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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丁野沒想到程說這麽晚了還沒睡,一直在等着自己,這讓他想到了十多年前。

鎮上工地塌方,死了不少人,丁野的父母也在裏頭。

雙親離世,年幼的丁野剛在親戚的幫助下料理完後事,誰料禍不單行,妹妹丁鈴铛又染上非典,被發現時,女孩已經燒得全身發燙,小診所的醫生被40℃的測量結果吓得不敢應診,七歲的丁野只能背着妹妹敲遍了鎮上所有親朋的門,尋求幫助。

久敲不應。

那天晚上的風很大,吹涼了丁野渾身的血液,卻降不下丁鈴铛高熱的體溫。他感受着妹妹微弱的呼吸,逐漸從焦急變得憤怒再到麻木,甚至冰冷。

最後是此前與他毫無關聯的程家外婆出手幫忙,拿出一筆錢,親自踩着三輪車把兩兄妹送去城裏。

但丁鈴铛最終還是沒能救過來。

連續失去至親的痛苦讓丁野變得沉默,尤其是在知曉父母的賠償款被幾位無良親戚私吞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走不出來。

每天,他一個半大小孩,提着刀,如一尊兇神般堵在這些人家門口,想讨回公道,卻苦于沒有證據差點被送去精神病院。

丁野拒絕了福利院的邀請,一個人守着空屋子,變得愈發沉默。程家外婆怕他也出事,随便找了個理由把人接過去一起生活。

那時候的丁野雖然已經有點偏執,但心裏還是很感激程家外婆的。

他無法拒絕。

白天,他在外婆的安排下,和程言一塊兒帶孩子。到了晚上,他就偷偷溜出門,去打工賺錢——他不能白吃白喝。

他每天淩晨出門,天快亮了就回來。外婆天亮才起床,因此,竟然一直都沒察覺此事。

他知道事情總會有敗露的一天,可萬萬沒想到的是,率先撞破的人,竟會是那個才兩歲多的小孩。

那段時間,程說忽然特別黏他,一到晚上就吵着要跟他一起睡覺。當着人外婆和親哥的面,丁野不可能将人轟走,只好先耐着性子把小孩哄睡着,再尋着時間偷偷出去。

他本以為事情會像往常一樣順利,直到有天清晨回來,他在客廳看到了趴在竹沙發上睡着的程說。

那會兒天邊剛剛破曉,整個天空蒙着一層青色的霧氣。似乎察覺到了動靜,小家夥揉了揉眼,惺忪睜開:“你回來啦?”

他并沒有問什麽,只是憨笑着朝他張開手臂:“那我們快去睡覺吧,一會兒外婆和哥哥該醒啦。”

丁野怔了好久,想問什麽,回過神時,已經被小孩牽着回房了。

自那之後,他每晚出去前,都會再三确認身旁的小孩是否真的睡着。

但不管他怎麽确認,每次回來,都能看到客廳裏等着他的小孩。

這事沒過多久就被外婆發現了,雖然丁野嘴上從沒說過什麽,但他承認,那段時間,挺讓人難忘的。

只要一想起破曉前留着的那盞燈,他就會覺得,這世上還有人在等他,他不是一個人。

想起一些往事,丁野語氣不自覺都變溫柔了些:“在等我?”

他本以為,當年那個小朋友“消失”後,便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多少還有些遺憾。

可他不知道的是,程說搬來榆城後,他每次晚上出門時少年都會坐在沙發上等着,熬得雙眼通紅,一如當年。

可客廳裏的燈亮了一夜。

他從未回來過。

這是第一次。

程說沒應,偏頭往牆上看了眼時間,聲音又低又沉:“我去睡了。”

丁野站在門口,好半晌都沒回過神。

-

第二天程說直接翹了早讀,踩着上課鈴聲到了教室,把書包往桌肚子裏一扔,趴在桌子上就開始睡覺。

第一節是班主任老林的語文課。

上課鈴都打完了,老林才抱着試卷姍姍來遲,胳肢窩底下還夾着保溫杯。

“昨天的試卷我已經批完了,總體來說,考得還算不錯。”

臨近高考,高三年級幾乎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昨天是周考最後一天,考完後只上了一節自習就放了。

“第一名依然是我們的程說同學,除了閱讀和作文扣了幾分外,其餘題型全是滿分,總共143分!”

教室裏嘩然炸開。

“143分,天,他怎麽考的?”

“我以為他上次的138已經很高了,媽的。”

程說成績一直很好,初中時就很有名,不過語文一直都是短板。

今年他開始在語文上猛下功夫,每次考試都在進步。

大家原本都被震驚到麻木,但這回的143,着實是太強了些,這在師資力量不是很強的榆城中學來說,簡直是個奇跡。

老林拍了拍手:“好了,小點聲讨論,只要肯努力,你們也能像程說同學一樣,把語文成績提上來。”

“怎麽可能,別說笑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程說。”

老林只當聽不見這些聲音,“我念到的人上來領試卷,程說。”

程說搭在後脖上的手指微微蜷曲,肩背弓起,連眼睛都沒睜,不像是要起來的樣子。

坐在他身後的周秩立馬舉手:“老師,程說他有點不舒服,讓我跟您請個假。”

老林自然看到了趴在桌上的男生:“不嚴重吧?”

周秩:“睡會兒就好了。”

老林松了口氣:“那程說同學休息會兒,咱們繼續,周秩。”

周秩離開位置去領試卷,順便把程說那份也給領回來了。

邁入高三後,為了方便老師随時進行測試,上午的四節課被拆成了兩節大課。

今天上午是語文和物理。

程說這一覺,一直睡到最後一節課下課。

也就是他成績好,周秩才能用同一個理由在嚴老師那兒幫他請到假。

“你可終于醒了,再不醒來,我真的要跟老林那兒去幫你請病假了。”周秩走到他身邊,“你昨晚幹嘛去了,咋不回我消息。”

程說剛睡醒,眉宇恹恹:“刷題。”

“那得是做了多少題啊。”周秩感嘆,想到什麽:“哎,你知道麽,梁彤今天沒來上學。”

程說反應了兩秒才想起來梁彤是誰。

“也沒請假,老林給她家長打電話,一直沒打通,上午下了課就收拾東西走了,說是要去她家看看。”

老林是個50多歲的老頭,頭發花白而稀疏,明明過幾年就要退休,還是改不了喜歡操心的毛病。

“昨兒在派出所,何警官就說聯系不上她的家人,你還記得不?”周秩扶了扶眼鏡框:“你說,她們家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

程說想起那姑娘的眼神,皺眉:“你跟她很熟?”

周秩:“沒,說起來昨天還是我第一次跟她搭話。”

英語課代表走過來,讓交試卷,程說從書包裏翻出來遞過去:“那就少管別人閑事。”

-

高三晚自習上得都晚,十點多才放。

程說去車棚取了車子,剛出校門,迎面就遇到周秩,還有他哥。

周敬瘦瘦高高的,頭很小,兩人站在一起,完全看不來是一對親兄弟。

“程哥,這兒!”周秩舉了下手:“這麽晚了,一個人回家多不安全,坐我哥車一起回去呗!”

周敬騎的電瓶車,比尋常的要大,但再大也不可能裝下三個人。

就算裝得下,說不準半路會不會掉下來。

程說禮貌拒絕:“謝謝,我騎車就好。”

周秩:“騎車哪有坐車方便,快來嘛,咱們擠擠。”

程說一點都不想跟他們擠:“不了。”

周敬扶着龍頭,說:“那我們送你一程,就當做個伴。”

程說沒再說什麽,他跟周敬不怎麽熟,知道這是丁野的意思,今天就是在這兒說破了嘴,也不可能說服對方打道回府。

索性不再管,他翻身上車,校服衣擺随風翻飛,小臂上的肌肉輕輕繃起。

路燈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周敬就騎着車,以一個安全的距離,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頭跟着。

-

三天後,丁野終于騰出空來去趟店裏。

包平安正蹲在街邊吃早飯,他額上有道疤,還是光頭,往街邊一蹲,愣是沒人敢從他面前過。

丁野騎着摩托唰地一下停在他面前,包平安聞聲擡頭,手上還保持着将包子往嘴裏送的動作,滑稽的樣子跟他兇狠的面相一點不符。

丁野摘下頭盔,甩了甩有些淩亂的頭發:“怎麽現在才吃。”

他身上還穿着俱樂部的賽車服,幹淨利落的打扮襯得青年本就惹眼的面容愈發俊朗。從包平安這個視角看過去,正好能看到他那雙筆直的長腿。

但包平安直男一個,從來不會注意這些,他只會覺得——草,真幾把拉風!

“昨晚熬夜打游戲,起得晚了點。”

丁野把頭盔挂在龍頭上,下車,瞄了眼他的模樣:“所以今天幾點開的門?”

“敬子起得早,還跟往常一樣。”包平安三兩口把剩下的包子解決完,跟在他後頭往店裏走。

“以後別蹲在門口吃飯。”

包平安納悶兒:“為什麽?”

還用問麽。

他這樣的,往那門口一蹲,街溜子似的,誰敢進來,還做不做生意了?

雖然,他們店的名聲本來就不怎麽好。

“老大,剛才巧兒姐來電話,說曹瑞明已經把錢還上了,讓感謝你呢。”周敬從吧臺後頭繞出來,“問你什麽時候有空一起吃個飯。”

“最近都沒什麽空。”丁野拉開凳子坐下,“跟着曹瑞明的弟兄撤了沒?”

周敬:“還沒,我現在讓他們撤?”

“暫時不用。”丁野思索片刻,道:“幫我問問他現在人在哪。”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一道男聲:“丁老板。”

說話的是個看起來三十來歲的男人,五官生得不錯,一副精英打扮,這在榆城這樣的小縣城很少見。

他手裏端着兩杯酒,臉上帶着從容得體的微笑,款步走來:“喝一杯?”

丁野一眼就看見對方身上戴着店裏vip才有的銘牌,他往人臉上瞅了瞅,一點印象都沒,随即扭頭看向周敬。

周敬以拳抵唇咳了聲,低聲迅速道:“等你的。”

這人一周多前就來了,一來就問丁野在哪。丁野在他們這一片雖然名聲不怎麽好,但因為那張帥得人盡皆知的臉,屁股後頭還是跟了不少追求者。

大家都知道他身邊一直沒有固定的伴侶,伸出橄榄枝的人不在少數。

眼前這位就是。

丁野視線往下,朝他雙腿落去。

只一眼,就興致缺缺地移開。

氣氛一時沉默,周敬自覺尴尬地拉着包平安走了。

“認識一下,我叫蔣映,是一名律師。”蔣映微微颔首,眼神灼灼落在他身上:“一杯酒都不行?”

丁野目光動了動:“你是律師?”

蔣映很會察言觀色:“丁老板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可以來找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會做飯嗎?”

蔣映:“平時在家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做點東西吃。”

丁野坐姿端正了點,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我只做1。”

蔣映莞爾,把酒杯放下,從兜裏摸出一張白色卡片,說:“這是我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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