其找回,便可生還。”

偷閑劍倏地嗡鳴一聲,劇烈顫抖着,似也在贊同這番話。

秦黛黛看向岑望,那豈不是……要窺探他的過去?

若探到什麽秘密……

秦黛黛心中異常煩躁,以她先前與阿望的經歷,岑望的過往明顯不似三界流傳的那般,什麽“天道寵兒”“天之驕子”。

可見岑望面頰愈發青白,她輕嘆一聲,盤腿坐于地上,念起搜靈心訣,下瞬指印結出,注入少年靈府之中。

剎那間,景象突變。

神玄宮主殿之上,天色陰沉如潑墨,雷電于黑壓壓的雲間穿梭而行。

數十洞虛修者坐鎮于東南西北中。

大殿之中,絕美女子孤零零地躺在床榻之中,小腹隆起,面頰虛弱蒼白,滿頭虛汗。

不知多久,忽聽一聲嬰孩啼哭劃破天際,漆暗的天空,暴雨頃刻間如注般落下。

“縛仙繩,落!”半空中,一道無情的聲音帶着陣陣回音響起。

頃刻間,坐鎮的數十修者手中多了一道泛着赤光的繩索,在半空織成密密麻麻的網,将整座宮殿密不透風地束縛在其中。

而後一道熟悉的俊朗身影現身于陣法正中央,手中赤光重重壓下。

床榻上,女子眼角徐徐墜下一滴淚,手掌憑空出現一柄如冰一般純淨的冰刃。

冰刃劃斷臍帶,嬰孩被澄淨的靈力包裹着。

“我的望兒出生便身懷金丹,好生厲害,”女子溫柔地哄着嬰兒,嬰兒漸漸止了啼哭,然下瞬,女子輕柔地在嬰兒眉間落下一吻,“往後再不要回到這裏,不要讓任何人找到,過好自己的一生……”

女子溫柔一推,掌心至純的靈力頃刻變得極盛,竟裹挾着嬰兒沖破衆多大能的桎梏,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西北處。

宮殿卻在下一刻被縛仙繩鎮壓入地下,不見蹤跡。

秦黛黛怔在原地,她記得這個美麗的女子,她是岑望的母親。

可鎮壓她之人,為首的竟是……竟是靖華道君。

沒等秦黛黛多想,她的身子飛快地後退着,眼前一切變得模糊。

等到再清晰,眼前的一切變得熟悉起來。

六合鎮。

扔在路邊臍帶都未曾剪去的嬰兒,還有……那個将他撿回的叫文鶴的所謂“神醫”。

這些事情秦黛黛都已知曉,可當親眼看見岑望曾經受的那些折磨,她仍止不住地膽戰心驚。

她看着嬰兒的岑望從最初雙眸圓溜溜地好奇地打量着關住他的鐵籠,到後來雙眸變得漠然。

她看着文鶴一日比一日癫狂地索取着他的血肉,而嬰兒只面無表情地伸出手臂。

這是她熟悉的……最開始的阿望。

可是,真正岑望的過去,沒有她。

他一個人熬過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終于在一個雨夜,給了文鶴致命一擊後跑了出來。

秦黛黛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板在浩瀚的天地間奔跑着,茫然不知出路。

不知怎的,她竟想到三界皆傳的“玉麟少君是天道寵兒”這番話。

分外諷刺。

小岑望遇見了前來尋找他的左訣長老,終究還是被帶回了神玄宮。

玉麟少君之名,在不久後,名滿三界。

秦黛黛的身體再次疾速後退,這次她已然習慣,阖上雙眸。

再睜眼,眼前果然變成了神玄宮靖華道君的宮殿。

岑望已換上雪白緞袍,精致的面頰依舊瘦削,卻已有未來風華的雛形:“父君,左長老。”

高臺之上,左訣長老立于左側,眼中隐有不忍,終垂下眼簾。

而靖華道君一襲玄色袍服,浮立于上俯視着殿中瘦弱的岑望,良久他擡起雙眸,眼中竟隐隐浮現血色赤光。

秦黛黛驚駭,那赤光竟像極了先魔之力。

靖華道君徐徐啓唇,于大殿中回蕩着回音:“近前來。”

“不要。”秦黛黛做聲,可無人能聽見她的話。

岑望安靜地走上前。

秦黛黛看着靖華道君的手落在岑望的頭頂,少年岑望身形僵住,下瞬臉色變得痛苦起來。

先魔之力徐徐從靖華道君的經脈之中離去,一點一點經由岑望的靈府,鑽入少年的體內。

直到最後一縷赤光消失,靖華道君收回手,踉跄地後退半步。

而少年瘦小的身軀早已痛得蜷在地上,身上雪白的緞袍漸漸被血染紅。

秦黛黛出神地看着,這一刻她忍不住悲哀地想:那個孩童岑望一直被關在牢籠之中,眼前的少年岑望卻成了被用來困住先魔的“牢籠”。

先魔在少年的體內嘶吼着:“岑靖!我助你修行,你竟敢用先天金丹消磨我!”

靖華道君平靜地望着地上的少年,直到先魔變得寂然無聲,他揮揮袖,左長老将少年抱回了雲岫殿。

岑望醒來後,一人穿着血衣在房中待了一日一夜,無人知他在想什麽。

那日後,一身雪衣的小少年,開始喜愛穿一襲招搖鮮亮的紅緞袍。

那日後,不到十歲的岑望也開始了他的修行之路。

許是那時岑望太過弱小,寄居在他體內的先魔之力亦十分虛弱。

每一次先魔發作,岑望總會一人去神玄宮外的古林之中,那裏空無一人,不過三個才修成人形不久的精獸。

久而久之,秦黛黛看着岑望和那些精獸逐漸熟識,甚至偶爾他滿身浴血,精獸會小心翼翼地為他蓋上碩大的葉子。

直到有一日,在雲岫殿中,靖華道君的腳下,扔着三具精怪的枯骨。

少年安靜地看着枯骨,沒有說話。

靖華道君的聲音一如往日的威嚴:“你可知你錯在何處?”

少年仍舊沉默着。

“玉麟少君身懷邪魔之氣,若為旁人所知,偌大的神玄宮也會受牽連,”靖華道君俯視着他,“你可知錯?”

少年仍舊沉默着,過了很久,突然極淡地笑了一聲:“父君說得是。”

靖華道君眯眸看着他:“可是怨我?”

少年的眉梢微擡,瞳仁漆黑且無害:“幾只精怪而已,談何怨父君?”

可這晚,陰沉的天象下,古林之中,秦黛黛卻看見少年靜靜站在三尊沒有名姓的墳冢前,孤零零的。

直到天色大亮,他開始往回走,一步一步地回到神玄宮,而後停下腳步,轉頭直視着秦黛黛,歪了歪頭諷笑道:“他派你來監視我的?”

說話間,他的掌心徐徐聚起一團金色靈力,殺意隐藏在笑意中。

秦黛黛微滞,繼而反應過來,岑望能看見她了!

也便是說,他的靈識已經走到了這裏。

她眼下需要做的——

找到他的靈識,喚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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