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肚兜

肚兜

烏蘭賀找人給自己算過命,生命線長到能活一百二,沒成想這才活了個零頭,就歷經了一回生死考驗。

他活活疼醒了,一醒就看到白骨拿着針縫他身體。

白骨那張臉美若天仙,可她正拿着細針穿過他傷口,直若魔頭,讓烏蘭賀無比錯亂。

“救……救命,我被剖了。”烏蘭賀絕望地發出哀鳴。他胸口被一針針穿過,冰冷的針帶起火辣辣的疼,使皮肉越來越緊繃。

白骨拉起針線,“小黑,你別叫了,我會給你縫好的。”

烏蘭賀閉緊了嘴,疼痛仍使他不住抖着唇。他試圖轉移些注意,看了看四周。

一看就更難冷靜下來。這裏是個山洞,點着些許燭火。烏蘭賀躺在一個大大的石頭床上,硬邦邦的。旁邊有一只毛茸茸的小黃狗,土黃又帶了點灰。它搖着尾巴,歪着腦袋不住看着烏蘭賀。

小黃犬旁邊是一地布條,布條裏混着暗器毒藥。都是烏蘭賀随身帶的保命物。迷魂散,砒霜,鶴頂紅,斷腸草,鎖喉镖……還有一本小竹簡和刻刀。

她搜他身了?他所有秘密被她看到了?烏蘭賀特別想殺人滅口。身家沒了不要緊,英明的名聲不保可不行。

他立刻陰着臉,生死都置之度外,“白骨,我告訴你,我可是天下第一惡人,你根本不知道我還藏了什麽,”狠話剛說下,烏蘭賀五官皺緊,氣勢頓減,“啊,疼,你輕點兒。”

疼痛已經使烏蘭賀斷片,他沒有辦法回憶起他怎麽來的這裏。加上那小黃狗歪腦袋的樣子和白骨很像,他一時分不清這裏算不算人住的地方。

何況白骨從來就沒個人樣,她像野人,野人還拿針來回縫他的肉,怎麽看都像被割了什麽。

烏蘭賀一身急汗出,有氣無力問,“你割了我哪兒?我也好死個明白。”他還是怕死的,更怕死得不明不白。

頭頂迎來白骨一手相觸,她跟摸狗似的摸摸他頭,“乖,我師傅是神醫,我師承我師傅,怎會讓你死。”

烏蘭賀透過白骨的指間,偷瞧了眼她,“你說的是真的?”

虎頭山惡名遠揚,只聞有魔頭,怎還有神醫。可他還是願意聽得一線生機。

白骨順手拔了他一根頭發,信誓旦旦,“是真的,我就是我師傅縫好的。”

烏蘭賀頭皮沒有知覺了。白骨這話聽着滲人,縫人怎麽就跟縫塊布似的簡單,明明可遭罪了。

白骨将他的頭發穿過細針,随後細針又縫了起來。

烏蘭賀全然若她掌中物,不禁痛呼幾聲,“那你告訴我,我死不了對不對。”他得要個肯定的答複定定心。

“唉。”白骨一聲嘆息,垂了嘴角,十分沮喪。

針線也停了。

烏蘭賀又疼又緊張,“怎麽了?不太好?”

她挪開了手。

烏蘭賀拉住了她,“你別走啊。”

白骨又摸摸他的腦袋,烏蘭賀還真有點莫名的想哭。她一摸摸的,他心裏就酸酸暖暖,連疼都沒那麽厲害了。雖然她是大魔頭,但看起來已經沒那麽可怕。

“小黑,你跟阿黃真像,但阿黃比你乖多了。”

烏蘭賀的感動又頃刻化為烏有,身上的痛比不上心裏的痛,“能不能好好說話,狗的命比人的命野多了。”

白骨一歪頭,就跟那小黃犬的好奇勁一樣。她顯然不能理解寵物和寵物有什麽不同。在轉瞬的困惑後,她目光一落,盯着烏蘭賀的傷口皺起了眉。

人活一世最怕什麽?就怕大夫皺眉。

烏蘭賀強忍着害怕低頭一看,胸口處縫着一條長長的紅印,還滲着血。

“我不想那麽早死。”

“死不了,但我縫醜了。”她煩惱地落下一句,針線又戳着他的皮肉。

烏蘭賀忍了忍。白骨這是什麽人?練邪功練傻了?

“拆了重縫。”白骨又拔了他一根頭發。

他忙捂住胸口,“不必了,太疼了。”

就在他拒絕時,胸前被紮了一針,微微刺痛過後他就不疼了。想來這女魔頭心有時候也不壞。

“重來。”白骨一推他,把針拿起。

這世上哪有那麽好心的魔頭!她真要拆了重縫。

“你別折騰我了,反正不會有人看到。”

“我看到了。”白骨盯着他的胸口。

那雙天真的眼睛簡直配不上白骨魔頭的名號,可她總是說些出格的話。

烏蘭賀壓着羞意,“我……我不在乎。”

反正在她眼裏是寵物而已嘛,被看了又怎麽樣。

她看起來放棄了,拔了針。烏蘭賀剛松口氣,她就一把掀開他的衣角。

烏蘭賀整個人如驚弓之鳥,不知該捂哪裏。

她把他當寵物,可他還是沒辦法成功說服自己。

“你肚兜呢,我給你備的肚兜怎麽沒有了。”白骨在他身上和周圍找得很是認真。

烏蘭賀最終選擇捂住了眼睛,這世上怎麽有她這麽離譜的女人,他穿什麽肚兜啊。

一道綢布落在了烏蘭賀手上。

烏蘭賀有種不妙的預感,“這什麽?”

“肚兜。”白骨的聲音帶着些許嚴肅。

“你開什麽玩笑!”

一瞬間他胸口一緊,勒得他難喘息。

他寬厚的胸肌被白綢勒緊,活生生勒出了一條深溝,這個女魔頭纏着纏着,還在驚嘆,“我怎麽長不成這樣呢?”

烏蘭賀忍不住流出困惑又悲傷的眼淚,“我要下山,你有毛病。”

“山下有什麽好的,他們要殺你。”她把白布打了個結,大大的挂在烏蘭賀胸前,甚是挺拔奪目。

比起這胸前這古怪玩意兒,白骨的話直讓人烏蘭賀心間冷冷。

他擦了擦淚痕,拉起了衣襟,“我三叔死了嗎?”

“在我師傅那兒。”

“好,他不仁我不義。我三叔留在這裏挺好的,你師傅随便折磨,”烏蘭賀想想還不解氣,那仁俠都要殺死他了,“嫌麻煩的話,喂狼也可以。”

“你小子,我沒殺你,殺你的是你大舅。”烏士罡的急吼聲回蕩在山洞裏。

烏蘭賀四處張望,怯怯道,“你不是說他在你師傅那兒。”

“我師傅在裏面。”

“你師傅為什麽不說話?”

“我師傅不能說話。”

烏蘭賀想起被她捉弄兩回,不免懷疑,“你師傅是你編的吧。”

白骨頭一低,眼皮垂着。

她這什麽意思?烏蘭賀心中确定,“你師傅果然是你編的。”

她氣息略沉,随後揚手一扔,手中細針飛向石壁。

石壁上有個開關,細針紮下。轟隆一聲,烏蘭賀右側的石壁打開,白煙從裏頭冒出。

裏頭是個冰窖,還有座冰棺坐落其內。他三叔被五花大綁,人倒在地上,嘴唇凍得發紫。

“你師傅,不會是……”他跳過了他三叔,只指着那冰棺。

“師傅就躺在那裏,不會說話了。”

“那不是……”烏蘭賀又一捂嘴,謹慎看了看白骨。

她這麽個奇怪的人,知道什麽是死嗎?她應該知道吧,不然怎會在賭場說送命。既然知道她師傅死了還念叨,是不是真的很傷心啊。

這白骨魔頭真有點可憐。

“這個……人都得經這一坎,節哀順變,別傷心了。”

白骨一臉茫然,“傷心?那是什麽?”

烏蘭賀轉瞬扶額,果然還是他自作多情。

“你小子這會兒憐香惜玉、風花雪月了,昨天她逼問我山莊還有誰,她定是要玉和山莊之財。”烏士罡抖着嘴唇,凄凄慘慘。

烏蘭賀才看清,烏士罡除了腿上那傷口,身上還有數道鞭痕,臉上紫痕黑痕數道。在冰冷之地,傷口流不出血,烏士罡看起來痛得不行,凍得難受,像根菜蔫了似的。

面對着烏士罡的指控,白骨像個沒事人一樣抱起了小黃狗。她不反駁,也不解釋,摸着小黃狗的耳朵,小黃狗惬意地眯着眼,在她懷裏晃着尾巴。

此等天真爛漫,烏蘭賀都想摸摸小黃狗。可在如此溫馨時刻,是滿身傷痕的烏士罡在長嚎,“快救我。”

這麽詭異的畫面,讓烏蘭賀心裏直發毛。不過比起這種詭異,他還是記得誰要殺他。

帶着這種清醒,烏蘭賀爬下了床,腳步飛快。

烏士罡如蚯蚓般朝着烏蘭賀爬去,“好侄兒,快帶我出去。”

烏蘭賀一把按上了石壁上的開關,轟隆隆,烏士罡眼睜睜看着石門關上。

烏蘭賀轉身對白骨道,“你救了我,我得報恩,就讓他給你師傅敬孝。”

白骨審視了烏蘭賀許久。烏蘭賀面對她的目光,一點不閃躲。縱然這白骨千百個心眼,比山下那些女子都多,但他烏蘭賀也是天下第一惡人,他自信他的心機比白骨深多了。

“敬孝是什麽?”白骨一眨眼,看起來很是單純。

烏蘭賀一笑狠辣,“就是九泉之下,讓他給你師傅做牛做馬。”

此話一出,山洞裏又傳來烏士罡的厲聲,“都說了是你大舅殺你。”

“我們家沒大舅!”

烏蘭賀實在氣憤,如果不是他傻裏傻氣地奔下去,烏士罡肯定裝腔作勢後帶人下山,然後說他被白骨殺了。仁俠嘛,“仁”字第一,假仁假義,裝模作樣。是他那麽愚蠢地視他三叔為救星,他三叔才痛下殺手。

“山下人真有意思。”白骨若看了個好玩事,撓着小黃犬的下巴。

烏蘭賀随她笑了笑,笑聲幹巴巴的。她這話聽着真陰森,他忍着這陰森,從他的暗器堆裏翻出了一大把金條。

這是他此行的所有財富了,全部擺在白骨面前。

白骨和那只小黃狗不約而同朝左斜了腦袋,烏蘭賀剛縫好的傷口有點熱乎。他摸了摸胸口,眼下很是糟糕,他竟然覺得她有點可愛。

烏蘭賀硬着頭皮問,“你對玉和山莊感興趣?”

“很感興趣。”她毫不否認。

“橫豎不就是為了錢,簡單點,我雇你替我奪取莊主之位。”

面對一堆的黃金,白骨一點高興都看不出。

烏蘭賀思量了半會兒,她可是殺了首富,又在賭場說不夠買人。

他咬了咬牙,“等我坐上莊主之位,錢可以商量,你要多少,說來聽聽。”

白骨摸着小黃狗的頭,小黃狗蹭着她的掌心,時不時撒個嬌。

伴着黃犬哼唧哼唧的撒嬌聲,烏蘭賀繼續等待着,可白骨就是不提個實際價。

難道她要價挺高,她的底價是多少?烏蘭賀盤算着。

忽的,山洞裏爆發出一陣哭嚎。

“二哥啊,你什麽都沒交代,就這麽走了。你的小兒子是敗家子,我怎麽幫你打理後事啊。”

被此一擾,烏蘭賀一堵耳朵,“我爹兩個月前就埋了,你哭喪是不是太早了。”

哭聲又戛然而止。

“你三叔我身在江湖,懲奸除惡,哪知一回來,你爹就沒了。”

烏蘭賀一按開關,門又開了。

“我爹立下遺囑,莊主之位由我繼承。但你們合夥騙我來虎頭山,要我身葬于此。”

“說了是你大舅,”烏士罡側着身,兩腿一蹬,費着好大的勁坐了起來。他當場換了臉色,板着臉,雙眼狠望而來,“我就是你大舅,我忍你很久了,從小身弱,功夫差勁,爛事一堆。他人朝東你朝西,他人發財你揭短,他人娶妻,你還賀他有美妾。玉和山莊乃江湖頭號俠派,怎麽能讓你當莊主,我是替天行道!”

烏士罡手指着天,聲音卻一下噎住了,只留些細細的輝光閃在脖子上。

烏蘭賀定睛一看,那是一根銀白的繡花針。

烏士罡兩個眼珠張得鬥圓,連眉毛都快飛上發了。烏蘭賀不敢轉身,天下第一仁俠都有此等驚恐之态,烏蘭賀豈敢去惹。

唯有烏士罡正面見着白骨,她五官張烈,煞氣十足。紅衣烏發再美,也是宛若牛頭馬面的索魂樣。她懷裏的小黃狗都龇起了牙,活生生一條惡犬。

“小黑。”白骨一喚。

烏蘭賀寒意四起,“哎。”

這個時候也許當寵物更安全。

烏蘭賀又見兩針飛來,紮在烏士罡的眼眉和耳上。烏士罡這會兒真成了瞎子,聾子,啞巴。

“你的窩。”

“窩?”烏蘭賀頭感覺玉和山莊在白骨嘴裏如同狗窩。

“我可以替你拿。”白骨道。

烏蘭賀又忍了忍,暗暗掐指算,“你要多少?”

“你的窩。”

烏蘭賀這會兒是真忍不了了,“你胃口太大了,竟要整個玉和山莊?”

白骨大大的眼睛天真有些,厲光也銳,“你的窩有很多人可以用,還有頭號蝦排。”

烏蘭賀好像聽茬了,糾正了下,“是俠派。”

“蝦排!”她認真說着,懷中小狗都露出了口水。

“這不是重點,”他擺手相拒,“重點是我雖是惡人,但不會幫你練邪功。”

“我師傅被山下人殺了,我要你幫我找到兇手。”

這就是她要他幫忙的事?烏蘭賀實在詫異。

“為什麽找我?我是惡人啊。”

“就因為你是惡人!”

“我很壞的那種!”烏蘭賀張開十指,做着鬼臉吓她。

她一點沒被吓到,反而神情落寞,放下小狗,走向冰棺,“山上的女人說要公道就得找官府,可山下都要殺我,只有你和我一樣被他們說是惡人。”

整片冰窖有兩活人,宛若冰雕的烏士罡早已不在烏蘭賀眼裏。他只看着那身紅衣,想想從賭場裏見到白骨的那一刻,突然覺得她不是什麽老妖婆,只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幼稚鬼。

好人都不會幫惡人,惡人又怎麽會幫惡人?

“我惡人,你惡人,各幹各的惡事,幫來幫去很麻煩的。再說你惡事一籮筐,我哪幫得過來。”

她臉貼着冰棺,“我沒有幹那些事。你三叔說我殺了你,我殺你了嗎?”

烏蘭賀突然被紮痛,他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那都是小時候的事,過了十多年,已經很難記個清楚,但那些聲音仍然清晰萦繞。

“爹,這是弟弟幹的。”

“莊主,這是二少爺幹的。”

“烏莊主,這都是你小兒子幹的。”

遠去的聲音不停環繞,眼前的魔頭環抱住冰棺。

烏蘭賀很怕看死人,但這回他走了進去。透過一層厚冰,可見冰棺裏躺着一具屍體,滿頭白發,面容卻是個秀麗女子。

這看起來怎麽還是像練邪功的?

透過冰封,還能看到屍體頸部有一條很長的縫線。烏蘭賀猜是白骨給她縫起來了。

她小心地摸了摸冰棺,就像可憐的小狗靠入她以為的溫暖裏。

冰雪無情,師傅已死,她又豈會得到回應。

烏蘭賀不禁有些酸楚,她可明白陰陽相隔?

“尋常惡人不幫惡人,可我是天下最大的惡人。就這樣,你幫我奪取莊主之位,我幫你找殺到兇手。”烏蘭賀還是動搖了,因為他也曾縮在冰冷之地不得回應。

她望着他,冷冰冰的眼睛鋪了層薄光,“小黑,這樣說來你比我惡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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