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三

“少年人啊，為師想了一整夜，覺得查人不禮貌。”

上學前三分鐘，狄煜接待了歐陽騰的電話。

“懂了，你的人脈找不到沒線索。加錢也不知道從哪裏入手。”

“少年人，注意尊師重道啊。”

“看來真的沒有線索。”

“咳——少年人，你怎麽不自己去問她呢？以心交心。錢可以解決許多事，可也有許多事是錢解決不了的。為什麽你會關心一個髒兮兮的轉校生，難道是——一見鐘情？”

“你才一見鐘情！你們全家都一見鐘情！”

“少年人，為師當年就說過，控制脾氣。”

狄煜挂了電話。

歐陽騰最後說的幾句話在腦海中始終抛不開。

水汐已經到了教室，今天她拿到了二十一中的全套教材與參考書。二十一中每層教學樓都有相當面積的活動空間。放置有飲水臺，座椅還有書架，學生可自行取閱上面的書籍。她從書架上找了一本厚厚的牛津英語詞典，翻得小心翼翼。

費斐低聲罵：“還在裝，難道連電子詞典都沒有？”

水汐聽見了，不出一聲，準備息事寧人。這個讀書的機會太重要。

費斐卻似乎沒打算放過她，逢人便問有沒有手機，沒有手機有錄像設備也好。“不然又是大熱天穿毛衣，又是用韓梅梅，又是翻詞典像在學專業英語。可沒有人拍短視頻，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當網紅啊。”

全班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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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汐垂首。

“喂，狄煜，說不定班上會有一個大網紅！”費斐的聲音忽然提得很高。

心裏緊了一下。

水汐擡頭。

狄煜正好走進教室。

藍白色的運動服穿在其他男同學身上只是校服罷了，穿在他身上卻像是電視劇裏才會出現的讓許多少女傾心的校園偶像。

慌慌張張看了眼，水汐低下頭。費斐的聲音越來越高，漸有學生不滿，責備他影響了班上同學複習。

“她奇怪難道還是我的錯？”費斐嘀嘀咕咕。

“閉嘴！”狄煜的聲音。

“你怎麽又幫她？到底誰才是你的好兄弟？”

“你打擾別的同學學習了。”

狄煜的話引來全班其他同學應和。

水汐的頭始終埋得很低。

狄煜從她身邊經過時，腳步很輕，卻沉沉叩擊在她的心口。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夏日的一道涼風驅散了所有的炎熱。

她本應該不在乎被人誤會。

這時候卻生出一股勁，她咬緊牙關，站起來走到費斐面前，手不斷搓捏着衣角。“沒有。”

聲音很小。

費斐眉頭皺得像兩條鬧別扭的小蟲。

教室裏安靜了許多，連最專心于課本的學生都從資料集上擡起頭。

狄煜微微仰頭。

水汐不敢看他。

“聽不見。”費斐的聲音卻提高了許多。

“我說——”

水汐用力抿了抿唇，壓抑住不安的心跳，聲音清楚而響亮，就像她在以前的學校主持升旗儀式時那樣。“我大概能明白你說的短視頻是什麽。可我不會弄，我只在別人手機上看過幾次。”

“什麽年代了？不會用短視頻？裝什麽？”

“我來這裏只是為了學習，為了考大學。為了——”水汐不再多說。将那些帶血的過往沉沉壓在心底。她知道那些事說出來便可以得到大家的同情。

可她不需要，她要足夠堅強，要學會獨自面對所有風雨。她說完，更靜了幾分。

“拿本年紀比我還大的英語書，說自己不想當網紅。”

“沒有。”水汐靜靜看着費斐。“我帶這個，是因為我沒有別的英語書。”而這幾本陳舊的書可以讓她添一分堅強。

“我知道，窮。切。扶貧政策居然扶了你們這種人！活該窮。”

“同學，你不知道，不等于不存在。”

費斐重重拍了拍桌面。“說得對！所以我沒親眼見過你想當網紅的那顆心，就等于你不想當網紅？”

全班哄堂大笑。

水汐紅了臉，說不出話。

狄煜微微閉眼安靜聽着。

費斐一直攻擊，水汐總是軟軟避開，她的話沒有太大攻擊性，只是柔柔軟軟，為自己争一個清白。

應該是為了遮擋脖子上的勒痕。水汐依舊披散着頭發，今天她身上，發上都有淡淡的檸檬香皂的味道，似乎髒兮兮的昨天不過是一個必須發生的偶然。

“費斐。”狄煜又一次提醒。

雖然不太開心。但見狄煜板着一張臉，費斐便也不鬧。

上課鈴響的及時。

之前的小紛争被大家徹底遺忘，時間緊迫，只等來年六月一戰。

水汐小心翼翼翻開課本，聽得很仔細，甚至不願放過老師的一聲自己都未曾留意的口頭禪。學校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歡喜，這是她失而複得的財富。

狄煜偶爾瞄她一眼。

他今天才留意到水汐身材修長，有一張巴掌大的小臉，那像點綴了陽光的漂亮眼睛中有火一般的熱情，卻又有着水的溫柔。算不上頂頂絕色的大美人，可即便這副被所有人說“土氣”的模樣，放在人群中卻也能被人一眼看見。

中飯。

水汐依舊最後一個進食堂。

食堂裏喧鬧不休，她的腳步卻還是很輕，像是生怕驚擾了正在吃飯、讨論學習的同學。

有人看了她便低頭繼續讨論習題。

也有人對她的一切都有抹不去的好奇，用好奇的目光探尋她的一切。

更有男生交頭接耳，說昨天怎麽沒看出來這是一個小美女，雖說又黑又土。

打飯窗口有人等她。

還是費斐。

水汐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這個人。忍讓不行，反擊也不行，在他面前她似乎不管做什麽都是錯的。

她繞路，避開費斐。

費斐卻步步緊逼。“喂。你為什麽總穿成這樣？”

水汐不回答，又一次避開。

費斐又一次攔住她。

“同學，可不可以請您讓開。”

“如果我說不可以呢？你又想怎麽樣？”

水汐輕輕咬了咬唇。

她能怎麽樣？不管如何她都要主意言行，絕不能丢掉得之不易的機會。

她轉身，決定放棄吃午飯。

手卻被費斐一把捏住！費斐抓住她長袖毛衣的袖子，嘻嘻哈哈聲音大得食堂各處都能聽見。

“你就裝，快四十度還穿長袖毛衣！我還不信你是為了遮蓋手臂上的各種傷疤！”

他用力，一把拽下水汐的毛衣！

洋洋得意。

卻又倒抽了一口涼氣。

頭一次，費斐被吓着了。

那是兩條傷痕累累的手臂，新傷疊着舊傷。

原本喧鬧的食堂一時間靜得可怕。

在費斐胡鬧扯水汐衣服時狄煜就站起有心阻攔，這一刻也聽了步。

費斐總說水汐裝，想要博取關注。但還有什麽比渾身的新傷舊傷更吸引人的注意力？

一如她穿長袖只是為了遮掩身上的傷疤。或許，她用有韓梅梅與李雷的課本只是因為——真的沒有別的課本？

——我是窮。

——你不知道，不等于不存在。

狄煜受驚于自己的推斷。

他踱步，一時間竟不敢往前。

水汐從地上爬起，拉好衣服，打了飯，坐在最邊遠的角落。安安靜靜吃着。

她是一個過客，來二十一中走一趟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不能争吵。

不能打架。

受委屈也憋着。

畢竟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水汐聽見一個女生責備費斐：“喂。你太過分了。”

“誰讓她裝。活該。”

“亂拉女生衣裳還有臉狡辯！流氓！”

“我只是拉開了她的袖子！這也能算耍流氓？”

“喂。費斐，不許這樣……給她道歉。”狄煜的聲音。

用力抿着唇，水汐安靜聽着。

“憑什麽！”

“你做錯了。應該道歉。”

水汐聽着，她毫不在乎費斐是否會給她道歉。

她只是很開心，努力忍着即将奪眶而出的眼淚。

噠噠的腳步聲。

“對不起！”

費斐的聲音大得能讓整個食堂聽見。

水汐擡頭的時候，狄煜正好轉過身，她只看見了他的背影。

“沒關系。”她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很大。

費斐也跑遠了，拽着狄煜勾肩搭背。“道歉了。你居然不幫我？你就是這樣當人兄弟的？”

“好朋友才會提醒你什麽事情不能做。”

“我就是看不慣她！”

“那就不看。但如果是真的呢，如果她所展現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錯的就是你。如果她是裝的，也輪不到你用這種方式讓她露出錯誤。思想政治道德忘到哪去了？吃飯。”

費斐不說話，只是氣鼓鼓的。

下午體育課，水汐不再套上厚厚的毛衣。當所有想要隐瞞的真相被那樣被用那樣一種方式展現在衆人面前，隐瞞成了一種笑話，不如坦坦蕩蕩，連原本垂下的頭發都紮了起來。

傷。

手臂上，小腿上全是傷，傷不是同一天造成的，深深淺淺。脖子上，也有兩道深深的勒痕。

舊傷已經痊愈，新傷還在咧嘴，像在嘲弄大家的揣測。

有人想問又不敢問。

最後還是費斐靠了過去。清了清嗓子，故作洋洋得意，尋話說。“喂，你這是——打架了，誰打贏了？要不要大爺我幫你打一次？”

“謝謝，不用。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

水汐明亮的眼睛望着他。頓了頓：“你說的對，有什麽可遮掩的，又不是第一次被人發現了。我又沒有錯，憑什麽遮遮掩掩，反而讓自己不舒服。”

說完她對費斐行了一個禮。

“謝謝。”

恭恭敬敬。

費斐竟然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心裏一陣又一陣的火氣，偏偏無法發洩。“我最讨厭你這種人！裝什麽裝！有本事裝一輩子！”

水汐輕聲說：“如果對人有禮貌也是一種裝，那我可以裝一輩子。”

張晴雲跑來叫她，讓她和女生一起打排球。

水汐轉身跑，她頭發紮成了馬尾，一甩一甩的，露出脖子上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