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表白

表白

謝觀手中的書掉在地上。

他的表情就像被防腐劑封住了, 動不了,連絲褶皺都沒有。

他很生氣,聲音顫抖:“你這又是什麽新招數?”

卉滿面無表情, 眼睛像被提純過的玻璃珠子那樣純粹:“我只是想了想而已,為什麽我不可以喜歡t你呢?這是我自己的事。”

“你想都不要想,這不是你自己的事!”

卉滿瞟瞟他,确實, 他這個人,實在是很難發生感情。

“但我就是喜歡你啊。”

謝觀焦急追問,感到空前煩躁,不停來回踱步:“什麽時候?”

“我不知道,可能斷了又接上。”

“什麽叫斷了又接上?”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可能需要冷靜。”

“我當然足夠冷靜。”

他彎腰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喝水的杯子是她剛剛用過的。

卉滿抿抿唇,沒敢提醒他。

到了睡覺的時間,卧室裏,謝觀鞋子都忘穿了, 光着腳在昂貴猩紅的地毯上來回走,每一步都很奢侈, 但又很焦灼。

他反複地追問她, 可卉滿說不出個所以然,被他問煩了, 加上最近寫畢業論文忙的不可開交,索性不再搭理他。

謝觀患得患失, 百思不得其解。

感情中, 絕情的人才可以占盡上風。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以及她為什麽要那麽想, 她喜歡他,這是一件多麽荒謬的事。

為什麽要說出來?

一些東西在迅速瓦解,理智壓抑下的瘋狂在此消彼長,根本壓不住。

他反複逼問她:“你為什麽喜歡我?”

“我不知道。”

謝觀換了個問法:“那你喜歡我什麽?”

卉滿蒙着被子,已經有些犯困了,含糊道:“有錢?”

“膚淺!”

她在被子裏縮縮腦袋,像只鹌鹑,撇嘴悶悶道:“人類對金錢的渴望至今不變,我就是喜歡錢啊。”

謝觀冷聲刻薄道:“我是不會結婚的,不會娶你。”

“跟我有什麽關系。”

他被她簡單一句挫敗了,潰不成軍。

深夜,謝觀跪在床上,把紙跟筆拿給卉滿,逼迫她寫下來,一條一條确認,确認她是不是真的喜歡他。

卉滿困到不行了,兩眼昏黑在暖光燈下胡亂寫:眼神、床技、捉摸不透的悶騷性格......

愛的完成度仿佛沿襲到了床上。

謝觀怒不可遏:“你這都寫的什麽亂七八糟的,重新寫。”

卉滿大喊:“有完沒完了!你到底讓不讓我喜歡你?”

謝觀恨恨道:“你剛剛說這是你自己的事,難道我不讓你喜歡,你就放棄?你對我的喜歡是這麽可有可無麽?”

卉滿暴躁地踹了他一腳,讓他滾遠一點:“你不可理喻。”

謝觀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會這樣被她形容。

卉滿氣憤地把被子扯過來,自己裹緊,老男人确實挺難理解的。

兩人都生了場悶氣,火氣未消,互相背對着身體睡覺,誰也不碰誰。

·

·

第二天,卉滿一宿沒睡好,加上這些天老是熬夜寫論文,眼底發青明顯精神不濟。

她想要提神,昏蒙蒙地打開了瓶冰鎮咖啡,謝觀看的皺眉頭,她總是喝這種加工過的非天然東西。

“不要喝這個,會涼到肚子,你這個月月經又不正常了。”

卉滿用手指揪着自己的頭發:“因為我要寫論文壓力大啊,你看我頭發天天掉,你還一直鬧。”

“你說你喜歡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麽樣子。”

“我當然知道,我每天都跟你睡一張床。”

她拉開冰咖啡的環扣,看着謝觀,這個男人比手中剛拿出來的咖啡還要冰冷。

“你像一只蚌。”她靜靜說。

他不想讓別人進入他的內心,拼命緊縮,惱怒阻攔。

幾十年來,他的潔癖症,他的孤,他的冷,拒人于千裏之外,都變成了習慣。

幾十年的冰種并不會融化,卉滿發現要走進他的內心很難。

她猛灌了咖啡,寒意冷到胃。

謝觀忽然覺出不對勁:“你才大二,就要寫論文?”

“嗯,我要提前畢業。”

他客觀否定道:“你才大二就要申請畢業很難。”

“這有什麽難的。”卉滿無所謂然,“我早就問過老師了,他們說我要通過所有的考試,還要參加各種競賽,寒假前的期末考試時我都通過了,可以畢業了,不過還要寫論文。”

她撓撓頭:“寫論文好煩,不知道該寫什麽。”

她不擅長寫這種東西。

謝觀冷下臉來:“你提前畢業,一點都沒有跟我商量。”

“我提前畢業不是挺好的麽,待在學校裏再過幾年我也成不了你喜歡的那種人,而且現在結業了你還能少替我交學費。”

對于他付錢這件事,她始終耿耿于懷。

“我喜歡哪種人?”

“文小姐那種大家閨秀,跟你一個階級的,你們一個圈子的人。”

謝觀鎮定了一會,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給她建議:“你的論文,關于集團財務方面的怎麽樣?董事開會時你跟我一起,做記錄。”

卉滿不解:“開會?是要去集團嗎?你不是說不讓我去嗎?”

謝觀輕描淡寫:“不是要畢業了麽,以後總要工作的。”

她圓圓的眼睛看着他,狐疑試探道:“你讓我出去工作?”

“前提你表現好的話。”

謝觀給她選了西裝,穿上西褲,紮腰帶,打上領帶。

卉滿感覺自己煥然一新被重新翻整了。

會議選在海邊高樓,彩色玻璃鑲嵌的長窗氣象萬千,聳入雲端。

十幾個董事高管坐在長桌前,十幾個男人面容嚴肅,卉滿意識到這是男性的世界,她有一種久違的謹慎感,在這裏找不到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同類,他們都是謝觀的同類,穿黑西裝,系黑領帶,看起來沉穩缜密,令人望而生畏。

一個董事以為她是謝觀的秘書,吩咐道:“倒杯水。”

卉滿端起杯子給他倒了杯水,謝觀不動聲色看着她。

她倒完水靠着謝觀的位置就近坐下來,沒理會其餘人的神色,坐在一堆西裝革履的男人中間,看起來臉皮厚的很。

有人提醒道:“謝先生,等下的會談不需要帶秘書。”

“她來做賬。”

謝觀的聲音自帶權勢的力量,幾個董事當即不疑有他,把旗下公司的賬目交給卉滿,接着開始商議。

卉滿一邊看報表,一邊刷刷做着記錄,他們的三言兩語間包含着最典型不過的商業案例,勾心鬥角完全可以寫進論文裏。

謝觀問:“許家那邊怎麽樣了?”

一個董事回:“還是老樣子,今年的兩融以及申贖業務盈利不足,但是旗下的芯片和藥劑研發進展很快。”

另一個董事接上:“這兩方面我們也可以補齊,晏家跟謝家聯姻後,可以整合一些資源。”

謝觀點頭,不置可否。

“最近特區班子換了,許家拍得了很多項目競标。”

這句話不言而喻,不是他們派的人,衆人都懂。

其中一個年長董事提議:“我做東,約一起吃個飯,談一下。”

“那個大人物恐怕難約。”

他們在那裏雲裏霧裏談論時,卉滿就翻看提交上來的項目表,專心致志看了會。

幾個董事閑話間開始說起最近的某國外游戲巨頭分分合合的操作,前幾月,游戲方母公司跟國內運營商因為天價續約費解約了,熱搜鬧崩,搞的極為不體面,結果最近又有破冰征兆。

其中一位分享比喻着真知灼見:“好比剛結婚的女人不懂得婚姻,離婚了才喜歡。”他的原配夫人最近才與他離婚,分走了一半財産,股份勉強都得以保全,不然又要發布公告聲明,因此說話都透着對前任的個人恩怨。

幾個男人都警醒地開懷假笑,他們可不想被分走財産。

“你怎麽不笑?”一個董事問卉滿。

“不知道,我又沒結過婚。”她表情一成不變,說這話時沒什麽意思,但偏偏被有心者記下了。

謝觀坐在首位,說全桌:“散會。”

其餘人出去,謝觀則是坐在原位沒有動。

卉滿把其中一份財務數據交給他:“是不是不太準确?”

“你怎麽看出來的?”

“有的數字對應不一致,有問題。”她不懂,“為什麽不當面指出來?”

“在集團裏,不是每個人都要準确無誤地做事,總要有人做事,有人不做事,還有一群人妨礙別人做事,只有這樣,才能得以正常進行。”

“我無法理解。”

“你當然理解,你只是不承認,一旦與你的邏輯背道而馳,你就會使性不承認。”

她撇嘴:“這就是你的圈子麽?挺無聊的。”

“無聊?”

“是啊,因為你說我不承認麽,我又不是你圈子裏的人,說它無聊怎麽了。”

他皺眉:“你是真的喜歡我麽?”

“你突然又說這個做什麽。”

“我怎麽一點都看不出來。”他表情冷徹,把開會時的刺揪出來,“你說你沒結過婚是什麽意思?”

“就是沒結過婚的意思。t”

“哦,‘沒結過’,長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說你是誰的人?”

“我要回去了。”卉滿不答,站起身來,他見她不滿,自然更不快了。

他氣場懾人,眼神變質,掐她的腰往自己身上帶。

“說說,你是誰的人?喜歡誰?”

“你有完沒完了。”

“沒有。”

自從她說喜歡他之後,他這段時間總是變得冷漠易怒。

“你更年期是吧。”

“你再說一遍?”

“老男人,更、年、期。”

這時,敲門聲響起了。

謝觀送開卉滿,改變了語氣:“進。”

晏煙穿着高跟鞋嘚嘚走進來,風情萬種扭着腰,每一步都像是敲釘子。

謝觀知道她性子浪,說話不拘一格,因此率先開口:“晏小姐有事?”

“我跟謝桉的婚禮要延期了,是他說要延期。”

說這話時,她眉眼含笑看着卉滿。

卉滿被她盯得一陣臉熱,想起上次修包時撞見過這個大美人,她肯定是嗅到了自己跟謝桉的一些事,當時主動回避了。

“屆時我們的請帖會重新發送,謝老板是一定要參加的,而這位小姐也要一同去。”

“她不去。”謝觀一口回絕。

“真掃興,我問的是這位小姐,又沒問你。”她再次對卉滿做出邀約。

“我不去。”卉滿想這麽說,可看着那雙已經看穿的帶笑的眼睛,她知道自己說去跟不去都是一樣的。

她沉默了。

謝觀在車上沒有說話,一直到了家,卉滿嗒嗒跑上樓,他去追。

她錘他,兩人像一對妖男媛女,糾纏不放。

“為什麽要去?”

“我沒有說去。”

“你的眼睛那樣說。”

“就算我說不去你也會說的。”

要麽舊情未了,要麽餘情未消,只要他想,都是可代入的诠釋法則,這件事上她說什麽都是不對,甚至不說都是錯。

果然,他又舊事重提了。

“你就是忘不了他。”謝觀聲音封了冰,貫徹在耳。

“哈,我忘不了他,我還不知道你跟你的舊情人做了什麽。”

謝觀覺得荒唐:“我的舊情人?”

“你說的你跟文小姐認識很多年了。”

“那她也不是。”

他掰住她的肩膀:“你知道的,我跟你時是第一次。”

卉滿一時嘴短了。

兩人都冷靜了下,默了半晌,謝觀開口了。

命令的話語,予求的口吻:“謝桉婚禮,你不許去。”

他害怕一些東西死灰複燃。

“我已經不喜歡他了,去跟不去又有什麽區別呢。”

“不要去。”他攥緊她的手,只是這句話。

最後卉滿還是點點頭:“那就不去了。可你跟謝家都分開了,到時候還要去嗎?”

“嗯,需要應酬往來。”

人情世故,這些東西大概是她的盲區。

“你是我的相反面。”

他飽含無奈地對她說。

·

·

幾天後,謝觀回來時已經是深夜了,客廳裏還亮着燈。

卉滿坐在那裏,她的每一絲動靜讓他緊張。

“你在這裏做什麽?”

“不做什麽。”

“你是為了等我,還是他推遲婚禮你睡不着,他為什麽推遲?”

“你又在說胡話。”卉滿見謝觀臉色發紅,他深邃的雙眸迷離微醺,不禁問,“你喝酒了是嗎?”

他在外幾乎不喝酒,今晚卻出席了一場本該推辭的商業酒會。

“我沒醉。”

“喝醉了的都說自己沒醉。”

“不要吵,你是我的。”他把她一路抱到床上,跪在她面前,皮帶解開,領帶掙脫,他急不可耐。

卉滿反駁:“你才是我的。”

謝觀輕輕嗯了聲,把頭埋在她胸前,去親她,從下到上,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不疼,含住了,然後舔她的脖子,滑膩膩地動。

接下來,他把話喂到她口中,迷躁不安地低吼道:“喊我的名字。”

“不。”

“快喊。”他掐住她的腰威脅。

“就不。”

他的嘴唇冷冰冰壓上來,用身體把她纏緊,聽她細細的叫聲,繼續逼問:“想快點結束麽,說你是誰的人,嗯?”

卉滿發抖,就是不說,身體破開重塑,激起歡愉,她皮膚泛紅,他用臂彎把她圈住,又抱又咬,感受她的胸腔共鳴。

外面有風聲,他下意識記得給她蓋好被子,又在被窩裏折騰。

接下來的幾次,卉滿不想跟醉鬼置氣,對他說:“我喜歡你。”

他頓時快馬加鞭,快感傳至全身,熱流洩出,緊緊抱住她,緩了很久後,一雙長眼中浮現出詭異的豔麗,口吻卻有些悲哀無助。

“忘了謝桉吧,我真想殺了他,然後把你關起來。”

酒精真是害人不淺,聽到他的胡言亂語,卉滿只是默默不吭聲,忽然想到那一間潮濕如地精巢穴的密室,瞬間身體涼了。

她看到他強烈地垂下眼睛,欲望與困惑,殉道與煎熬。

他對她說:“你跟他們都不一樣,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他們是誰?”

“我所有的一切。”

她在他心裏,是有別于權勢、名譽、財富的其他體系,而以上幾乎是他前半生的全部。

他的聲音竟然有點哽咽失塞,卉滿再次覺得酒精真是害人。

他對她朦胧道:“你沒有打招呼,就進來了。”

“進哪裏?”

他抓着她的手指向自己的胸膛,那裏藏着心髒。

她不認同:“我打過招呼了,我說過我喜歡你。”

“不,更早,更早的更早,你不禮貌,你是個偶然……”可為什麽又是必然。

他呢喃着,無法解釋。

幾十年來,他的心門一直深深阖着,如她所言,是個蚌。

她冒失莽撞地路過,以掠奪無畏的姿态闖入,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紮進來,在他心髒最為密集最痛的位置敲敲打打,拔掉那些根深蒂固的東西。

她四處挖掘翻整的那片位置叫做私心。

他唯一的私心為她所留。

第二天醒來時,謝觀穿好衣服,整理好領口,他走向鏡子,後背上抓痕未消,隐約記得那些身體下探的瘋狂與審慎。

卉滿還在睡覺,腦袋藏在枕頭裏不動窩。

他從被子底下找到她的手,鄭重地握了握,像是要踐行什麽那樣,然後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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