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屋裏安靜極了,能聽到李穆發出的平穩而均勻的呼吸之聲。

他真的睡着了。

洛神繃得像根拉緊的弓弦的身子,也随之松弛了下來。

但是她卻再也睡不着了。

十六年來,第一個夜晚,和一個名為她的“新婚丈夫”,實則恨得牙根癢的陌生男人共處一室,叫她如何還能睡得着覺?

何況……

身體一松弛,肚子就越發感到空了。

她一動不動地趴在枕上,裝作也睡了過去,其實已經瞄了好幾眼擺在屋子正中的食案。

新婚之夜,夫婦行同牢、合卺之禮,這是源自上古的一項必不可少的婚姻禮儀。

這裏自然也準備了。

所謂“同牢”,原本是說新婚夫婦共食一乳彘;

合卺,即二人分瓠為兩瓢,各執其一而飲酒,取合二為一,永結同心之意。

到了如今,踵事增華,新婚之夜,用以行同牢合卺禮的食物和器具,也有所改變了,美食畢設、以杯替瓠。

洛神感到饑腸辘辘,卻只能忍着。

在又一次偷看李穆,确定他在那張榻上睡過去無疑後,洛神忽然想開了。

肚子餓了,自己去吃就是。他算什麽?何必管他睡着還是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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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這樣一想,底氣立刻足了,于是坐了起來,理了理自己睡得有些散亂了的頭發,從床上爬下去,趿着鞋,來到那張食案之前,背對着身後的李穆,跪坐了下去。

食案上擺了好幾樣食物。除了彘肉,還有蒸餅、湯羹。

但肉冷了,上頭泛出白膩膩的一層凍油。羹也涼了。

只有蒸餅,看起來還能入口。

她從前在家中,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但此刻,肚子實在是餓得厲害,大半夜的,又不想驚動阿菊,便輕挽衣袖,取了餅,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裏,慢慢地咀嚼。

這蒸餅是開了花的(發酵),倘若趁熱吃,想必松軟可口,但這會兒冷了,也就硬了。

洛神吃了幾口,感到難以下咽,可是不吃,肚子又餓。正努力咀嚼着,無意間擡眼,視線落到一旁的酒壺和壺畔擺着的一雙合卺杯上,定定地瞧了片刻,忽然悲從中來,鼻子一酸,眼眶便紅了。

“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世間女子,不論貧富貴賤,哪個不曾幻想嫁一個兩心相知的如意郎君?

就在幾個月前,她還一直以為,自己将來的夫君會是陸家大兄。

當時又怎會想到,她的新婚之夜,竟是如此渡過?

一個人凄凄慘慘,啃着又冷又硬的蒸餅充饑。

她想逼回淚意,一低頭,眼淚卻撲簌簌地從眼眶裏滾落,沿着面龐滲進嘴角,和着有些難以下咽的蒸餅,嘴裏多了一絲濕鹹的味道。

喉嚨更是委屈得發堵,幾乎就要噎住了。

越想,越是傷心。

身畔忽然伸來一只手。

李穆不知何時來了,替她倒了杯茶水,遞了過來。

洛神急忙偏過臉,飛快地拭去臉上的淚痕,費力地将含在嘴裏的東西吞咽了下去,裝作沒有看見。

李穆也不勉強,看了眼她手上那塊蒸餅,起身去開了門。

阿菊今夜怎肯放心去睡?

從李穆入洞房後,便打發其餘人各自歇下,自己和瓊樹留下,至下半夜,草草歇在東廂洞房隔壁的一間耳房裏。

阿菊一直留神聽着隔壁的動靜,很不放心。後來卻沒聽到有何異動,想來,小娘子已是順利渡過那于她而言極是艱難的一關了,心中既松了口氣,又倍覺酸楚,如何睡得着覺?

輾轉之際,忽聽到隔壁傳來開門之聲,急忙出去,見李穆現身在了門裏。

“新婦腹饑。”他說道。

阿菊一愣,忙喚瓊樹,再叫個婆子,幾人到了位于後罩房處的李家廚屋。

今夜喜事,廚屋裏剩有不少現成食材。于是起鍋燒水,阿菊親自和了一團白面,一手托着,另手往鍋裏撕片,熟後,撒上肉末,冬葵,加适當調料,很快做成湯餅,又取碗筷,用沸水反複沖洗,才盛入碗裏,以食盤托着,連同一盆熱水,一道送了過來。

李穆接了過來,關門後,端了進去,放在食案上。

洛神早已放下那塊才吃了幾口的蒸餅,和衣躺回床上,面朝裏地側卧着。

“阿菊替你做了東西,趁熱吃吧。”

李穆叫她。

洛神一動不動,猶如睡了過去。

李穆走到了床前。

“起來去吃了,我便答應你提的條件。”

洛神原本緊閉雙眸,打定主意,餓死也不理他,忽然聽他如此開口,睜眸,慢慢地轉頭。

他站在床前,正低頭瞧着自己,眼中仿似含着一抹淡淡笑意。

洛神遲疑間,忽聽他又自言自語般地道:“罷了,當我沒說吧!”

說完,他轉身要走。

洛神立刻飛快地爬了起來。

“你自己說過的話,自己記住!”

她起床回到食案前,再次坐了下去。

湯餅熱氣騰騰,湯裏浮着面片,猶如片片柳葉,潔白晶瑩,配上切得細細的肉末和青翠的冬葵,一股食物香氣撲鼻而來,叫人食指大動。

洛神拿起了筷子。

李穆陪她坐于對面,望着她低頭,斯斯文文吃着東西的樣子。

洛神吃了小半碗,便有些飽了。何況從前在家中養成了習慣,少吃多餐,晚上更不會積食而眠。

她放下了筷——眼睛驀然睜得滾圓,詫異地看着對面的李穆,竟極其自然地端了自己吃剩的那碗湯餅,幾口就吃掉了。

他擡起眼,見她盯着自己在瞧,一笑,放下碗筷。

洛神從不和人合用飲食,尤其碗筷。見他幾口竟吃完了自己吃剩的東西,連阻止都來不及,從詫異中回過神來,腦海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他這樣和自己相對而坐,兩人分食一碗湯餅,豈不正合了共牢之意?

一起了這個念頭,還來不及表露對他吃自己吃剩東西這種舉動的嫌惡之情,下意識地,視線便落到酒壺和壺畔的那對合卺杯上。

時人風俗,洞房夜裏,新婚夫婦所用的合卺杯,因富貴不同,材質也各有區分。

但無論何等材質,皆以紋案區分雌雄雙杯。

男取雄杯,女用雌杯,取陰陽調和,福祀綿延的吉意。

這是一對木雕漆杯,靜靜地被置于案面之上。

纁紅底,杯身以黑漆各描繪一對龍鳳,材質普通,卻頗有古樸之風。

洛神瞧了一眼,忽然留意到李穆的視線,恰好也落到了這對合卺杯上。

洛神心口一跳,腦海裏立刻冒出他大約是要和自己飲這合卺酒的念頭,不想和他同喝,立刻說道:“我飽了。”待作勢而起,卻突然停住了。

她看到對面那男子,方才面上一直帶着的笑意,漸漸消失不見了。

他的一雙眼眸裏,掠過一道濃重的陰影。兩道目光,從那對合卺杯上,慢慢地投在了她的臉上。

他宛如換了一個人,就這樣看着她,雙瞳宛若凝固,眉宇之間,蒙上了一層陰沉之色。

洛神竟似從他身上,嗅到了一絲冰冷的肅煞之氣。

洛神不知他何以突然這樣,但如此的一個李穆,忽然叫洛神感到害怕。

她一時竟不敢起身,雙手扶着案幾,僵在那裏,遲疑了下,終還是不願在他面前露怯,揚起下巴,沖着他道:“你這麽瞧我,是為何意?”

李穆凝視了她片刻,斂了眸中煞氣,淡淡地道:“不早了,明日還要早起,睡吧。”

他撇下她,起了身。

洛神盯着他的背影,壓下心中莫名的不安之感,跟着起了身。

兩人各自默默漱口淨面完畢,一個爬回床上,放下帷帳,一個躺回坐榻,再次歇了下去。

帳外那個男子,仿佛很快便再次入睡了,沒聽到他發出任何的動靜。

洛神卻還是睡不着。

她一個人,躺在身下寬大的床上,閉着眼睛,腦海裏中總是不停閃現着這個今夜才剛見面的“新婚丈夫”的種種。

乍看,他似乎脾氣很好,對她也頗多退讓。

但是洛神卻總有一種感覺,這個李穆,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麽簡單。

自然了,他若只是個簡單的武夫,以他的地位,也不可能将高高在上的高家逼迫到這種地步,只能将自己下嫁京口。

這也就罷了,尤其是方才,對着那合卺之杯,他突然流露而出的那種陰沉,才是這個夜晚,真正令她不寒而栗的地方。

她仿佛嗅到了血仇的味道,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個李穆,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日後,自己又何去何從?

其實,即便沒有阿菊白天的提點,在出嫁前,蕭永嘉便也不止一次地向洛神表露了叫她暫時忍辱負重先嫁過去,日後,她會看時機,定要将女兒從這樁荒唐的婚事裏解救出來的暗示。

洛神感到迷惘無比,心緒更是紛亂如麻,在床上輾轉不停,直到四更,筋疲力盡,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睡得如此之晚,不用說,當她被人強行叫醒,是何等的痛苦。

她勉強整開惺忪睡眼,發現帷帳已被人掀開,床前籠罩着一個高大的身影。

李穆穿得整整齊齊地站在那裏,盯着她說:“起了吧,等見了我母親,你若困,回來再睡。”

他說完,轉身打開了門,對候在外的阿菊淡淡地道了一聲:“新婦起了。”

阿菊和瓊樹櫻桃等侍女們進來了。

李穆出去了。

阿菊來到床邊,看着神情委頓,幾乎睜不開眼的洛神,想着昨夜她又餓又累,在床上被迫應承,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的委屈,心疼極了,對李穆更是不滿。

她扶着洛神坐起,親手替她更換裏衣,換下來摸了摸,卻發現裆側幹爽潔淨,和想象中不大一樣,一怔,看了眼洛神,忍不住附耳,悄悄地問了一聲。

洛神本還困得不行,閉着眼睛正打哈欠,突然聽到阿菊問自己這個,瞌睡蟲登時跑了,臉一下臊熱,咬唇,微微搖了搖腦袋。

阿菊這才醒悟,原來昨夜李郎君根本沒有動小娘子。

她先是松了口氣,再轉念一想,又不快了。

以小娘子的身份和美貌,下嫁至此,本就受了天大委屈。

他李穆不過一個小小的寒門武将,憑什麽,竟敢如此羞辱于她?

洛神見阿菊眉頭緊皺神色不快,猜到了她的所想,愈發耳熱,手指緊緊勾住她衣袖,小聲地道:“是我不許他的。他就不敢了。”

阿菊一愣,愛憐地撫了撫她垂落覆肩的長發,吐出一口氣,扶她下了床。

洛神梳洗打扮完畢,換了衣裳,吃了幾口侍女送入的早點,喜燭已是燃盡,窗外也天光大亮了。

她正要出房,李穆進來了,對阿菊說:“你們出去,我有話要和新婦說。”

阿菊看了眼洛神,遲疑了下,終還是領了人,退了出去。

屋裏只剩下了洛神一人,她看着李穆關門,在外頭透入的微白晨曦裏朝着自己走來,忽然有點緊張。

今早她已改作小婦人的裝扮。烏黑的一頭長發,绾成了高高的芙蓉髻,露出一段修長而潔白的脖頸。玉頸之上,佩着璎珞,珠光明肌,兩相輝映。一條綴了細小珍珠的緋羅長帔,萦繞在她香肩之上,如彩虹般輕垂至膝,和身上的襦裙相得益彰。衣袖掩映之下,隐隐可見腕上戴了玉钏,皓腕如雪,與玉同色。

這一身裝扮,光彩華麗,和她天生相配。而雜在少女清麗和小婦人千嬌百媚間的那種特殊美感,更是叫人有些挪不開眼去。

李穆停下了腳步,離她遠遠地站着。

洛神雙手交握,輕垂于前,一雙明眸安靜地望向他,等着他開口。

李穆看了她片刻,說:“今日起,你可随你心意行事,我不會拘束于你。你若住不慣這裏,也可搬去你母親為你備置的莊子裏。”

“但有一點,你須牢記。在我李家一日,對我母親,于禮節上,你便需敬她一日。倘若叫我知道你對她有所不敬,到時勿怪我以家法責你。”

他語氣很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洛神吃驚地望着他,唇瓣微張,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诘。

她固然對面前這個男子極是厭惡,對這門姻緣,更是不作長久打算。

但天地可鑒,她可從沒想過要去忤逆李穆之母以求報複。

她沒有想到,李穆竟然會當着她的面,說出這樣的話!

吃驚過後,她的心底,迅速地湧上了一陣氣惱,索性冷着臉,哼了一聲:“你敢?”

李穆面無表情:“你試試便知。”

洛神為之氣結。

“走吧,母親在等着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語氣轉緩,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洛神腳步定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跨出門檻,走了幾步,停住了,回頭看向她,微微挑眉:“還不來?”

洛神咬牙,提起裙裾,恨恨地跨出了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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