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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松眠,也就是自淩鳴玉醒來後,一直服侍淩鳴玉的仆役目光閃躲,躊躇道:“……是。”
淩鳴玉掃視眼前的房間。
這是間最簡陋的下人房,雜亂無章黑灰色的大通鋪,屋角甚至擺放着未倒的馬桶,堆積如山的髒衣散發出不明的氣息。
淩鳴玉捏緊了袖袍下的拳頭。
謝妄如今重傷在身,都還要承受這般羞辱折磨,可見尋常謝妄在林家的境遇,只怕更糟。
淩鳴玉起先覺得很憤怒,可憤怒到極點後,只剩下無力和懊惱。
淩鳴玉緩緩閉上眼:“謝妄這樣…多久了?”
“回少主,謝妄公子來林家已有兩月。”
淩鳴玉無力的點點頭:“去傳醫官。”
松眠恭敬退下時,橫七豎八躺在通鋪上的身影終于發現了淩鳴玉,他們紛紛起身,對淩鳴玉彎腰笑臉相迎。
放在從前,淩鳴玉早在第一時間便上前察看謝妄傷勢。
可眼下,淩鳴玉卻怎麽都沒了上前的勇氣。
他曾經立過要相伴謝妄走過昏暗人生的誓言,如今看來簡直就是個笑話。
甚至謝妄在林家所受的一切折磨,都有他這具身份的功勞。
這十年來…謝妄…你究竟是怎麽過來的?
淩鳴玉心痛到無法呼吸,出神間,一道人影忽然走出,當着淩鳴玉的面,徑直将一碗不明物當頭潑了謝妄半身。
眼前這一切發生的太快,淩鳴玉根本沒來及反應。
“你在做什麽?”淩鳴玉驚呼着上前,将仆役推開。
那仆役一愣,旋即邀功般向淩鳴玉讨好道:“這卑賤之人見了少主竟不起身行禮,實在無禮,我替少主罰他。”
淩鳴玉頓時忘記此前思緒,不顧地面和謝妄身上的污漬,蹲下将謝妄摟起。
他動了怒:“誰說我要罰他!”
仆役這回是真呆住了,同同伴左看右看:“這……”
淩鳴玉憤怒不已:“倒是你!明知他有傷在身,竟還想加重他的傷勢!”
那仆役終于察覺出情勢不對,慌張下跪,砰砰磕頭道:“少主饒命、少主饒命!”
淩鳴玉又氣又惱,偏又無可奈何。
他知道,眼前仆役這麽做,只是為了“讨好”林奚吟。
只是可惜現在他才是林奚吟。
松眠這時候正好領着一衆醫官趕到。
淩鳴玉自然不會因着這種事便要了這仆役的命。
但不罰這仆役,實難解淩鳴玉心中之氣。
“松眠!”
聞聲松眠上前。
“此人欺辱族人,蓄意滋事,按家法當如何處置?”
松眠答:“丈十,罰月例一月。”
淩鳴玉厲聲:“罰!”
那仆役聽罷顫抖的身軀一懈,頭磕的比方才還要激烈:“多謝少主饒命、多謝少主饒命!”
鬧劇至此落下,誰都沒有發現,淩鳴玉懷中,謝妄微動的眼珠。
淩鳴玉又是指揮将謝妄擡走,又是差遣安排收拾新住處,又是令醫官給謝妄看病……
折騰了好半天,及至天色将暗時,一切才終于重新穩定下來。
謝妄如今住在淩鳴玉院裏一間空置的屋子,二者住處靠的極近,不過數十步的腳程。
生活環境更是大大改善。
醫官們為謝妄診治完,向淩鳴玉禀告道:“謝公子傷勢較少主嚴重許多,即便仔細調養,少說半年,多則數年,恐才能恢複如初。”
醫官揣摩了番淩鳴玉的态度,頓了頓又道:“但若輔以滋補靈丹,或許數月便能康複。”
淩鳴玉虛虛摟着身前披風:“一切都按照最好的來!”
醫官領悟,收拾醫箱正準備出門,經過淩鳴玉時,卻再度被喚住:
“那些其他的傷者,眼下情況都如何了?”
淩鳴玉可還記得,滿洞穴中受傷的可不止林奚吟和謝妄兩個人。
猝不及防被問及其他傷者,醫官難免詫異,特別是這些關切的話,竟還是由林家最驕橫跋扈的少主問出來。
醫官用擔憂的目光望向淩鳴玉的腦子:“回少主,我等都已按照家主的吩咐,将他們帶回并精心照料。”
聞言淩鳴玉直點頭:“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就勞煩你們多費心了。”
“不敢不敢。”
送走醫官,淩鳴玉心中愧疚稍減。
畢竟是因為“自己”要出游,才會害大家被魔修劫走。
他既占了林奚吟的身份,便要為林奚吟善這個後。
站在拔步床前,淩鳴玉望着謝妄的面容出神。
謝妄自幼便長的極為出色,如今長至少年,身形雖然抽條得過于消瘦了些,但五官俊逸,輪廓分明。
若幼年版的謝妄,是面容可愛但眉眼中參雜着疏遠的冷意。
那少年時期謝妄,則如一頭潛伏的亞成狼,或一把即将出鞘的寒刀,冷冽之中略帶數分陰郁。
若是天鏡在手,淩鳴玉真想把現在的謝妄拍下來。
松眠見狀上前詢問道:“少主今日滴水未進,現在可要用膳?”
淩鳴玉下意識搖頭:“我沒胃口。”
片刻後,又道:“罷了,先送兩碗清粥來。”
他自己那碗只吃了一半,倒是為謝妄準備的都喂完了。
然後坐在床前,支着頭,望着謝妄發呆。
淩鳴玉知道,謝妄其實對林奚吟并未有任何感情,也絕無攀附之意。
他之所以尋上林家,是因為他母親當年為他定下這樁婚約時,曾和林家主母交換過訂婚信物——一枚玉壁。
這枚玉壁是謝母自小佩戴的貼身之物。
謝家徹底覆滅後,玉壁也成為謝母最後的遺物,而這才是謝妄奔赴林家的原因。
可這枚玉壁,早在謝家覆滅後,便被林家棄置,下落不明。
也就是說,林奚吟根本就拿不出謝妄要的玉壁。
可他卻壞心眼的刻意隐瞞,借此留下謝妄,對其多番折辱,并以此為樂。
臨去睡前,淩鳴玉起身,站在謝妄床前,雙手胸前合十,虔誠而又擔憂的祈禱道:“天道保佑,快點好起來吧。”
然後為謝妄掖了掖被角,轉身離開。
淩鳴玉不知道的是,他轉身瞬間,謝妄緩緩睜開深幽的雙眼,用一種全新探究的目光,審視他離去的背影。
又擡起手,古井無波的端量着手臂上被嚴謹包紮的傷口,确定了自己心中的判斷:
——林奚吟死了。
那今日,在他面前矯情飾行的人,又究竟會是誰呢?
*
接連數日,淩鳴玉一得空便往謝妄住處跑。
圍着昏倒的謝妄左戳右戳,給謝妄端藥喂水,看着謝妄發呆傻笑。
守着謝妄就好像守着心愛珠寶的惡龍,和從前的林奚吟相比,簡直猶如脫胎換骨般換了個人。
又加上淩鳴玉先前為謝妄出頭,處罰了欺負謝妄的仆役。
大家都便傳,說少主回心轉意,不再和謝妄勢不兩立,要吃謝妄這顆回頭草啦!
誰知這謠言還沒傳兩天,淩鳴玉又搖身一變,自謝妄蘇醒後,他又不肯再踏步謝妄住處了。
至于淩鳴玉究竟怎麽想的……
在跟着淩鳴玉晨間第五次路過謝妄住處時,松眠終于忍不住,勸慰道:
“少主,你若是當真放不下謝公子,不如就進去看看吧。既然擔心謝公子,為何又不願讓謝公子知道你的心意呢?”
淩鳴玉焦慮得原地轉:“不行不行不行,我還沒做好準備。”
他現在用的可是林奚吟的身份,從前林奚吟對謝妄那麽差,謝妄肯定不想見到他。
松眠似乎明白淩鳴玉的顧慮:“若少主不想被謝公子看見,不如等謝公子睡着後,再進去看看謝公子?”
松眠這個提議真是提在了淩鳴玉的心頭上。
于是午睡時分,淩鳴玉特意換下華麗繁瑣的服飾,打扮成灰撲撲的仆役模樣,這才提着一大堆準備的包裹,蹑手蹑腳推開了謝妄的房門。
謝妄自從病中便再沒下過床,終日躺在床間,不必想都知定十分枯燥。
淩鳴玉便搜尋了些雜記書籍、九連環、魯班鎖之類的小玩意,給病中的謝妄解解悶。
趁着謝妄午睡,淩鳴玉踮腳,小心翼翼行至房中,将懷中堆積成小山似的包裹放下,轉身就往外走。
誰知才走兩步,淩鳴玉又戀戀不舍的停了下來。
要不去看一眼吧?這次錯過了,下次再看,可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淩鳴玉很快做出決定,他蹑手蹑腳的轉身,怕驚醒謝妄又不敢靠的太近,隔着輕紗帷幔朝拔步床上的面容遙遙望了一眼。
氣色好像好多了。淩鳴玉放了心,這次是真準備走了。
誰知拔步床裏忽然傳來一道微弱聲音:“誰?”
淩鳴玉頓時跟逃課被點名抓包的學生般,吓得馬上站直了身體。
謝妄醒來了,什麽時候的事?!
淩鳴玉一下子慌了神,刻意壓低聲音道:“小、小的是奉命過來送個東西,這就走了!”
說罷迅速轉身。
誰知謝妄的聲音竟再度響起。
“站住。”
淩鳴玉頓時頭皮一硬,便聽謝妄虛虛道:
“煩請過來幫我端個藥,我拿不到。”
淩鳴玉心霎時柔軟下來。
他只是想要我給他端個藥,他有什麽錯?
端吧,一個藥而已?
淩鳴玉回身,也不敢看,像個犯了錯被抓包的小學生,只低着頭悶聲問:
“謝公子,請問藥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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