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牽着鼻子走

第023章 牽着鼻子走

臨近酉時, 歸家人從四面八方湧出,手提各種冒着香味的油紙包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而在昨晚異常熱鬧的書肆中,掌櫃顧雲缃卻不急着收攤, 只用一只手撐着下巴,饒有興致地看着街對面。

對面香燭鋪子和往常沒什麽不同,夥計依舊在一堆金紙銀紙錢裏打着呵欠, 連那肚子滾圓的貍花貓也有樣學樣地地盤在燈座旁,除了尾巴以外,一動都不動。

只不過,今日是有一處有些不同尋常, 那就是那位站在店外橋邊, 那個一眼就能看見的的綠衫少女。

挺拔的身姿,如素藕抽條般朝氣生長的身形。總之,叫顧雲缃來看, 就不像是濮州境內出的人物。

而此時,這不知是哪來的“人物”已經在原地站了小半個時辰了。這麽長的時間裏, 她就一直站在那兒,偶爾換換姿勢,但卻一直沒走開過。即使之前香燭鋪裏的貓圍着她蹭了三圈,聲音嗲得讓顧雲缃恨不得立馬把它捉回店鋪裏摸上個一百遍,那姑娘也沒什麽大反應,只是微微彎下腰,不輕不重地摸了一下那賣乖求食的小東西。

輕輕地“嚯”了一聲, 顧雲缃不由得感嘆道, 這倒是個定性十足的。

不過……轉念一想, 她既然不是來買東西的,也不是路過休息的, 那想必就是來等人的。

雖然不清楚這人來頭,但對于她等的是誰,顧雲缃心裏倒是猜到了個七八分。

畢竟從那姑娘出現在橋邊的時候起,自己店裏這閑不住的小夥計就躲在後頭沒出來過。

眯起眼來笑了笑,顧雲缃伸長了脖子,興致勃勃地回頭朝躲在書架背後的秋望舒問道:“阿望,那是你朋友麽?”

背後的秋望舒自然不會說是,不然她要怎麽跟顧雲缃解釋兩人怎麽認識的?一個看起來不缺銀子的人強行跟着自己回來,自己還偷偷收留了她一晚,這話說出來誰能信?況且兩人的相遇稀裏糊塗的,本來也就算不上朋友。

面色不虞地将收明日客人要來取的書冊又收拾了一遍,秋望舒低着頭悶聲回道:“不……”

說完,還要欲蓋彌彰地解釋道:“……不算是。”

說完這一句秋望舒就後悔了,她飛快地擡起頭來,透過架格對上顧雲缃了調侃的眼神,然後慌張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

可她越慌,顧雲缃笑得卻越明顯,于是解釋到一半的秋望舒也只能默默咽下了後半句找補的話,郁悶地從後頭繞出來,對顧雲缃說道:“雲缃姨,我來關店,你先走吧……”

看着秋望舒慌張的神色,顧雲缃心中早已了然。

雖然不知道這兩人怎麽認識的,但是阿望這樣的性子,能有個能等上這麽久的伴兒,不也是好事麽?

灌下一口茶,顧雲缃掃了一眼仍在原地的綠衫人,回頭攔下了裝作忙活的秋望舒:“關什麽店,趕緊去吃晚飯吧。”

她寧願直接關店蹲在庫房,都不想出去見那寒争。于是秋望舒皺眉掙紮道:“不是,我不餓,我……”

我是不想出去見那寒争,秋望舒在心裏吶喊道。

可是顯然,顧雲缃不可能知道秋望舒曲折的心路歷程,于是懷着“關心這個心防頗重的小孩”的念頭,顧雲缃打斷了她的話,一路将她推到了門口。

“去吧,帶你朋友去嘗嘗西市成安街的蟹粉面,別一天只會去吃那馄饨。”

說完就在秋望舒手裏丢下了一把銅錢,不用數大概都能掂出來,這足足有四碗蟹粉面的錢了。

等秋望舒抓着一把錢目瞪口呆地望回去時,顧雲缃卻堵到了門邊,擠眉弄眼地對她說道:“趕緊去吧,阿望,下次請人進來鋪子裏,我給你們倆帶點心。”

就這樣,秋望舒半推半就地被顧雲缃推出了書肆的門。這一出門,對面那杵着的跟伏春城格格不入的身影就更顯眼了。

悶悶不樂地朝對面望了一眼,見寒争擡頭看過來,秋望舒馬上別過眼去,抓着手中的銅板就朝前跑。

而她身後也自然而然地響起來默默追來的腳步聲。

昨天也是這樣,她悶頭跑,後面寒争默默跟,今天也是這樣,她氣鼓鼓地朝前跑,寒争還是一句話都不吭地在後頭跟。那要說這兩者之間唯一的區別,那就是今天兩人的腳步到底都跑得慢了些。

一開始,街上人還不算很多,寒争還像昨日那樣靜靜地跟在後面幾步處,可漸漸地,随着擦肩之人越來越多,寒争卻反而邁步走到了幾乎與她并肩之處。

年歲相仿,身高相近,兩人這般走在一起,不像是稀裏糊塗認識的關系,反倒像是相識許久的玩伴似的。

人潮洶湧中,兩人之間幾乎只有一拳之隔。這再擠下去,她們怕是要被擠成貼餅子那樣緊緊挨在一塊兒。

不着痕跡地撤開了些距離,秋望舒不自在地出聲問道:“說好一早就走,你為什麽還要跟着我?”

這已經是秋望舒數不清第幾次趕她走了,可寒争聽了這句話卻臉不紅心不跳地回道:“因為昨天你請了我,所以今天我也想請你吃頓晚飯。”

她面上倒是一片坦然,可聽完這話,秋望舒卻更加心煩。

請完這頓晚飯,然後呢?

即便自己不願意,這人明日,後日,還會再來找自己,再跟着自己麽?

在秋望舒沉默的幾瞬內,兩人卻被擠得越來越近,她手也好幾次快要擦過寒争的裙邊。眼見兩人越離越近,秋望舒的神色也越來越不自然,情急之下,秋望舒找準一行人中的空隙,側身轉到一處稍微清冷些的旅店旁。

站定了,她便跟之前一樣一聲不吭地杵在原地,也看不清臉上什麽表情。

跟着秋望舒幾步繞了過來後,寒争平靜地打量着秋望舒的神色。

方才還只是悶悶不樂,但自從自己走到她身旁後,她的臉色便越來越沉。看來……今天也不能輕輕松松地和她一起吃上一頓飯了。

略略思索兩下,寒争出聲問道:“不去吃飯了麽?”

果然,秋望舒撇過臉去,斬釘截鐵道:“不去。”

見狀,寒争又再進一步問道:“是因為有我跟着,還是,你就是不想去吃呢?”

那這一次回答她的自然還是一個堅定拒絕的側臉。

仔細觀察過秋望舒的臉色後,寒争垂了垂眼,軟下聲來道:“那我若是不跟着你,你自己會去吃麽?”

“……”

自己要是說會呢?這人難道就能就此放棄麽?

半信半疑地轉過頭來,秋望舒皺眉緊緊盯着寒争,生怕她還要搞什麽花樣。

察覺到秋望舒充滿懷疑的視線,寒争壓住嘴邊笑意,故作失落地妥協道:“好吧,那我不跟着你了。”

說罷便當真後撤了一步,說到做到地轉過了身去。

本來想逗逗秋望舒的,可惜寒争失算了,這可是人擠人的西市,哪是說能走就能走的。

在她跨出兩步後,一群镖師打扮的人碰巧從旅店中湧出,嘴裏嚷嚷着什麽“他镖頭就了不起是不是!還得我們哥幾個給他做孫子不成?”,說着便氣勢洶洶地邁下了臺階,目無他人地推搡着往前沖去。

被一雙殺氣騰騰的手肘直直撞上後,剛後退一步的寒争又接連被另外幾人從巷口推搡到了街道正中,還沒等她站穩呢,又不知道從哪裏擠過來一窩蜂的人,領頭的人一邊朝前擠,一邊興奮地吆喝着:“趕緊趕緊,前頭宋老板玩關撲把鞋底都給輸了,現在正在鋪子裏被他老娘掄着鐵鍋抽呢!”

聽人這麽一說,那後頭跟着的人可就更來勁了,有的在原地起哄道:“他娘果真是寶刀未老!”還有的更是扒着身旁人的肩膀催促着:“快點兒快點兒!你不看讓我去看個新鮮的!”

這群人正在興頭上呢,哪會意識到自己生生把一無辜路人給卷了進來,吵着嚷着就把才到他們肩膀那麽高的寒争夾在了中間,一并給帶朝前去了,只留給了秋望舒一個,只露出半個頭的呆愣遠影。

這一幕來的太過突然,給秋望舒打了個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秋望舒不敢置信地眨了眨好幾下眼才緩過神來,随即便在心中喝問道,她,她難道是個木頭麽,都不知道喊一聲或者罵一句麽!

不過,一想到這兩日寒争那副波瀾不驚的斯文樣,秋望舒也就确定了,這個人确實是不可能喊出聲的。

眼看再擠下去,寒争就要被擠到西市最裏頭了,秋望舒煩躁地搓了搓衣角,終于再扛不住心中的糾結,提起腳跟一溜煙地就追着跑人出去了!

追上了人群的尾巴後,秋望舒找準了時機,趁着一人擡手的瞬間跟一尾魚似的“呲溜”一下鑽了進去。雖然好歹是擠進去了,但是這樣一來眼前就被各路人馬擋了個結結實實,別說找到被夾在中間一截的寒争了,就連前頭兩個人是老是少都看不清楚。

鑽了半天,秋望舒臉都被擠得變形了,還差點被踩了好幾腳,為了不叫人再踩到,她一邊跳着小心躲着,一邊奮力側着身往人群裏鑽。

好不容易鑽到了中間一截,可是她四下環顧後,卻并沒有發現寒争的身影。焦急地皺起眉頭來,還不等她喊出一個“寒——”字,突然,秋望舒感覺有人碰到了自己的手,然後不容她縮手地,緊緊拉住了她,借着後仰的力,一把将她拉出了人群中。

在跨出人群,感覺到眼前不再有人遮擋後,她終于看清楚了,拉着自己的這人不就是方才還“無力抵抗”的寒争麽?

詫異過後,秋望舒抽手想将寒争甩開,結果這人不僅不松手,反倒還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指頭。又驚又氣之下,秋望舒漲紅了臉對她喝道:“你……!”

面對着滿臉寫滿惱怒的人,寒争四下環顧了一遍,不慌不忙地感嘆道:“都被擠到這成安街了啊。”

伸出空餘的手理順了貼在頰邊的亂發,她回過頭笑着看着秋望舒,“那,既然都到這兒了,要空着肚子回去麽?”

“不如……跟我去吃蟹粉面吧。”

此刻,日頭還沒落,兩人被裹在一片袅袅騰騰的煙火氣裏。原本這應該是嘗試去放松,去抛下所有有關冷雨夜的記憶的時候。

可是,看着看着,秋望舒一張臉卻由漲紅漸漸轉為蒼白,于是在将手徹底扯出來後,秋望舒別過頭去,悶聲道:“……我不跟你吃蟹粉面。”

原本以為秋望舒是覺得面上挂不住,還在發脾氣呢,可是看着看着,寒争卻看出了秋望舒面上的不對勁。意識到她并不是在同自己賭氣,寒争臉上的笑意戛然而止,她緩緩轉過身來,遲疑地問道:“怎麽了……阿?”

怕阿望聽到自己喊她會更生氣,于是寒争默默地咽下了幾乎到嘴邊的望字。

與之前生悶氣的樣子不同,秋望舒擡起頭來,認真地看着寒争,一字一頓道:“我說我不去了。”

看清秋望舒的神色後,寒争愣了一瞬,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她喜歡看秋望舒又心軟又同自己賭氣的樣子,那個樣子,很……生動,很特別。但對着阿望現在臉上的平靜,她卻有些心慌。

“那就不吃了。”

原本心裏還有許多話可以說,可這會兒寒争只能出聲安撫道:“我們先回去,或者你先回去,我……”

“我不回去。”

将裙邊揪緊了又松開,沉默片刻後,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明天,你也別再來找我了。”

因為低着頭,秋望舒看不清寒争,自然看不見寒争錯愕的眼神。看着腳下寒争的影子,秋望舒悶聲問道:“我只是在渡口幫過你一次,沒有招你也沒有惹你,所以……也不想再被你這樣牽着鼻子走了。”

明明耳邊是鼎沸人聲,可此時寒争一聲也不吭,秋望舒便覺得身前安靜得很。

也直到這一刻,秋望舒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到底說了什麽。

……我,我說這些做什麽。

像是要拿自己救過人的恩情逼人家走一樣。

意識到自己一股腦把心裏那些有的沒的全部倒了出來,秋望舒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一陣直沖頭頂的羞窘。

等她羞到幾乎想轉身就走的時候,她才聽見寒争着急地開了口:“我沒有想要愚弄你,牽着你的鼻子走。”

寒争的臉上沒有再帶着精細的笑意,她繼續道::“在碼頭見到你時,我就知道你心軟,後來跟了你一路,又覺得你很有趣,所以會想同你一起。”

“我雖然沒有想愚弄你,但是也确實仗着你心軟,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

頓了一頓,寒争歉聲道:“我不會再勉強你了。”

“抱歉。”

神色複雜地搓弄着自己的裙角,秋望舒在心中糾結道,不過只是聽她說了聲抱歉,自己心裏就愧疚得仿佛做了回惡人似的,這不是心軟是什麽。

可是自己,也沒有說錯什麽啊。

眼見寒争邁步要離開,秋望舒擡起頭來,慌張地朝前邁了一步: “……你”

似乎是清楚秋望舒要說些什麽,寒争又搶先一步堵住了秋望舒的話頭,“其實住旅店都是夠的。”

“只是因為昨天心裏沒底,所以才沒有對你說實話。”

注意到了秋望舒裙邊的褶印,寒争垂眸:“你不要替我擔心。”

聽完了她的坦白,秋望舒反倒愣了愣,在心中默默重複道,擔心麽……

我不是擔心,我只是,不想聽她說這些。

可她都這樣說了,那自己還要說什麽,說自己雖然不喜歡寒争跟着自己,但是也不是真的想趕她走麽。

這分明就是自相矛盾,聽了誰能信。

秋望舒的沉默和糾結全部落入了寒争眼中。見她久久不語,寒争緩緩朝後撤了一步,随後微微彎起眼來,笑着對秋望舒說道:“謝謝你,阿望。”

說什麽心裏沒底,那是騙她的。

那日她回過神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秋望舒,雖然那時秋望舒被雨澆水了個透,比自己還要狼狽幾分,可她托着自己的手卻那麽小心,那麽溫暖。

她就是想從背面跑到秋望舒身邊,仔細看這個人更特別的樣子。

看着秋望舒急出了汗珠的鼻尖,寒争出神地想道,她今天确實很想和阿望去嘗嘗那家蟹粉面的,只是可惜了。

不動聲色地又看了半晌,寒争臉上又擠出那種好像落不到實處的笑意來,随後便收回了目光,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你……要記得去吃飯啊。”便重新轉過身去,彙入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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