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六

水火不容？

水汐悄悄看了眼狄煜。

才不。

如果是“火”，他也是在寒夜給人溫暖的火。

水汐不自覺仰頭看着天空。

路燈、高樓的燈光、彩燈将原本應該漆黑的夜晚渲染得燦爛輝煌。月亮的痕跡反而淡了。

小學三年時水汐明白“汐”的意思，之後她始終以為，她媽媽一定出生在一個會受到潮汐影響的地方。

等她長大了，她一定要去能看見潮汐的地方生活。似乎這樣，就可以距離媽媽更近一些。

酒店在學校附近。

說是酒店，其實不過是三層樓的小旅館，因為時常有外地家長來看孩子，小酒店裝修得很漂亮，也幹淨，比她以往住的任何地方的房間都要幹淨整潔。

房間也比水汐在學校的寝室大了三倍。

狄煜要了兩間房，他住在她隔壁，說為了安全。

水汐不會用電子房卡，是狄煜教她的。

她不知道怎麽開電視，也是狄煜幫着開的。

狄煜只笑眯眯吐槽了一句。“如果不是老師将你領進學校，我還以為你像電視中的小說那樣是從六七十年代穿越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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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汐紅了臉。

“原來真還有那麽窮的地方。不扶貧？”

水汐的臉更紅了。

手搓着衣角，惴惴不安。

還在家時，一天鄉政府的工作人員也來問她：政府發的扶貧物資、那些樹苗去了哪裏？

被爸爸賣掉買酒了——那天，這句話在她心裏盤旋許久，卻怎麽都不敢說出口。

今天也是。

她該怎麽對他說？

說有扶貧政策，可她卻有個煙鬼、酒鬼、懶鬼、賭鬼爸爸，她爸爸賣掉了發放的用來扶貧的東西後坐在鄉政府外大哭大號，哭訴政府欺淩他？說他爸爸自己賣掉了扶貧物資後跑去縣委門口靜坐示威，哭訴鄉政府不作為？

政府扶貧，可世界上總有扶不起的阿鬥。

見她面有難色，狄煜沒有追問。他告訴她晚上怎樣反鎖房門，如果遇見有人敲門千萬不要開，他給她手機號，交換微信。

“如果遇見危險記得給我打電話。明天你先走，我會睡很久。”

水汐不敢問狄煜為什麽不回家，也不敢問那汽車中坐的到底是誰。只拿出手機認真背單詞，為自己今晚臨時起意出門卻未能準時回學校而感到羞愧。

她将窗簾拉得很緊。

除去教室，她還是頭一次看見這樣大的窗戶。不過三樓，她憂心會有人從外面偷窺。偶爾透過窗簾的縫隙朝外看去，燈火輝煌。背着包的年輕人一臉疲憊，這個時間沒了公交車，也沒有了地鐵。

似乎所有人都在為生活努力。除了她的父親。

有人喧鬧，水汐害怕，小心翼翼撩開一道縫朝下看。一對情侶在拉扯吵鬧。一次，兩次，三次，不斷重複，另有七八個人拿着手機、握着泛着白光的燈管、舉着長長的棍子，棍子頂端是雪白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拍電影嗎？

水汐想。

擔心被人看見，水汐慌慌張張合上窗簾。望着旅館內的一切，紅透了臉。

她羞愧，為自己貿然離校又沒能順利回校。

她羞愧，因為貧窮，連住宿費都是同學墊付的。

只能撕下旅館用來給客人們留言的便簽紙，用筆在上面記錄下今晚的旅館費。

200的住宿費，100的押金。

記在小本子上，以免将來忘記。

今晚用的全是狄煜的錢。

狄煜說這點兒小錢根本不重要，讓水汐不要放在心上，也不用還他。可借了錢必須換錢。現在她身上沒有錢，但将來一定要加倍還。

規矩。

水汐不想像父親那樣，外債累累，最後歡歡喜喜用她抵債。

坐在桌邊，學習。

淩晨，有人敲門。

狄煜手中提着一個大大的外賣餐盒：“一起吃小龍蝦？”

水汐上一回吃小龍蝦還是在鄉政府，姐姐們剝了幾個給她吃。她不會剝，本想拒絕。可一旦撞上狄煜那雙明亮而溫柔的眼睛的時候，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

“就當陪我好了。”狄煜進了房間。

這一幕被住在對面的才住進的外地旅客看得清清楚楚。

“陪我說說話吧。”

狄煜手中的外賣袋裏還有兩聽可樂，可樂的外層浮着一層薄薄的水霧。

“本來不想吃這個，可這個點兒只有龍蝦和燒烤。附近的燒烤店賣的吃吧，我餓了。”

“我、我不餓。”

“我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你……就當陪我說說話好了。何況有同學住在隔壁，我也不好意思吃獨食，對吧？老師教的，有好吃的要與同學一起分享。你吃得辣椒嗎？”

水汐想搖頭，可看見憂郁從狄煜眼中一閃而過，又見他強裝笑意，想到那駛入小區的看起來就很貴的車，終于小心點頭。“行。”

原地坐下。

狄煜把門打開一道縫，說只要水汐害怕，便可以随時走。

他遞給水汐一只小龍蝦，見她局促接過後盯着不做聲，自己慢慢吃了一遍，示範。

水汐臉一紅，頭一垂，小心剝，學着狄煜的樣子，只不敢說話。

一時無話。

狄煜說起今天的籃球比賽，他和才認識的夥伴一起打籃球，本來說好了誰獲勝誰就可繼續使用籃球場，他率領夥伴大獲全勝，對方卻出爾反爾。“所以打了一架。”

水汐剝出第一只小龍蝦小心放在口中。

從未吃過、怎麽咀嚼都覺得奇怪的味道。

“你呢，今天有什麽有趣的遭遇嗎？”

水汐很老實：“坐在這裏吃小龍蝦。”

“哈。你真有趣。”打開可樂，狄煜笑眯眯遞給水汐。“幹杯。為偶遇！”

水汐小心捧起冰可樂，和狄煜輕輕一碰。

氣泡聲咕嚕嚕鬧着。

可樂的甜被寒意包裹後，那甜似乎添了爽朗的笑意。她的目光不留意掠過狄煜被鴨舌帽擋了一半的臉上，露出的半張臉精致得像是小店售賣的五毛錢一張的畫片上的人。

面上狠狠一熱，水汐将頭垂得更低了一些，除了安靜聽着，多一個字都不敢說。

還在以前的學校的時候，班上有個女同學得了一本小說，霸道總裁愛上了一無所有的普通女孩。

班上的女生一度為之癡迷，包括水汐。

卻又是水汐最先清醒。在她回家後看見似乎又被餓瘦了的豬時，還有她看見分明被自己小心藏起來卻被父親拿去當廁紙丢在茅坑裏的優等生獎狀時，少女的幻想還未開始，便徹底清醒。

灰姑娘能參加王子的舞會，因為她本身就是公爵的女兒。

醜小鴨能變成天鵝，因為它本身就是天鵝蛋。

她甚至都不敢看狄煜一眼。

樓下忽然傳來男人的怒吼，似乎還有扇耳光的聲音。

兩人靠近窗戶看了眼，還是之前那群人，一個男人正一耳光扇在一個女人臉上，一群人拿着手機，拍得很開心。

“報警！”水汐紅了眼，想到了自己的媽媽。

“用不着。”狄煜懶洋洋看了眼，“拍短視頻的。看，又開始重複了。”

“再來一次。”拿着手機的拍攝者很不滿意。

再來一次。

重複了很多次。

看着那女人一次一次被推搡在地上，水汐茫然：“有趣嗎？”

“有錢。”

“錢？”

“沒見過？那邊在用手機拍攝，那是收音器，那個是打光燈，居然還有單反。化妝，減肥開美顏，誰都可以成為大美女。把短視頻放上網後可能永遠石沉大海，也可能因一句話，一個眼神一舉成名紅透半邊天，得到很多很多錢。”

水汐似懂非懂，原來，那些短視頻都是這樣來的。

狄煜又說：“人們喜歡城市，因為城市有許多機會，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潮流每一日都在改變，誰都有成名的機會，誰都會在須臾間被人踩在腳下。這就是網絡有趣的地方。”

他的頭靠着玻璃，一只手捏着落地窗簾的衣角，唇角揚起，笑容清澈，溫柔得像春天吹綠山野的風。

水汐被那春風般的笑容包圍，心跳，心亂。

她想逃，腳上卻似乎被釘了上百個釘子，動彈不得。他說的那些話她聽不太懂，卻每一個字都不會忘記。

她忽然覺得身上有些癢。

以為是蚊子。

狄煜留意到，看了眼，變了臉色：“你……過敏了？！你海鮮過敏？！你不知道自己海鮮過敏嗎？對啊，你第一次吃……”

狄煜本想叫救護車，卻瞄見樓下正好來了一輛送客的出租，攔住，關門，扯着水汐上車，奔向醫院。

拍攝短視頻的人依舊忙碌，尋找最好的角度，最好的姿勢，為生存，為夢想，費盡全力。

出租車司機在狄煜“加錢”的要求下選最近的道路，在不違背交通規則的前提下猛踩油門。遇見需要減緩車速的時候，緩聲問：“小子，這麽晚去醫院？”

“人命關天！”狄煜外公堅果過敏，曾因為誤食受罪，在醫院住了好幾天。在他心中過敏是非常嚴重，非常可怕的症狀。

出租車司機瞄了眼小酒店，瞄了眼因過敏不舒服始終埋着頭的水汐，漫不經心“喔”了一聲，眼角挑起。“喲，很嚴重啊？”

“應該是第一次。”

“喔——喔。”

“嗯，應該就是第一次，不然不會弄成這樣。”曾經歷過海鮮過敏反應的人應該不會吃小龍蝦，自然是第一次。見水汐難受，狄煜讓她靠着自己。

水汐害羞，只緊緊縮在出租車後座另一端，離狄煜遠遠的。

出租車師傅若有所思，唇角挂起嘲弄的笑，眸光不住飛向後視鏡，見女孩縮在一角避開男孩，見女孩衣着普通，男孩T恤上卻有奢侈品logo、怎麽看都不像假貨後一臉恍然大悟。

腳狠踩油門。

夜深得低沉，過道上車輛減少。

出租車後只跟着一輛破舊的摩托車。

水汐小龍蝦吃得少，過敏症狀也輕。醫生說很多人第一次吃時不會有過敏反應，應該是第二次吃。水汐想了很久才記得又一次去鄉政府，周芸姐給了她一個蒸得渾身通紅的青蝦。

狄煜盯着她輸完液，再三給醫生确定無事後才叫了輛車一道離開回酒店。天已微微亮開。

“我要睡很久，你醒了先走吧。”狄煜抓了抓頭。“抱歉，小龍蝦的事。”

“不……我也不知道……”

“嗯，抱歉了。還有，謝謝你昨晚陪我說話。”

“應該的。你幫我給了房錢。”

狄煜盯着她，似乎還想說什麽，張口，卻只是輕輕關門。

水汐小睡了片刻。

八點開校門。

她七點五十便藏在校門外，趁門衛不注意掃臉進校，悄悄回到房間，宿管都沒察覺她一整夜未歸。

洗衣服，讀書，吃藥，拿出小本子，記下每一筆花銷。

翻開書，卻怎麽都看不進去。

在最好的年華遇見溫柔帥氣還多金的男生，她昨夜的經歷不過是電視上演濫的場景。

她屈膝，抱緊雙腿，将頭埋入膝蓋。

在最美好的年華心動，他是安徒生筆下的王子，她卻是醜陋的小鴨子。

心跳得很快。

情思的萌發無法嚴令禁止。

記起昨晚兩人加了微信，水汐打開手機，

她的朋友圈沒有一個字。

他的朋友圈三天可見。

朋友圈中，有一條籌款信息，水汐望了眼，心狠狠疼了一下。收好手機，收好才冒出頭便必須打壓的情絲，手指輕輕拂過那在她日以繼日的摩挲下幾乎看不見模樣的韓梅梅的臉。

“媽媽……”她輕聲呼喚。

學習。

讀書是她唯一的機會。

狄煜睡得迷迷糊糊時被手機吵醒。

是費斐，聲音大得幾乎震破他的耳膜。

“兄die！Bro！快上網！我們學校有學生去酒店開房了！女生是第一次，結果被男生玩壞了。還被拍下來放在了網上了！你說，這熱搜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被共關掉？校長得花錢吧！嗯？我靠！沒有了？我靠！我還沒來得及保存啊！”

“不要說髒話。”狄煜迷迷糊糊回應了一聲，挂了電話。

昨晚沒睡好，今天又要上晚自習，他需要充足的睡眠。

熱搜，悄無聲息消失。

發布消息的人ID是“借酒消愁”。

中年男人坐在電腦前，看着自己發布的內容一瞬間擁有一百多萬的閱讀量，又在一瞬間被某個小明星腳踏兩條船、某個網紅離婚的消息徹底淹沒。

十幾分鐘後，封號。

他很早以前就聽說二十一中作為全市最一流的學校，養了一支非常敏銳的優秀公關團隊，公關團隊的速度比他想象的更快。

雖然轉瞬即逝，卻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流量”這個詞語的含義。

“流量”，意味着金錢。

我不應該帶校名，他想。我應該給看客留一點兒可供猜想的空間，卻又要讓看客很容易猜到，這樣才能令看客有成就感，而後生出将事情傳播開的興趣。等事情徹底傳開，便再也沒有任何人能阻礙事情的發酵。

在時間上也有問題，他不應該選在周日清晨發布，這個時間許多看客都在睡覺。

中年人打開文件夾，文件夾中還有另外幾張照片。他核算時間，等待一個絕佳的曝光機會。

他重新開了一個號，叫“張叔的長鏡頭”。

再次打開APP，開屏廣告是一個不認識的年輕男孩，化着精致的妝。

不認識。

最近出現了許多“流量”，他已中年，那些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他卻還是點了進去，今天開屏廣告上的男孩，有些眼熟。他查了查，名字是季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