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當晚,城東城隍廟的附近,猶如開了個夜市,熱鬧極了。

酒席從李家庭院延伸出去,擺到了通往城隍廟的街尾。路上每隔數丈,插一火杖,遠遠望去,城隍廟街猶如起了一條火龍。廟前更是聚集了一撥又一撥趕來瞧熱鬧的民衆,李家還不時安排人來散發花生紅棗,運氣好的,還能搶到個包了銅板的喜錢紅包。大人笑逐顏開,小孩子更是樂得發瘋,在人堆裏鑽來鑽去,嬉笑打鬧之聲,不絕于耳。

這一場喜事,因男女雙方分屬士庶,賓客席位,也是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倘若李穆娶的只是一個普通士族人家的女兒,那麽今夜這場喜宴,除了主家,恐怕絕對見不到半個士族賓客。

但新婦是高氏女,這就完全不同了。

高氏會因下嫁女兒至寒門,而在士族間蒙受羞辱,背後少不了被人非議。但以高氏的深厚根基和此前的名望,很顯然,家族勢力不可能會因這場聯姻而遭到明顯削弱,或者說,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明顯削弱,被別的士族迅速替代。

京口附近的那些次等士族,平日想巴結高氏也沒機會,如今好容易逮到這樣一個能向高氏表效的良機,誰會傻到為了恪守士庶界限而去得罪高家?

當晚的酒席,聚集了如今京口附近所有世族大家。

可以這麽說,自大虞南渡以來,士族纡尊降貴地主動趕去寒門赴宴,這樣的場景,不敢說絕後,但在今晚之前,絕對是空前的。

于是今夜賓客席位的安排,也頗為有趣。

李家是三進的房子,入第二進垂花門後,左右抄手游廊的中間,是個四方庭院。

這裏就是今夜擺設喜宴的主場。

李家為表對女家的尊重,在上首之位,專門設了數席,供高胤待客。

再從下首開始,安排自家這邊的酒席,如此一直延伸出去。

上下首的中間,還設置了一道屏風,以此作為隔離。

高胤和那些沖着高氏之名主動投帖前來赴宴的當地士族入座後,今夜的新郎官李穆便來敬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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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胤心中對這個小了自己幾歲的妹夫,實是萬分不滿。

但阿妹人都已經嫁來了,他還能怎樣?何況還當着喜宴這麽多人的面。

拂李穆的臉面,就是在自己高家的臉上再添一巴掌。

他自然客客氣氣的。

他都這樣了,餘下那些賓客,誰敢說半個不好?于是睜眼瞎話,什麽天造地設,天作之合,張口就來,又紛紛回敬李穆。

李穆笑容滿面,但凡敬酒者,來者不拒,一飲而盡,于是衆人喝彩,贊他豪邁。

高胤心中唯有苦笑,待李穆離去,見周遭之人,向着自己奉承拍馬,言語乏味,面目可厭,心中倍加郁悶,酒水一杯杯下腹,酒席尚未結束,人便有些醉了,蔣弢忙過來,送他去了預先安排的住處歇下不提。

高胤醉酒離席,士族自然跟着紛紛退席,結伴而起,人還沒出李家大門,便旁若無人地議論起李穆挾恩求娶,高峤被迫嫁女一事,說道:“也就高公這般人物,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一言九鼎,重諾如山,方叫他稱了心願,一步登天。只是這等手段,實在卑劣,毫無風度可言。”

另一人道:“一介武夫罷了,你還想他如何?非我等瞧不起寒門庶族,乃是那些人,平日行徑本就叫人不齒。一個個挖空心思,一心只想鑽營而上,醜态百出。李穆有此良機,還不趁勢要挾?只是可憐了高氏女郎,聽聞她仙姿佚貌,才學滿腹,竟下嫁如此之人,實在是牛嚼牡丹,大煞風景!”說完搖頭嘆息,一臉痛惜的模樣。

這幾人趾高氣揚,卻惹惱了近旁幾個座中之人。

今夜來吃酒鬧新郎的,除了街坊鄰居,還有那群平日和李穆稱兄道弟的京口好漢。

所謂“好漢”,說白了,原本其實就是京口當地的“民霸”。

流民南渡,路上艱辛自不必說,更要冒着巨大風險。故為求活命,往往抱團結隊,舉族遷移。那些能夠甩開身後追殺的北兵,經過戰亂之地,最後帶領随衆來到這裏的,無不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強人。

大家都逃到了這裏,朝廷給的耕種土地有限,賊匪橫行,又有當地土著豪紳壓榨,為了争奪生存地盤,家家練兵,各族各姓之間,難免也會鬥毆,最後強者出頭,漸漸出了幾個民霸,其中以孫氏孫放之、戴姓戴淵、郭家郭詹最為有名。

這幾人的祖上,也和蔣弢一樣,皆出仕為官,如今淪落至此,各自吸引流民投靠,又為争奪“令主”地位,相互之間,争鬥更甚。而當地豪紳,更是從中煽風點火,巴不得他們自己內鬥,如此才有利于自己圈地占澤。

這也是為何,從前京口治安混亂,一盤散沙的緣故。

直到三年之前,局面才得以改變。

當時這三人,為争奪令主之位,設下擂臺,比武之時,起了沖突,各自帶領族人随衆加入鬥毆。恰當時,李穆從軍中歸來,聞訊後,出面阻止,擂臺之上,憑着強大的武功和過人的豪氣,加上父祖之威,令三人心悅誠服,甘心共舉李穆為令主,從此約定各劃地盤,和李穆稱兄道弟,直到如今。

今日李穆成親,這幾人帶了賀禮,欣然前來赴宴,位列下首座的首席。本就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又喝了不少的酒,聽到那群士人如此貶損譏笑,怎忍的下去?無不大怒,只是礙于這裏是李穆的婚宴場合,這才勉強忍下拔刀之念,其中孫放之,脾氣最為暴烈,立刻回譏:“堂堂士族,平日個個自命不凡,高人一等,事到臨頭,卻連個人也救不回來,只能靠我李家兄弟殺入敵陣出手救人!莫說看上了一個女子,就算要人拿命來謝,也是天經地義,誰敢說個不對?”

戴淵風度潇灑,書生打扮,擊筷笑道:“孫四弟說得極是!高公高風亮節,戴某極是敬重。前次江北之戰,戴某不才,當時也帶領子弟渡江投軍。雖未立下寸功,卻也算是無愧于心。就不知這些個人裏,何人曾追随高公于江北戰場?既如此瞧不起我等寒門,今夜卻又不請自來,論厚顏無恥,醜态百出,我等實在甘拜下風!”

他話音落下,庭院裏的賓客,無不哈哈大笑。

士人啞口無言,個個面紅耳赤。

當中一顧姓的,名叫顧蔚,從前因了姊妹的婚姻之事,和戴淵本就結有怨隙,按捺不住,沖了回來,怒聲道:“戴淵!我等今夜來此,全是看在高都督的面上!若不是有高都督在,你以為我等會來此赴宴?”

戴淵作驚訝狀:“咦,怎的你方才沒聽懂我之所言?我本就是此意!若不是為了奉承高氏,你怎會屈尊和我等共赴一宴?”

他剛說完話,四下便又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之聲。

顧蔚這才回過味來,惱羞成怒,仗着酒意,猛地拔劍,咬牙切齒地刺向戴淵,幾個年輕氣盛的士族子弟也跟了回來,在一旁喧嚷助威。

戴淵拂袖而起,避過了那一劍,冷冷地道:“你要鬥,随我出去,我奉陪到底!”

顧蔚怒火沖天,提劍亂砍一氣,見砍不中人,改而狠狠斫向面前一張案幾,突然手腕被人捏住,整條臂膀立刻麻木,五指握不住劍,長劍立刻墜地。

那人松開了他的手腕,随手一抄,劍就到了他的手上。

李穆來了,“唰”的一聲,挽了個劍花,雪白一團劍氣,從顧蔚面門掠過。

顧蔚大驚,下意識地抱住了頭,接着腰間一沉,長劍已被插回到了自己佩于腰間的那柄劍鞘之中。

李穆奪劍,歸鞘,過程迅如閃電,顧蔚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結束。

他回過神兒,見自己還抱着頭,周圍無數目光瞧了過來,讪讪地放下了手,對着李穆,想發怒找回點場子,又沒這個膽量,定在那裏,臉漲得通紅。

李穆微微一笑,目光掃過面前那一群士人,道:“今夜李某喜事,承蒙各位大駕光臨,蓬荜生輝,不勝感激。長兄醉酒,已被送去歇息。諸位若願再留下,李穆有酒必飲,何妨舍命陪君子,若無意留下,便恭送大駕。再若有話,待明日長兄酒醒,諸位自去尋他說道便是。諸位意下如何?”

那些士族之人,對他實是有些忌憚,哪裏還敢鬧事,見他給了臺階,忙趁勢而下,紛紛告辭,那顧蔚狠狠瞪了戴淵一眼,夾雜在人群裏,也匆匆離去。

李穆送了幾步,待那些士人走了,轉向其餘客人,笑道:“無事了!諸位繼續,今夜不醉不歸!”

衆人哈哈大笑,紛紛應好,觥籌交錯,又熱鬧了起來。

孫放之和戴淵相互使了個眼色,笑嘻嘻地拉着李穆,定還要灌他酒水,一副非要将他灌趴下的架勢。幸好三人中的郭詹年紀最長,人也最是穩重,知他今夜已是喝了不少,替他擋下了,放他離去。

李穆終于得以脫身,在身後衆兄弟的取笑聲中,朝着位于東廂的洞房而去。走到抄手游廊,遠遠看見那扇房門裏透出的一片昏紅燈火,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凝立了片刻,終于再次邁步,朝着那扇門,走了過去。

阿菊就在門口,直挺挺地立着,兩旁站了七八個仆婦和侍女,看見李穆來了,仆婦和侍女向他屈膝行禮。

李穆停在了阿菊的對面。

阿菊遲疑了下,開口低聲道:“李姑爺,我家小娘子路上疲乏,方才已是歇了,人也睡了過去,姑爺稍候,我這就進去,将她喚醒。”說着轉身,就要推門入內。

“不必了,我自己進去便可。”

李穆道。

借着頭頂那盞紅色燈籠裏透出的光,阿菊打量了下他的樣子。

雖然說話清晰,語調聽起來也很平靜,但他臉上帶着濃重的酒色,晚上顯然已經喝了不少的酒。

“還是我先去喚醒她吧——”

她蹙了蹙眉,壓下心中愈發強烈的不滿。

她不放心,就這樣将睡了過去的阿彌交給這個可能已經半醉了的男子。

縱然這男子如今已經是她的郎君。

誰知道他會如何粗魯對待她從小看到大的嬌嬌小娘子?

她說完,又要轉身入內,才擡手,身側已伸過來一只手臂,手掌壓在了門環之上,擋住了她的路。

“不勞你了,我自己進去。”

李穆重複了一遍,語氣依舊平淡。

阿菊慢慢轉頭,和這個男子對望了片刻。

他不是在和她商榷,更不是請求。

她在他投來的兩道目光裏,讀出了一種發號施令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阿菊咬牙,終于,慢慢地退到了一邊。

李穆輕輕推開虛掩着的門,擡腳,跨進了門檻。

……

洛神也沒想到,自己竟會睡得如此沒心沒肺。

或許是從知道婚事确定後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夜,這些時日以來,她總是懸着一顆心,想東想西,可是卻又想不出什麽真正能讓自己定下心來的東西,所以倍感焦躁。

她真的有點累了。

今夜一切塵埃落定,人反正都被送進了洞房,腦子反而一片空白,加上走了水路,在晃悠悠的船艙裏渡過幾天,身子一挨到身下那張穩固又柔軟的床,整個人一放松,就這麽沉入了黑甜鄉,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這大約是這些時日以來,她睡得最好的一次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才醒來的。

依稀只記得,剛躺下去的時候,耳畔還能聽到外頭酒席間傳來的隐隐喧鬧之聲,屋裏的那對喜燭,也才燒下去不過寸許。

而此刻,她的耳畔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沒有,寧靜得仿佛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她眼皮子微微動了動,一雙睫毛輕顫了下,慢慢地睜開眼睛,迷迷糊糊間,感覺到自己面前,似乎壓了一團黑色的影子,仿佛是個人形……

她定了一定,猛地睜大眼睛,突然間清醒過來,整個人似是被針戳了一下,飛快地爬坐了起來。

就在片刻之前,她醒來的時候,對上了一雙居高俯視着自己的眼睛。

這是一雙男子的眼。

他背對着燭火,眸光暗沉。

也或許是背對光的緣故,神色間,仿佛還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燭火将他身體輪廓描成一個放大了的黑色暗影,投在她的身上。

這男子,就這麽坐在床榻之前看着她睡覺,無聲無息的,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何等可怕的一種感覺。

也不知道自己怎竟會睡得如此死,連屋裏進了個人都絲毫沒有察覺。

洛神的一雙小手,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下滑的被角,裹着自己的身子。

她的臉色微微蒼白,心怦怦地跳,睜大一雙眼睛,盯着面前這個吓了她一大跳的陌生男子。

他就是她的新婚丈夫李穆,她知道。

白天在碼頭,她只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此刻,才終于看清了他的樣子。

見她醒了,他就站了起來。被身後燭火投出的那道暗影變得更加高大了,随了他的動作,晃動着,将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了其中。

“阿彌,你醒了?”

他微微一笑,朝她俯身下來,喚着她的小名,聲音低沉,卻出乎意料得溫柔,身上方才那種令洛神感到甚至有點毛骨悚然的陰郁之感,徹底消散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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