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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聖人不發話,但群臣自發地不肯走。
聖人愛子情深,定是覺得昨日大狩,讓太子吹風受累了。至于受邀前來赴宴之人,也個個深感自責。
這日,太子近臣十率府,都不乏有望族勳貴上門巴結讨好的。
有人是天上月,合該被衆星捧着。
有人是污淖裏的蚯蚓,車轍底下已成泥。
聽說,開國侯也親自去探病了。
不過這些都與師暄妍無關。
昨夜遇上他是偶然,今日再出門,懷揣了目的,便多少有些做賊之感。
畢竟他和她之間,的确算不上清白。
蟬鬓聽說是江夫人屋裏頭最細致周到的一個人,但自打她來了師暄妍身邊以後,師暄妍并未覺得她有多盡心。
待她梳洗後,蟬鬓便不見了蹤跡。
如此也好。
省得了她再去尋一個無人看守的機會去放鷹臺。
雖是晴日,但陽光曬在身上還是通體涼意,師暄妍着雲煙粉織金棉袍,以避免他突然又興之所至帶她去跑馬,不惹眼地出了門。
只是她雖不惹眼,卻架不住有人成日裏盯着梢,旦有風吹草動,便有人報信。
“娘子,昨日裏二娘子回來時,身上籠着男人的大氅呢!”
一片高崗上,江晚芙遠遠地望着那如芥子般微渺的海棠色身影,似要往一處去,嘴角輕牽,對說話的女侍若魚颔首,眉目間笑意收斂。
若魚興奮地喋喋不休着:“連夫人都疑心她昨晚是同男人出去私會了。昨夜裏,夫人一宿難眠,可憐娘子也陪夫人說了一宿話,安慰了一宿。娘子體貼人意,可那位二娘子就真不讓人省心!我若是夫人,也對她失望至極。咱們這回抓她個現成兒,給夫人瞧瞧。”
江晚芙不确信:“你怎知道她今日又是去私會?她就那麽渴男人,昨夜分明被娘撞見了,今日還不知收斂往上湊?你當她傻。”
師暄妍回府以前,師家上下早已認了她,私下裏,江晚芙也喚姑母為母親,是姑母對師暄妍還心存三分不忍,才讓江晚芙在師暄妍面前時,莫如此刺激她。
若魚一指那道已逐漸沒入林中的身影:“可眼下太子殿下病了,離宮上下多少人心底惶惶,她這時不在雅望閣待着,又不知往哪裏去,怎說得準。再者,今日夫人上貴妃那處了,娘子可要當心,別等那婚事真的成了。”
其實師暄妍與襄王的婚事成不成,江晚芙已經沒那麽着緊了。
但若要眼看敵人風光快意,她心底終究是有刺。
這根刺若不能拔之而後快,由着它梗在肉裏,以後長年累月地紮着,別提多惱火。
她看了一眼機靈的侍女。
侍女貼身而近,扶着娘子細腰,将唇送上娘子耳邊。
江晚芙越聽,柳葉般細的眉梢聳得越高:“好你個夯貨,竟背着我,做出這等事來!”
嬉笑怒罵,明眸鮮妍,實則并無怪責之意。
若魚怎會聽不出,只是賠笑三聲,挽住娘子,一派安然拭目之态。
*
月上花梢,密林深處,傳來些許鳥鳴。
師暄妍繞過昨日所經的那片溪水,遠處,不少衣衫鮮亮的貴人正走馬射獵,笑聲被風遠遠揚起,吹散入林中。
放鷹臺下仙鶴騰雲紋蒙紗宮燈,披覆四野之中,光焰青黎,色如初曙。
裙袂飛揚在春夜裏,漸漸沒入燈光所不及之處。
她循着昨日的記憶,尋向放鷹臺外。
但這時,人煙已遠,忽地傳來幾道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沉重的腳步聲驀地箭步竄至近前,一下便阻攔在了師暄妍的身前,來人身着棗紅掐腰圓領袍,肚腩便便,看着有三四十歲,是個彪形大漢。
師暄妍驀地眼眸滾圓,急忙退後,後邊又有一同樣身材年紀的男人,前後阻擊,攔住了她去路。
來者絕非善類。
她警惕地往一旁撤開,這時,那大漢一個縱身飛撲,便朝着師暄妍撲來。
猶如餓了三天的野狼,看到了鮮美可口的食物。
他的嘴裏獰笑着:“美人,讓我親一口!”
他一過來,身上濃烈的酒味兒便怎麽遮也遮掩不住。沖鼻欲嘔。
師暄妍身材細弱,哪裏是其敵手。
眼看那人的嘴唇愈來愈近,渾厚惡臭混雜了食糜酒氣的灼熱氣息,灑在她的頰上,惡心肥厚的嘴唇近在咫尺。
師暄妍咬住銀牙,屈膝要擊打他的下面。
驀地一支寒箭從空林之中射出,勁道極大,準頭極高,一瞬便直直地釘入那男人的後背。
霎時血沫四濺,那個壯碩男人被一箭紮透,向前吐出一口血來,血沫落在師暄妍的玉頸窩中,溫度還是滾燙的。
師暄妍怔怔地放下了擡起的膝,這時,身後那包夾的男人看到死了人,忙逃之夭夭,唯恐自己也被箭矢射中。
但,林中又飛來一箭。
“噗——”一聲,箭頭入肉,醉漢立仆。
短短幾個瞬息,那兩個醉漢連一句遺言也沒交代,便橫屍在了當場。
師暄妍瞳眸睖睜,花容失了血色,煞白煞白,眼睫上沾了粒粒血霧,直至林中傳來疾馳的馬蹄聲,她才怔怔地擡眸看來。
為首之人是一名身着騎裝的年輕男子,約莫弱冠年紀,身姿巍峨,器宇軒昂,氣度宛如昭陽初升,在黑夜之中也尤為醒目。
他身後跟着十七八名步軍,皆是羽林衛打扮。
但來人卻不是封墨。
男子下馬來,抱拳道:“在下來遲,讓娘子受驚了,這兩個醉鬼是受人指使,跟了娘子一路了,已被在下處決。娘子勿壞了心情,郎君就在前面不遠等候娘子。”
少女像是被吓住了,身子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男人将腰折得更低一些,面上含着親切溫和的笑意:“在下崔白,字靜訓。”
師暄妍方才醒回神,向崔靜訓行禮:“多謝。”
莫非,此人就是長信侯崔白?師暄妍想了下,又緩緩搖首。
長信侯深居簡出,不喜與人打交道,封墨同她一樣才回長安不久,怎會結識這般人物。或許不過同名罷了,畢竟長安崔家若市,僅次于李、寧。
師暄妍的胸口撲撲地跳動,輕輕點頭,向着遠處輕緩走去。
淺草蜿蜒入銀光如屑的林中,略含潮意的春夜涼風,窸窸窣窣地撥弄着林間天然造設絕妙無比的琴弦。
走了沒多遠,衣裙便被四下裏初萌的草葉濡濕,少女雪膚如玉,頸邊被噴灑了淋漓點點的血霧,擡眸,望向林中倚馬的男子。
月光澆在他的身上,男子的手撫着馬鞍,動作慢條斯理。他的腳邊橫着一杆宮燈,燈火幽幽,似是舔着黑夜的火熱喉舌,将無邊夜色,舐了一隅燙洞出來。
男人像是早已等候多時了,眉宇間多了幾分不耐。
師暄妍一見他便發憷,怯怯地上前去,到他面前站定,低着頭,小聲喚了一句“郎君”。
少女螓首低垂,烏發墜肩,實是可憐。
寧煙嶼望着她,此刻的師暄妍好不狼狽,原本怪責的心理也少了許多,只留下不鹹不淡的一句:“你身後跟了兩個尾巴,你一直沒發現?如連這點警覺都沒有,日後在侯府,若有人對付你,你只會處處掣肘,任人拿捏。”
師暄妍本就驚魂未定,又遭他數落,卻一個字也反駁不了,咬住了唇瓣。
末了,她輕輕擡高眉梢,望向燈光晃曜下男子明朗俊逸的面容,細聲道:“郎君說,我遺落了一件東西在你那兒,今日還我,不知是何物,為何不直接派人送過來。”
師暄妍考慮這個問題,只能想到,怕是一些私密之物,不好被侯府發現,所以只能單獨歸還。
但她接着又想,自己能遺落何物在他手裏?
寧煙嶼的目光落在少女腰間。
少女纖腰不盈一握,柔韌如絲,藕花色絲縧邊墜着一枚雨露狀的玉佩,玉質上乘,映着燈火呈現溫潤流光,宛如有水盈于其間。
這枚玉佩與他腰間那一枚形制相似。他的這一枚,是母後留下的。
聽說這兩枚玉佩是當年西南小國進貢之物,除了母後那有一塊,再者,便是大姑母那裏有了。
她腰間之玉,莫非是從大長公主姑母那處得來?
那一刻寧煙嶼眉心微跳,脫口而出:“你腰間的玉。”
師暄妍一怔,指尖撫過腰際,想起這塊玉的來歷,不禁心尖顫顫的:“這是,是大長公主所贈。”
萬萬不可在他面前提起襄王,否則,師暄妍能想到自己就完了。
“過來。”
寧煙嶼扯着長眉,命令道。
師暄妍只好向他靠了過去,一步一挪。
“郎君,方才那兩個跟着我的人,你知道是誰麽?”
她只想此刻岔開話題,讓他不要把這事往下細細追究。
清風拂來,吹開少女額前與生俱來的細碎絨毛,額發下,一雙秋水長眸清湛而透亮,猶如琉璃珠般,更有一股易碎的脆弱。
定定地望着人時,像是能望進人心底裏去。
寧煙嶼道:“是你家中之人。”
師暄妍也猜到多半如此:“多謝郎君,我知道是誰了。”
看來她還不算蠢。
寧恪淡淡想道。
但接着,少女便嗓音幽微地喚了一聲:“封墨。”
“……”
少女咬着紅嫩的唇輕輕擡眸,眸光閃爍着自作聰明和些許懼意:“我知曉你是誰了,但我不會出去胡說的。你能不能把我的東西還我?”
寧煙嶼扯着眉,手從馬背上拿了下來,立身如岩。
“你叫我封墨?”
少女瑟瑟地問:“你不是嗎?”
她的眼眶暈着紅,幾分疑惑,幾分難以置信。
也不知她是何來的自信,認定他是封墨,難道僅因為他昨日向封老将軍借了身羽林衛的騎裝?
寧煙嶼的胸口聞言之後動了一動,有什麽像就要噴薄而出。
涼風習習,拂卷發絲,将少女的裙袂一點點搴開,撩擦過他的皂靴。
如同洛陽飛雪漫天的冬夜,她用柔軟的臂膀,環住他的腰,圓潤的指頭一寸寸在他身上丈量……
他忽然忍住了。
望向師暄妍,微笑道:“你真是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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