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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郎君,你把那東西,還了我吧。”

少女的嗓音又軟又柔,裙袂在春夜濕潤的涼風裏拂動,宛如一重重出水的蓮瓣。

她向上攤開手心,指尖打着顫,低聲,幽微地懇求着。

令聽者無不動容。

遠處崔靜訓帶着人正巡視放風,遠遠地,只見男人們身上的銀甲反襯出月光的寒意。

偏巧這幾日有狩獵,寧煙嶼一時技癢,與崔靜訓等人一同去借了羽林衛的騎裝。

沒想到卻讓這冒冒失失的女子,誤以為自己是封墨。

也好。

她對他,不過只是利用而已。

他也沒必要對她坦誠相待。

靜夜的林中似起了一層寒霧,薄薄的霧氣彌漫而來,将腳邊橫斜的宮燈撲滅,周遭陷入了一團黢暗。

少女身姿纖弱,被月光勾勒出一抹幽靜姽婳的輪廓,似宣紙上傳神的走筆。

寧煙嶼搭上她的掌心,長指點在少女的掌心的膩理,紋路纖細,褶印不深,分明初春的涼夜裏,她的手掌卻沁出了濕漉漉的香汗。

被他觸碰的瞬間,師暄妍身子輕顫。

“緊張?”

她緩緩點頭,聲音裏更多了渴求:“郎君,之前洛陽……是我對你不起……我當時是真的沒有辦法……”

寧煙嶼哂然,對于她說的話,他已經學會了一個字都不信。

師暄妍眼眸發紅,垂着眼睑,顫栗的小手在涼風中,輕汗被迅速吹涼、揮發,她頸邊的血跡,也逐漸凝涸。

明知他不信,師暄妍也想今後多條出路,并不想把他給狠狠地得罪了,不由地為自己辯解道:“我當時,的确要被舅舅和舅媽嫁給洛陽郡守的次子,關于他的人品,郎君可以自去打聽,想郎君以前在洛陽也待了多年,必能了解得一二,知道我所言非虛。我從江家逃出以後,一心只想回長安,質問他們。我父母當年把我送出長安,我不怪他們,時勢所逼,可為什麽多年來,他們從來都不曾看過我?”

少女的嗓音含着委屈,含着不甘,淚飛作雨,沾濕鴉睫,一顆顆如珠子般從眼眶裏滾落。

寧煙嶼的拇指抵住虎口,少年的墨發被春風吹皺,一绺貼于顴骨,襯得人如峥嵘群玉之山,更見凜然。

“後來,我是無意間聽到郎君和下屬談話,才知道陛下下了罪己诏,長安侯府的車馬來接我了……十七年,般般終于等到了一個回家的機會,我不能錯過。不求郎君體諒,只求郎君相信,我在洛陽的那件罪過,玷辱了郎君玉體,我不是有意……”

倘若那個時候,她沒有離開,而是與他一道回了長安。

這侯府嫡女,不知還有沒有她的位置,可憐那時師暄妍,還對親緣親情心存幻想。

她知曉,剛剛行了那般媾合之事,再講離開的話,他必定不能準允,所以師暄妍只好賭這一把,不告而別,先回長安。

寧煙嶼眼眸微暗,眼眶微抖。

太妙了,她竟還敢講,她玷辱他之事。

他收緊掌下的力度,一下将少女可憐的不足一握的皓腕擒拿,稍一用力,便仿佛能聽到掌心底下骨骼化為齑粉的聲音。

他寧恪,此生,從未被一個女子如此戲弄過。

第一次鬼迷心竅,原來當真是被蒙蔽了心眼。

師暄妍的腕骨很細,伶仃一截,被攥得生疼生疼,她委屈地噙着淚珠望着面前朝他發難的男子:“郎君,我說的都是真的,這一次,如有一字半字虛言,就叫我萬箭攢心不得往生。”

寧煙嶼嗤道:“師般般,你莫非還以為——”

少女的眼波驀地一晃,目中浮露出一絲痛意。

他下手的力道驟然一松,少女踉跄地後退了半步,小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因為痛楚,她的臉頰迅速失去了血色。

寧煙嶼微驚:“我可沒碰過你的肚子。”

一時間他疑心她是否又撿起了老本行,苦肉計騙他。

寧煙嶼腳背挑起宮燈長杆,向上踢了一腳,長臂撈起燈盞,取下腰間蹀躞上所挂火石,将燈火引燃。

燈晖照見女孩子蒼白的容顏,她的額頭上挂滿了香汗,眼窩處幾縷青筋痙攣,像是劇痛不止所致。

這必然不是裝的了。

師暄妍疼得跌倒向身旁一棵百年的古木樹幹上,扶着老樹盤虬的枝幹,幹嘔起來。

盡管胃裏像是翻江倒海,可卻什麽也吐不出,小腹的疼痛更是如刀絞般,鑽心的疼痛沒入四肢百骸,齊齊發作,耳邊仿佛聽不到什麽聲音,只剩下濃重尖銳的蜂鳴。

寧煙嶼看她痛楚難當,不知是發作了什麽舊疾,從前于折葵別院從未見過。

顧不上許多,寧煙嶼摟住了少女的細腰,将她打橫了抱起,輕飄飄一把送上了馬背。

“你這毛病開國侯府知道麽?”

他扶于飛馳的馬背撥開前路橫斜的松枝,疾聲問道。

師暄妍挂滿淋漓汗珠的白嫩臉蛋,輕輕搖動,虛弱無力地歪着脖頸,險險便要從馬背上滑落。

“別告訴他們。”

寧煙嶼自後懷攏春腰,右手執缰,左臂将玉人扣向自己。

疼痛之感仍未消散。

其實師暄妍隐隐約約能感覺到,自己一直月事不調,每逢來月事,總會小腹墜痛難忍,但自從回到侯府以後,癸水已經兩月不至,自己恐怕是得了什麽病。

畢竟涉及女子私隐,師暄妍被看管嚴密,有蟬鬓晝夜監視着,她并不敢讓府醫來為她診脈。

原想此處天子駕行離宮,侯府參與盛會,她能有間隙尋到一個問診求醫的機會,但齊宣大長公主胡亂保媒,一下又讓她成為了侯府衆矢之的。

她眼下是走脫了他們的監視,可身旁卻有一個男人。

她實在不想讓一個男人窺得自己的私事,小手往他胸腹間推了推。

那力度,輕若柳綿,如蚍蜉撼樹,何嘗令男人有半分撼動。

寧煙嶼見她此時此際仍要逞強,薄唇一凜,策馬越過月華下蕭森的密林,往空地深處,燈火錦繡之處躍馬而去。

離宮外有他行獵的處所,是山腳下的一座宛如銅爐的青帳。

寧煙嶼在一片泛着銀光的溪水前停下馬,将師暄妍從馬背上抄起,橫在臂彎之中,朝青帳走去。

師暄妍疼得眉眼糾結,小腹內像是有錐子,一下更重一下地鑿着她的血肉之軀,疼得厲害。

他抱她的力度收得極緊,青帳近在咫尺之際,四角垂懸的雕花宮燈光明璀璨,映得身遭如白晝般明熾。

師暄妍晃然擡起眉彎,男人薄唇收斂,漆黑的長眸如淬了冷霜。

大步抱她入青帳以後,他将她輕放在行軍床上,回身冷調地命令青帳外:“讓華叔景來。”

華叔景,長安第一名醫,一生行醫救人,桃李無數。

封墨是羽林中郎将之子,自小寄養在外,沒想到他在長安交友廣闊,連華叔景也請得來。

師暄妍沒有細細思量,只因被疼痛折磨得,雖是到了榻上,依然疼得難忍,行軍床上單薄的身子禁不住嬰兒般蜷縮起來,捂着肚子的指尖兀自發顫。

寧煙嶼被手臂上的觸覺提醒,視線一低,只見師暄妍的一只小手抓着他的袍角,因為疼痛而過于用力,直将他身上的皂色外披往下扯。

扯動間,一绺青絲自少女的頸邊滑落。

燈燭煌煌朗照下,欺霜勝雪的玉頸邊血珠點點,尤為醒目。

她今夜是不能留宿的,還要回離宮裏去,否則于她名節有礙。

雖然寧煙嶼也不知,如她這樣的女子,還會否把不值一錢的名節放在心上,但出于對她的保護,此事還是不宜外揚。

他從少女的腰間取下了一截錦帕,蘸了銅盆裏的熱水,替她擦拭起青絲底下裸.露的肌膚來,幸得這些血珠并未沾惹上她的裙衫,否則處理起來更為麻煩。

看師暄妍疼得咬緊了齒尖,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本該是如逞了惡氣,心下暢快的。

但,一股說不上來的郁躁,在親眼目睹她的痛楚時,侵襲上心頭。

“忍着些,華叔景在路上了。”

華叔景原入太醫院供職,年事已高後,奏請聖人,得準允出宮,在長安西市街衢之上支了一面牌樓,并于牌樓之下行醫問診。這次聖人駕行離宮,也邀他入離宮相敘。

師暄妍忍着疼意點點頭,臉蛋上潮濕一片,将粉膏暈染得化了一些,并不均勻地挂在頰上,分不清是臉色更白,還是脂粉更白。

寧煙嶼任由她攥着衣袖,也未松手,只是看着她疼痛卻無能為力,那股莫名的郁躁,也莫名地深了幾分。

将她頸邊的血跡擦拭幹淨之際,匆匆的腳步聲落在耳中,青帳外傳來一聲:“華大夫到了。”

寧煙嶼側身讓開。

青帳被掀開,鶴發雞皮的老者姍姍來遲,但太子有召,他已經是跑得最快的了,腦門上一頭汗珠,待入內間,正要行禮。

忽被太子閃爍的雙目一瞪,這是一記警告。

華叔景不知內情,但病人為天,急忙拎着藥箱過去。

他來到行軍床邊,先是觸手搭了少女的腕脈,心頭大概有了成算,道:“娘子莫慌,老夫先來為娘子止痛。”

他放下藥箱,取出裏頭的銀針,扭臉對太子道:“這是婦人的私隐之症,不能對男子講,郎君請到帳外等候。”

不知這老兒葫蘆裏賣什麽藥,但他是如今杏林之中的泰山北鬥,在這方面,由不得人置喙。

寧煙嶼看了一眼榻上疼得臉色煞白,已經汗透了衣衫的少女,終是不忍耽擱,長身朝外掀簾而出。

青帳外,月光清冷無垠,浩瀚的銀輝籠罩沉睡的大地。

九州此刻,共此明月。

帳內的情形他更是不知。

她突然腹痛如絞,也不知是得了什麽病。

寧煙嶼皺着眉踱了兩步,正這時,崔靜訓遠遠催馬而來,即至青帳外,壓低嗓音道:“殿下,聖人尋你,有事相商。”

寧煙嶼反問:“沒說是什麽?”

崔靜訓皺眉:“今早,好像鄭貴妃去了聖人行宮。”

聖人摯愛元後,鄭貴妃受寵,也是因着容貌幾分似了元後,但這在寧恪心中,一直是一種諷刺。

母後故去以後,鄭貴妃得權調理六宮諸事,聖人平素日理萬機,不大會接見她。

他舉步欲離,前路月光被雲翳遮蔽,黯淡了下來。

春山空淨,唯餘一道鳶飛的鳥鳴,響徹萬壑。

寧煙嶼忽地望向身後的青帳,想到帳內的女子的情狀……

其實,她對他薄幸至此,他如今肯幫她,已是仁至義盡。

寧恪含着嘲意,薄唇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自懷中取出一樣物事。

崔靜訓定睛一看,只見殿下手中拿着一枚赤金的如意鎖。

如意鎖做工精湛,模樣小巧,下邊用紅繩穿綴着兩顆米粒大小的金鈴,一看便知,這必是誰家父母送給心愛兒女的玩物,祈佑兒女如意平安。

“孤去面見聖人。這個東西,等她出來。”

語氣稍頓,太子的聲音再響起時,已多了一絲兩清的釋然。

“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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