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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有趣的女子帶筆墨紙硯同侄兒在梁園四處抄瑞簽,本以為梁園屋舍殿宇衆多,湊夠區區五十個對子輕而易舉,事實證明是他們姑侄大意了。

不知究竟是誰偷懶,梁園許多瑞簽內容重複。

午食,衆人在井葵小院正廳之偏用飯,無有婢仆侍奉,柴睢從砂鍋裏盛出三碗黃焖羊肉,兩碗分給其他兩人,自己端走一碗,不以為此舉有何不妥。

李清賞接下柴睢遞過來的碗,嘴裏邊同李昊嘆道:“下午再到外面民坊走走,今日定然完成它。”

李昊點頭應着姑姑,接過“姑父”遞過來的碗道了聲謝,肉香垂涎中他迫不及待嘶溜口湯嘗味,燙了舌尖,五官皺起來,語調卻欣然:“姑姑,下午我們可否順便出去耍?”

小孩子家家固有貪玩心思,雖偶會回憶起曾經歷過的苦難折磨,多時吃飽穿暖惟圖玩耍快樂。

“我們沿路往相國寺那邊去,聞說好玩之事衆多,只是你兜裏休要再揣爆竹。”李清賞再三叮囑着,過年這才第二日,李昊被炮仗崩破洞三件衣服。

說來也不知他們李家甚麽傳承,大小人皆喜歡往外跑。

待李昊無條件答應下來,李清賞猶豫須臾,轉而問柴睢:“你下午忙否,要一起出門耍麽?”

柴睢笑笑搖了下頭,她現下不方便光明正大出門,年前遇刺消息放出去,別人心知肚明太上借機稱病是不想和大內過多往來,不想出席許多場合,既然如此,梁園後續上有些事不要做得過火為好。

李清賞低頭吃羊肉,有些燙,舀在羮勺上吹了吹,擔心柴睢誤會自己總是貪玩,主動解釋道:“我首飾盒壞了,今日得空,拿去相國寺那邊碰碰運氣,合璧說,年節裏相國寺裏也會聚許多手高超藝人。”

相國寺離這裏不算近,專程跑一趟還不準能找到合适的修舊人,柴睢道:“尋常橋市街口亦有修舊人。”

“我知,”李清賞把羊肉塊送進嘴裏,肉無羊膻味且鮮嫩有嚼勁,“日前出門時找過許多位橋市修舊人,他們說不敢保證原樣修複,鎖扣要更換,恐壞了盒上面螺钿圖案。”

螺钿圖案喏,柴睢想起來那個大紅酸枝首飾盒,巴掌大小,扁平,螺钿圖案,裏頭最多裝雙手镯與幾對耳墜,是李清賞為數不多從慶城老家帶來的東西,遂道:“便拿去相國寺碰碰運氣,倘仍無人可修,不妨拿回來叫我看看。”

年節上相國寺較尋常喧鬧百倍,人密如流水馬多似蟲蟻,并不安全,李清賞手裏羮勺輕攪碗中熱湯,微笑道:“還以為你會勸我莫去人多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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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昊正埋頭狂吃,心思敏感地悄悄擡頭看姑姑,看罷姑姑複看向面容和善的姑父,姑父平日裏不是這種表情,只有在姑姑面前時才面容和善。

“你且好好吃飯。”柴睢回視李昊一眼,把小孩吓得縮縮脖子埋頭吃飯,她繼而轉頭看向對面李清賞,道:“人多處确實不易護衛,卻然也莫要小瞧梁園上禦衛,他們前身乃天子內禦之軍,一對三禁衛綽綽有餘。”

城巷之戰中,守備軍已算骁勇,而一府衛能抵三守備,一禁衛又抵三府衛,上禦衛本事在禁衛之上,無疑只能更加厲害,老話說“身在福中不知福”,李清賞感覺自己是身在梁園不知梁園厲害了。

黃焖羊肉吃得人倍感暢快,而美食嘗不盡,肚卻容易飽,至飯後回卧房小憩,李清賞拿來放在梳妝臺上的空首飾盒給柴睢看,戳戳盒上歪掉的鎖扣道:“前陣子不慎把它從梳妝臺上碰掉,摔歪了鎖扣,合不上鎖鼻,我尋思用東西給它撬回正,但發現它太小,周圍又全是螺钿紋案,不敢自己修。”

柴睢把小首飾盒仔細看,道:“倘相國寺找不到合适……”

“還拿去相國寺做甚,”被李清賞打斷,非常信任,“你直接給修修不就好了。”

看着這人不知從何而來的信任,柴睢抿了下嘴,捧着小首飾盒解釋道:“盒子樣式和做工皆有些不同于尋常,想來非是出自柴周本土工匠之手,鎖扣摔松動了,直接在原樣上進行修補,則恐殃及鎖扣周圍的精美螺钿圖案,它是你從老家千裏迢迢帶出來,不好輕易讓我胡亂搗鼓。”

術業有專攻,修舊找修舊人是最佳選擇。

李清賞擺了下手,笑融融道:“它是我及笄時兄長所送,因體積小攜帶方便才從老家帶來,不是甚格外貴重之物,再者說,你這雙手有多巧我見識過,既你說能修,交給你定然沒問題,我正好不用走其他冤枉路啦。”

“好罷,”柴睢再低頭看手中小首飾盒,似乎已經開始琢磨該用何種辦法妥善修補它,說話時語慢聲低,“既你如此信我,我便盡力一試。”

·

李清賞只是寄居梁園,與太上梁王本屬兩個世界之人,柴睢成日所忙之事是李清賞無法理解,更多時候她雖暗中好奇柴睢究竟忙叨叨在忙些甚麽,實則不會多嘴過問任何與自己無關之事。

譬如新前公主與驸馬何泰钊年初二日入宮拜年罷後續如何,譬如運河查出走私船将怎樣處理等,除卻柴睢閑聊時主動提起,否則那些事并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李清賞日常生活中。

沒有親戚要走訪拜年的李氏姑侄日子簡單又多彩,李清賞每日除去雞飛狗跳監督李昊寫年假居學,剩下便是帶着李昊出門耍。

轉眼至正月十五日,三元之上元節,又曰元宵,是日汴京鬧比除至,而不同于除至。

大明門前自年前冬至前後始,汴京府絞縛山棚為上元節準備,至正月七日,各番國使臣入中辭行,一道道使臣呈書依照規制禮節遞入大內,彼時大明門前燈山已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樂人作樂并雜戲,初顯燈會繁華之色。

十四日皇帝幸五岳觀,賜群臣宴,再請梁園赴宴,仍拒,至晚皇帝駕回內,半道突然決定繞遠來梁園。

畢竟天子駕臨,門房報消息進前庭至太上收到禀報之間,短短半刻鐘時間,梁園前庭已掌燈亮盞,一片燈火交映,使殿宇建築更顯巍峨神秘。

前腳柴睢更換衣冠去前庭見皇帝,後腳李清賞和李昊在合璧陪伴下,飛快往中庭西南出角樓去。

“當真看得見前庭,點這樣多燈呢!”

角樓二層半之高處,凸面望臺圍欄前,李昊扶着橫木踮腳往前庭院子方向瞅,一面被冷風吹打得渾身哆嗦,一面在上牙打下牙中驚嘆:“高處觀前庭甚偉!”

宏偉殿宇,莊嚴建造,燈盞光輝籠罩為雕梁畫棟賦上層神秘色彩,怎一個“偉”字了得。

“姑姑,姑姑,”他回過頭來看拽着他後衣領的人,吐着哈氣道:“你說是不是?梁園是不是特別漂亮?!”

合璧在旁抿嘴笑,心道梁園若稱汴京第二園,絕無敢稱第一者,皇帝那些苑囿行宮難比梁園三成,否則皇帝此前又為何非要為興土木建造行宮之事和內閣争吵?說到底還不是處處要和她家殿下比。

李清賞知近幾日園裏上下為歡度上元節而張燈結彩,那日路過大明街,見到街上搭山棚,回來與柴睢感嘆了幾句期待上元燈會,彼時柴睢便告訴她,梁園挂起燈來也是值得一觀的。

而對于侄兒的歡喜之言,李清賞無不由衷附和,她應了小孩兩句,再眺目望向前方燈影瞳瞳處時,視線裏已見儀仗。

距離稍遠,夜視不清楚,李清賞剛眯起眼睛,合璧誇張地拿出一管“千裏眼”,偷笑道:“出來時從多寶架上所順,殿下的,看遠處景近如在眼前。”

“我見過!”李昊高興地原地蹦噠起來,“以前在父親書房見過!”

“太上之物只會比你爹的更好,不信你試試,拿好喔,摔壞揍死你。”李清賞把太上梁王的“千裏眼”給李昊看,大人們無論如何嚴格教導子侄,說到底有好東西還是要先緊着孩子用,寵愛。

孰料李昊小手一揮,自信道:“我年紀小眼睛好,看得見遠處,姑姑您自己用罷。”

李清賞和合璧對視一眼,雙雙失笑。

“千裏眼”對準梁園前庭,率先看見的是自正門分列排立至正殿的上禦衛。

這些上禦衛是為親從官,皆身長六尺三寸上下,頭戴玄色寶石圓頂奓沿帽,着朱錦柿蒂紋金繡曳撒,外罩黑色無袖方領布面甲,腰間金鍍天王腰帶挂制刀,足蹬繡金祥雲虎頭靴,手持金骨朵,昂首挺胸電目虎貌,威風凜然如神兵天将。

光是瞧着便直教人望而生畏,感覺實在高攀不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比起随後所見的天子鹵薄,上禦衛竟是威儀之外顯得寒酸。

夜穹稀稀落起雪,燈火輝映中且聞二門下有道尖亮聲音高唱了聲“皇帝駕臨,避”,旋即十二青袍烏沙宮人執紫檀木銷金提爐等物穩步入門。

随後是龍旌鳳翣,雉羽夔頭,十二龍金黃傘讓人大開眼界,冠袍帶履不計其數中擁着頂雕龍版與,左右又值事宮人婢子捧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緊随。

黃金傘,帝王蓋,黃麾孔雀扇,無一不在彰顯人群正中、轎辇上所坐者的尊貴無匹。

李清賞收起“千裏眼”還給合璧,輕輕擦去北風吹落在臉上的小雪粒,被眼前所見景象震撼得久久不能回神。

她身邊,李昊雖同樣震撼到一時失語,曾在書中讀到過的某些東西逐漸在眼前具化,除了震撼,他一時想不出別個詞語來形容。

合璧從凸臺門後拿出把油紙傘撐過來,道:“落雪,可需要暫避?我們悄悄去前殿耳室配房,亦能觀禁中儀駕。”

李清賞有些遲鈍地收回視線,滿臉無法理解:“禁中鹵薄為何還有奏樂?”

“啊?”直接給合璧問懵,她一邊心說我家殿下标準儀駕裏也有奏樂呀,一邊嘀咕着回答,“皇帝每回來都是這般擺譜,很正常。”

卻見李清賞把秀眉輕蹙,在頭頂紅燈籠下擡手遙遙指向前庭:“這大晚上的,我們飯還沒吃哩,他烏烏泱泱一群人,刀槍劍戟興師動衆跑來別人家裏不說,他還敢敲鑼打鼓奏樂?”

咋看咋像是在挑釁。

合璧慢半拍回過神來,沒忍住,捂嘴笑出聲。

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機會瞅皇帝一眼?

瞅過柴周前任皇帝不知幾多眼的李清賞用親身經歷表示,汴京籍以外普通周民确實是沒甚機會見皇帝,于是乎她屁颠颠跟合璧去前庭近距離觀皇帝儀駕。

誠然,李娘子對皇帝柴篌本人的好奇,遠比不上她對天子鹵薄的興趣。

早前時和太上同乘去劉國丈府上參加嬰兒百晬會,李清賞感嘆柴睢的六駕馬車奢華舒适,柴睢當時便給她吹噓,說是太上梁王的鹵薄規格同等于天子,天子駕六,太上梁王亦然。

很明顯,天子是柴周天下最為尊貴高貴之人,任何人不可能或高或平級于天子,這回可給李清賞逮着機會,要好好觀察觀察太上鹵薄和天子鹵薄是否級別有差,看看柴睢有否在吹牛。

他們老李家,生就人人一顆愛湊熱鬧的心。

至于李昊,那結結實實是個熊孩子,若同來前院,保不齊會闖下甚禍端,給梁園給柴睢惹麻煩,他姑姑只是因好奇而稍微靠近些來看天子鹵薄,不是嫌命長故意來找死,怎可能會讓他再跟到前頭來湊熱鬧。

話說回來這邊,梁園前庭正廳裏,厚重莊嚴蟠螭紋朱紅殿門虛掩,門上精美暖簾能阻風雪于重檐外,卻阻止不了殿內二君主之間寒意橫生。

不知方才柴篌講了幾句甚麽,柴睢聽罷,稍斜身靠在九龍金椅裏良久沉默着。

下座裏,翼善冠明黃袍的英俊青年正是柴篌,在柴睢的繼續沉默中,他借飲茶之機暗觑上座之人。

對方暖帽之下那張臉淡然如往昔,确然面色微黃,看起來不如常人紅潤健康,唇色亦稍偏黑,故氣魄雖從容,卻渾身上下無不往外冒着病恹感,稱病之事看來并非完全是假。

又是一陣沉默,柴篌終究不抵老狐貍道行深,穩不住心,換上親姊熱弟口吻掏心掏肺道:“倘宋王得獲恩封,于你與朕而言無有任何弊處,國之君主固然要為後世子孫考慮千秋萬代,可女兄可曾想過,宗廟裏供奉神位之處就那幾個。”

幾代昭穆排序後,位置占滿了,在任皇帝定會把部分先祖神位請出正殿,按照規矩和習慣來說,屆時首先會被請出正殿的,便是柴聘和柴睢二位女帝。

人活一世,為帝一遭,所謀無外乎功名利綠,所圖無非是名垂青史,沒哪個皇帝願意自己名號在浩瀚史典中只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柴篌搬出聖太上,也是想從養育親情上在太上心裏埋下顆種子,他要為将來自己更加名正言順禦極而做鋪墊。

他這回來并不期望能說動柴睢,當然,倘柴睢能明辨時事,則會省下他不少心神精力,他自會歡喜不過。

不出所料,柴睢仍舊對那些滿含暗示之言無動于衷,對袖抄手眼皮恹恹半垂,氣虛聲低道:“仁宗錄中有言,‘不求後世帝王開疆拓土,更盼守成保家國泰民安,後史提起可不知坐殿天子何人,惟願有能臣如雲輩出,江山有盛世曠古爍今’,”

她搖頭,笑了下:“比起山河社稷,你我虛名算甚麽。”

瞧瞧,太上梁王裝模作樣起來,還真是滿口仁義道德。

柴篌在心中狠狠鄙夷太上,無數次由衷覺得柴睢虛僞,但他卻只能比她更虛僞,從親情之思再勸道:

“昔年文宗宴駕,宗室朝臣選明宗襲寶,明宗力排衆議追生父母帝後封號,孝名揚,故即便其智謀尋常,亦能在公卿忠心輔佐下安然執政四十載,且他還能有我等後世傳香火不斷,至仁宗,宗廟正殿位滿,朝臣寧把保下汴京的代宗挪請至偏殿亦未敢動于江山無功的明宗分毫,女兄比我更懂朝堂和宗廟,至此還需昆弟多言乎?”

代宗代宗,暫代之宗,在帝王位上名不正言不順,那還不是誰想欺負就欺負,也有朝臣當時說代宗保衛了汴京,功高不可挪,建議挪明宗,可惜宗譜上明宗名聲比代宗更正,所以最後挪了代宗。

“去歲冬至前,大宗伯已呈請移挪神位之折入中,”柴篌暗觀柴睢神色而繼續勸,“待過幾日百司開筆,再騰宗廟正殿神位之事便會安排,倘屆時火燒眉毛再來與女兄商議,便是弟思慮不周故意為難女兄,今夜順道來見,便是想女兄在心裏早作準備。”

待柴篌話罷,柴睢像是聽進了心裏去,又像是半個字沒聽進去,慢半拍道:“孤了然。”

柴篌:“……”

琢磨不透柴睢是柴篌最大心病,他輕嘆一聲,道:“朕知女兄從來看不上朕,但我們為大周的心天地可鑒,今次朕不與女兄說那些老生常談的家國大事,只想女兄好好考慮考慮來日,聖太上功利千秋,将來絕不該因血緣親疏之故,便被作為移出正殿神位的首選之人。”

柴睢目光往殿東南角緊閉的福字雙扇角門掃去一眼,又漫不經心收回,忽然轉頭與柴篌四目相對,道:“孤了然,你回罷,此事容後再說也不遲。”

四目相對,柴篌腦子裏出現片刻空白,一片空白。

他有多久未敢如此與柴睢目光接觸了?他讨厭柴睢的眼神,亦懼怕柴睢眼神,十幾載來這般感覺不曾消減分毫,便是如今他已當上皇帝,那被柴睢抓着小辮子的擔驚受怕亦未嘗消失。

那種感覺就像,自己是一個英勇無畏的大将軍,通過在陣仗上拼死拼活奮勇殺敵,終于給自己拼換來滿身功勞和榮譽,百姓和朝廷對大将軍的英勇交口稱贊時,他背後的陰暗處,柴睢鄙夷而不屑地睨過來。

柴睢手裏舉份證據,歹毒又陰狠地時時威脅他:“所有人不都說你英勇麽?我手裏有份你殺傷兵求活路的證據,信不信我讓全天下都知道你的真實嘴臉,讓你随時身敗名裂?”

每每想起這些,柴篌無不渾身發冷頭皮發麻。

片刻之間,年輕皇帝重振心神,努力讓自己不在乎此番前來柴睢對自己态度如何,亦不在乎二人有何種對話,反正外間只會知道皇帝便是駕臨五岳觀,回去路上也要去梁園關心探望太上一番,于他孝悌名聲大有裨益。

此刻既得太上逐客令,他起身拾禮要走,雙手抱起,一禮未罷,年輕男人還是沒忍住,隔着面前擡起的明黃繁紋繡錦大袖,低如耳語問:“太上從來看不上朕,終究與當年那條犬有關?”

那條犬。

柴睢起身整理衣袖準備送皇帝駕離開,聞言看過來,只見有兩管廣袖舉在自己面前,嚴嚴實實擋着躲在袖後的柴篌。

時隔多年再提起那樁不起眼的小事,是柴篌篤定柴睢沒有忘記,柴睢也無需裝傻充愣,平靜腔調語慢聲低道:“不過死條犬而已,皇帝當年還只是個孩子。”

此言輕描淡寫,皇帝藏在龍袍下的身軀卻狠狠一顫。

“死條老犬而已,篌兒還只是個孩子,難不成你的內禦衛找不到真兇就想污蔑我孫,要我孫給條狗償命?”

是,當時是,宋老太妃拒不承認那條年邁的內禦衛細犬是七歲柴篌所殺,她蠻橫無理拒不承認,東宮奈何不得,只能追封賞賜了那條曾立下過功勳的護衛犬,安慰了準備把老犬帶回家養終的內禦衛親從官,事情不了了之。

事發當時柴篌七歲柴睢八歲,時隔多年,柴睢連當時宋太妃所言亦記得清清楚楚,更是坐實了她因這件事而打心底裏看不上他柴篌。

想到這些,柴篌放下拾禮的胳膊,雙手半隐在大袖下指尖不受控制地抽動,喉結上下重重滑動兩下,言之鑿鑿道:“先入為主觀點已成,而今無論朕如何解釋,想來太上仍是不信,然事實便是的确是那條老狗朝朕吠叫撲咬在先,朕為自保才殺死它,才失手殺死它!”

以上言論是十幾年來柴篌在心裏反複演練所得,無論當時真相如何,惟他一口咬定“惡犬傷人在先,自己自保殺犬在後”,那麽真相鐵定就是這樣。

甚麽是假話,甚麽又是真話?只要說得自己相信,則假是真,真更真。

面對柴篌急于自證清白且不肯受任何“委屈”的暴躁,柴睢精力不濟般頹然擺了下手,掌心朝裏,手背朝外,輕輕一擺:“孤知了,皇帝回去罷,路上、慢行。”

話到嘴邊,柴睢愣是臨時把“路上小心”改成“路上慢行”,倘“路上小心”四個字說出口,柴篌這多疑之人必會覺得太上此言是在警告他,甚至會覺得太上已在他回宮路上設下埋伏,準備取他性命。

皇帝每遇柴睢必會敗下陣來,他面色陰沉甩袖往外走,突然被從身後喊住:“柴篌。”

是太上梁王。

柴篌随即感覺一道目光灼灼落過來,讓人如芒在背,他卻也只是止步而未回頭,在他看來,一國天子豈能被他人呼喚而輕易轉身?他有他身為皇帝的體面和尊貴。

實則柴睢并未看他,目光落在東南角緊閉的小角門上,淡淡道:“孤确在查當年百姓暴動之事,你若阻撓,孤不攔,但是,該有的體面,我給你留,你也莫要做得過分。”

輕描淡寫幾句話,把皇帝年前查封鄣臺、年後欲壓下漕運走私,以及其他那些暗地裏的事全都撂在皇帝面前,太上說話,好生歹毒。

“……”一道冷汗從柴篌鬓角滲下,他攥緊兩手,自取其辱的羞辱感濃濃纏繞上心頭。

須臾,年輕男子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應道:“不知太上在說甚麽,既見太上病情好轉,朕也就放心了,朕提前祝太上上元安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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