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二更

第32章 二更

徐懷安将蘇禮送回了安平王府後, 只停留在了門前的石獅子旁,沒有要進屋叨擾的意思。

蘇禮的臉頰被打的紅腫不堪,人也很有幾分落魄的模樣。他立定在青石臺階上, 回身瞥了一眼神色寂然的徐懷安,悶悶地說了一句:“慎之大哥, 都是我不好。”

他這般沖動、不計後果。險些便要被英一武扭送去了刑部,以安平王府如今的處境,只怕是要舍掉全副身家才能将他從刑部裏撈出來。

蘇禮心間愧怍難安, 似是有一肚子的話想與徐懷安傾吐, 可瞥見徐懷安染着失落的明眸, 這些話也沒有了開口的力氣。

他已知曉長姐拒絕了慎之大哥。慎之大哥能不計前嫌地趕來樊樓相救,已是仁至義盡,他怎麽好再勞煩他更多?

徐懷安立在微涼如水的夜色中, 瞧了蘇禮兩眼,到底是多言說了兩句:“這些時日你還是安生一些。”

若是再被外頭的人抓住了錯處,她的處境就會愈發艱難。

徐懷安并非聖人,在知曉蘇婉寧對他無意之後,心裏既是失落又是難堪。起伏的情緒一波波朝着他襲來,一時惱她無情又心狠, 一時會舍不得怨怪身影單薄的她。

他不過在梁國公府裏消沉了兩日, 便又聽到了宮宴裏的風聲。

皇後娘娘意有所指的一句話,便霸道地給蘇婉寧安上了人盡可夫的名聲, 讓這般美好的她身陷污濁名聲的沼澤之中, 無力脫身。

那些盤亘在他心頭的惱意漸漸化為了疼惜和不舍。

徐懷安正是一腔情熱的時候,即便被心上人冷眼拒絕, 他這熱切不已的心正爍着最閃耀的光芒,并非幾句流言蜚語便可掩蓋。

所以, 他讓人時時刻刻留意安平王府的動向,尤其是要看管住沖動易怒的蘇禮,絕不能讓他在這風口浪尖時鬧出什麽亂子來。

正因有暗衛們的通風報信,徐懷安才能及時趕去樊樓,以自己價若千金的尊嚴換來了蘇禮的脫身。

秦氏不止一次地勸過他,并告訴他:“強扭的瓜不甜,蘇氏既對你無意,你又何必執迷不悟?”

秦氏的一片拳拳愛子之心,并不是因京中一邊倒的流言蜚語而有此勸語。她只是覺得兒子太過可憐,捧着一顆心要将蘇家婉寧娶進門珍愛相守,卻連人家裙角的風都攥不住。

她不怪蘇婉寧,只怪自己的兒子太過偏執。正如他幼時心愛的那只雪兒兔一般,明明老梁國公斥責了他好幾回不可玩物喪志,還讓奴婢們藏起了那只雪兒兔,可慎之卻能背着所有人将雪兒兔帶去學堂、帶去書房、再帶回寝屋之中。

期間甚至能目不眨眼地往自己手腕上劃上一刀,便為了求得徐老太太的憐惜,将他中意的那只雪兒兔留下來。

那時的秦氏便知曉,兒子外裏瞧着多麽光風霁月、清明磊落。可心裏卻是藏着許多不能見天日的陰翳,一旦對人或物起了意,便偏執得不願放手。

此時的徐懷安腦海裏也正在天人交戰,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蘇禮的話。

蘇禮見他眉宇間凝着深重的寒霜,只以為他是不願與自己多言,他行事實在是太過沖動,不怪慎之大哥惱了他……

“你長姐……”夜影浮動,徐懷安終是掩不住心中的擔憂,問了蘇禮:“這兩日可還好?”

蘇禮立時答道:“起先長姐只是哭,後來漸漸地不哭了。這兩日瞧着已無大礙了。”

她雖落入了此等聲名狼藉的境地,可堅韌的心性會為她指引着來路,讓她升起對抗流言蜚語的勇氣,不會哭哭啼啼地就此消沉下去。

是了,這才是蘇婉寧。那個為了和離甘願堕了腹中胎兒,也決絕地不願回頭的蘇婉寧。

思及她,徐懷安的嘴角竟是洇出了點點笑意來。

蘇禮卻無從發覺徐懷安神色間的異樣,只略顯急促地說道:“慎之大哥,我爹娘知曉京城裏這些人慣會捧高踩低,長姐若再留在京中,只怕是連出個門都要受萬人指摘。”

這話将徐懷安的心高高捏起,拂往他清俊面容的夜風也如冰雹一般刮疼了他的臉頰。剎那間,徐懷安頓了頓身姿,緩了好一會兒神後才問:“王爺和王妃是打算把她送到何處?”

“我的舅舅長居揚州。”蘇禮言盡于此,也是不好過多地往外抖摟安平王府的事宜。

只是今日他又欠了徐懷安天大的一個恩情,前段時日還給了他錯誤的情報,讓他空歡喜一場,險些鬧出了個天大的笑話來。

蘇禮自是滿盈愧疚。

于是,他便在轉身走進安平王府裏時,誠摯又歉疚地對徐懷安說:“上一回的事,是我的錯。慎之大哥,要不你打我兩拳吧。”

徐懷安不理他,心裏只盤算着蘇婉寧即将去揚州躲流言一事。

她這一走,只怕沒有個半年的功夫不會回京。聽聞揚州繁華熱鬧,盛産男倌,更有富庶人家的子弟盼着能擇個姿容絕佳的女子為妻。

揚州,離京城甚遠。

徐懷安思忖着應了蘇禮的話,這便轉身匆匆上了馬,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

*

蘇婉寧也是真的打算啓程去揚州。

蘇老太太與宗氏怕她多思多憂,日日拉着她閑話家常,就怕她一個人獨處時傷心難自抑。

宗氏還連夜給揚州的兄長寫了信,托他好生照顧蘇婉寧,一應開銷都走安平王府的賬目。

宗家在揚州也是富戶,這幾年子孫沒有出息,這才漸漸地淡出了官場。

“你舅舅是個和善人,舅母也一向喜歡你。兩個表哥都定下了婚事,也不怕人多嘴多舌,你只安心在揚州游山玩水,等過了這一陣風頭再回來。”宗氏柔聲與蘇婉寧說。

蘇老太太一邊吩咐丫鬟們替蘇婉寧收拾好行裝,一邊嘆道:“若不是禮哥兒要娶陸中丞家的閨秀,我總要讓他陪着你去揚州才放心。如今只能讓鮑二家的陪你一同前去,一路上走的是官道,倒也不怕匪賊。”

蘇婉寧見祖母和母親都為了她的事百般籌謀,心裏只覺得萬分過意不去,當下也只能展顏一笑道:“這一去也能見見外祖母,倒也是好事。”

說罷,嘴角才浮起的笑意又跌成了沉重的憋悶。

“只是不能在祖母和母親跟前盡孝,婉寧總是過意不去。”

蘇老太太擺了擺手,爽朗又灑脫地笑道:“這些話都太擰巴和空耗心神了,我們這樣的人家難道還少了伺候的人?只要你開開心心地離了這些流言蜚語,我和你娘心裏就高興。”

宗氏含着淚點了點頭,因這回是蘇婉寧第一次離開京城,她心裏總有幾分不舍,便扶了扶蘇婉寧的鬓發道:“好生聽你的舅舅和舅母的話,一路上要小心。”

這時,蘇其正也從外間繞進了蘇老太太的院落,才進明堂便笑着道:“舅兄回信了。”

這封信快馬加鞭地從揚州送來了京城的驿站,蘇老太太立馬讓蘇其正将信讀了,原是宗氏的哥哥宗聞提起了揚州城裏的幾樁趣事,并熱情地言明了對蘇婉寧的歡迎。

最後一絲的後顧之憂也消了。

宗氏讓人丫鬟們當鋪換了些碎銀來,分着五六處地方藏在了蘇婉寧的行李之中,并囑咐她:“在外不可漏財。”

蘇婉寧一一應了,臨行前睡在了宗氏的房裏,母女兩人促膝長談,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才阖眼睡了一會兒。

蘇老太太與宗氏起了個早,一家人在前廳裏用了早膳後,便由蘇其正和蘇禮将蘇婉寧送出京郊外,陪行的丫鬟和小厮都是受信任的心腹,幾個管事和婆子也是手腳上有些功夫的人。

離別的傷感悄悄浮上蘇婉寧的心頭。

她立在翠帷馬車旁,回身瞧見曦光下透着無盡繁華的京城,瞧見了爹爹和弟弟滿是擔憂的眸光,明明不想在離別時落淚,卻還是難以自抑地紅了眼眶。

眼淚一旦滴落,便洶湧得沒了息止的時候。

蘇禮竭力作出一副老成沉穩的模樣來,強顏歡笑地對蘇婉寧說:“我等着長姐回來,長姐好好玩樂,不必挂心家中事務。”

蘇其正是個慈父,比起沖動易怒、做事沒有章法的嫡子,他心裏總是更中意事事乖巧妥帖的長女。只可惜長女婚事坎坷,又被賊人污了名聲,為防她在京城郁郁寡歡,倒不如讓她去揚州散散心。

“好了,快些出城吧。”他心裏也是極為感傷,卻強撐着不肯露出分毫來。

蘇婉寧這才走上了馬車,撩簾進車廂前回身對蘇其正說:“爹爹少喝些酒,顧好自己的身子。”

曦光斜長地灑落人家,映在翠帷馬車駛往前方的道路之上。

蘇其正與蘇禮目送着蘇婉寧行出了京郊,直到視線裏那兩架馬車被青山綠水的景色所覆蓋,再也瞧不見時,他們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眸光。

一刻鐘後,蘇其正才帶着兒子回了安平王府。

這一程,山高路遠。但願女兒離了這牢籠般的京城後,能如翺翔在天際的雄鷹般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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