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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五月多雨水,夏至過後日随雨水而逐炎,身上衣衫再薄下一層時,朝廷大禮議有了結果,宋王尊皇考入皇陵,內閣至此迎來新變動。

關于內閣之外,原翰林院默默當官十餘年的謝知方因支持皇帝尊皇考有功,一躍從邊角之部進入朝廷中樞,并在皇帝安排下成功跻身戶部,做了戶部三把手。

“如此結果符合發展規律,也符合制衡之道,是為必然,劉庭湊倘繼續稱病不出門,怕是會錯過和光罷官,這是劉氏擁趸所不想看見的情況。”謝随之半側身坐在欄長凳上,捏撮魚食再往外面池裏灑,說着話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已是五月中旬,南風一夜吹天地,麥穗隴隴覆金黃,耕農家戶人倍忙之際,學庠放了麥假,即便城裏小孩并不需像農家子弟般為割麥而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1】,但象舞朝為方便教谕管理,于二年時取消了“城籍子弟無忙假”的規定。

臨池涼亭下,柴睢百無聊賴般解着手裏魯班鎖,“哼”了聲道:“李清賞已連續早出晚歸半個月,你知這半個月我是怎麽過來的麽?”

“……啊?”滿腦子朝堂風波的謝随之沒反應過來,“你說甚麽半個月?”

阿照新弄的這個魯班鎖解起來頗有些難度,柴睢不緊不慢用各種方法嘗試着,擡頭看過來一眼道:“延壽坊公建女子學庠山長被人毆打,傷重,李清賞暫時替他打理學庠事物,還得去布教司開會,”

說到這裏,太上意見可大還可納悶兒:“不是,我說你們教書夫子成日開的甚麽會,有甚麽會可開?把學生教好不就妥,哪裏來的恁多事?十日農忙假,至今第六日,李清賞一頓晌午飯不曾在家吃過。”

“啊,這……”謝随之被兜頭而來質問問得錯愕,攏了攏手心裏剩下的魚食,“李夫子莫非在跑紙色【2】尋找供商?”

國文館十幾日前新下公文,說是為響應朝廷開源節流之政,将減縮對諸公建學庠發放書寫紙張的相關費用,諸學庠需自行購買,與此同時國文館會進行适當的采買補貼。

公文如此頒布,是因這裏面涉及一條當年武相林祝禺親自給國文館列出的規定,要求國文館負責給所有公建學庠免費發放書寫紙張,并從每年國庫款中劃撥固定比例出來,讓戶部專供國文館使用。

軍武與教谕,不可稍有懈怠輕視。

謝随之作為教谕行內人,對此頗有感觸:“說來也是叫人倍感隔應,有司既不敢違當年林敦郡王之規定,又想從這上面省錢,結果想出了‘補貼’的惡心人法子,補貼的錢只夠買那種着墨便洇的粗紙,我們學庠有賃房盈利還能承擔,像延壽坊女子學庠那種……”

她頓了頓,像是在組織措辭,試圖避開“窮”、“破”等字眼,盡量委婉道:“那種學庠本身生存已足夠艱難,自購紙張的擔子看似不算甚麽,然壓到肩膀上便是等同于在變相催它關門大吉,各地如延壽女子學庠般境況的學庠不在少數,不知國文館裏誰想出此般主意。”

真是陰狠且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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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謝随之把手裏魚食全部灑向水裏,引得池中錦鯉聚來更多:“李夫子每天還能回來睡覺,已經算得上是很顧家啦!”

自己如此提起李清賞,随之竟沒甚麽湊熱鬧的心情,柴睢問:“你近來是被甚麽煩心事纏身了,總是心不在焉的。”

定國公府一切如常,趙閣老、郁閣老等人也各自平安順遂,前街學庠只差把謝夫子供起來,三思苑等處雖暫時虧損,整體上也是處理得成功,随之很應該人生得意須盡歡【3】,如此心不在焉做甚麽?

那便只有一個原因了——于漪白,柴睢沒想到那小土豆影響力還挺大,能讓随之那顆半修道的清淨心變得不清淨。

謝随之半側身坐,胳膊肘搭于美人靠上偏頭看炎日下的池中荷,稍默,她擺了下手,含笑道:“我在想和光罷官,皇帝會否趁機向梁園問罪。”

官場上那些事大家都清楚,皇帝想讓誰坐實罪名時,這人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那些我自有安排,”柴睢轉着手上魯班鎖,“和光不是沒根基的光杆。”

謝随之搖頭失笑:“所以你把駮神銅礦相關物證交給他,當真只是為禍水東引?”

“不然哩,和光又不是你和阿照。”可以讓太上梁王托付身家性命。

話音落,謝随之未出聲,值此間隙,合璧不知從哪裏現身過來,進亭來拾了兩道禮,給柴睢禀報道:“殿下,娘子回來了。”

柴睢點頭,向對面看過去一眼,謝随之會意地揚揚下巴:“去罷,我再坐會兒。”

柴睢拿着魯班鎖起身就走,邁下亭前臺階又忽停步轉身:“随之。”

“嗯?”兩人目光隔着整個鄰水亭碰到一起。

柴睢稍微提高聲音道:“據我所知于漪白尚未被公儀軌追到手,你不要顧慮太多,合适與否,只有親身試了才能知。”

這裏面需要賭一把的成分太大,成則皆大歡喜,不成則失去最愛,柴睢了解随之做事走一步考慮三步的性格,奈何有些事經不起再三思考,經不起太多顧慮。

謝随之看進柴睢眼睛,忽發現阿睢眼睛好像從小便是如此清澈,清澈到一眼望進去能讓人感覺到如嬰兒般之純粹,皇宮大內長大成人的人,何其艱難能葆下如此一份幹淨。

“知了,”謝随之笑笑,沖阿睢擺擺手,那是讓她放心的意思,“趕緊忙你的去罷。”

·

李清賞半晌回來,其實是再次和紙鋪老板沒談攏的铩羽而歸。

聞得腳步聲從外面進來,她趴在桌子上掀了下眼皮,見是柴睢,頹恹恹哼道:“你們汴京那些生意人,真是半點利不肯讓的。”

說着,她抻在桌面上的胳膊動了動,拇指和食指比出個極短距離:“這麽些些點利他們都不肯讓。”

“可曾用晌午飯?”柴睢放下魯班鎖坐到桌對面,倒杯水塞進李清賞手裏,“我讓人送點吃的過來。”

連日奔波的人疲憊全部寫在臉上,撐着頭坐起身喝幾口水,李清賞勉強打起幾分精神,問:“半晌時候,廚房還有飯?”

別看柴睢這人性格随意,梁園确然規矩不少,不到飯點上廚房裏不出半口飯,李清賞剛住進來時,沒少偷藏蒸餅炊餅給半晌就開始餓肚子的李昊吃。

柴睢道:“在自己家,莫是餓了要看時刻才能吃飯?你想吃炒米還是面食,讓廚房做了送來即可,吃哪個?”

屋外蔭涼裏,坐在矮桌前随時聽用的鄭芮芳無言咧嘴角,心嘆很好,制定規矩者率先不守規矩,殿下何時學會如此言行不一的。

視線一轉撞上在蔭涼另頭聽用的滌塵的目光,鄭衛長像是做壞事被逮個正着樣微窘,瞧四下無人,氣聲問:“餓不餓?”

滌塵一雙彎眉輕揚,那是好奇的表情。

鄭芮芳立馬笑出酒窩,從腰間挎包裏掏出個紙繩系的油皮紙包,探身伸過來:“固坤橋王好手家綠豆糕,你最愛吃啦。”

——“不餓。”正廳裏想起如此回答。

李清賞放下水杯再趴回桌上:“我去酸棗門那邊的紙畫鋪子談事情,吃了一上午他家茶水點心,雖沒見到他們老板,仔細想想卻也不算吃虧。”

柴睢被逗樂:“下午還出去?”

“要去的”李清賞疲憊嘆息,“下午再去張驸馬廟那邊看看,聽說那邊也有便宜紙鋪。”

做事情要抓關鍵,柴睢問:“你們童山長沒給任何建議?”

提起這個,李清賞顯出幾分無奈以及幾分感慨:“那些不過是飯桌酒席間稱兄道弟的客套關系,真遇上事時則分厘之利不肯讓。”

紙色生意本就利潤微薄,商家老板也都是要養家糊口的,誰肯平白無故去當那個大善人?

柴睢“唔”了聲,又問:“是怎麽個不肯讓法?”

蓋因同吃同住,李清賞不知不覺間已能夠聽出太上平緩語氣間非常細微的不同,比如此刻,她從慢語低聲的話裏聽出柴睢似乎是想幫她。

她擺了下手,道:“雖目前處處碰壁,然未到山窮水盡時,等實在走投無路,我再來找你這位大神尊求助罷,書卷紙本麽,我盡力去跑,再不行還有童山長,等他痊愈,我們能再一起想辦法。”

柴睢爵封太上皇王,享梁地八州邑,正常情況下她能解決的事确實情有很多,李清賞自己差事上遇到的問題不想動辄請柴睢幫忙。

更何況,汴京随便哪家紙鋪随便賣出十五個錢的紙張,梁園要實打實從中采三個半錢,想到這些,李清賞有些無力地笑起來:“要是你食邑占成降低,你說紙色會否因成本降低,售價也跟着降低?”

柴睢平時閑話不多說,張嘴基本不讓人失望:“倘采邑占成降低,物價八成不降反漲,甚至需公門有司插手調控市價,畢竟沒人不想多賺錢。”

現實從來很殘酷,人心總是貪不足,部分商家一旦從成本降低中獲取到更多利,得到好處,不多時便會把賺錢主意再打到貨物漲價上,漲多少賺多少,市行會對部分現象默認從而為行情探路,只要公門有司不說話,那麽後續便是行色的普遍漲價。

“所以說我還是老老實實教書的好,”李清賞兩手掌根夾住兩邊太陽穴,眼睛被扯得狐貍眼似的細長,“希望童山長趕緊痊愈,他回來我就可以只管教書了,也希望打傷他的人趕緊被抓到,不能叫這世上吃虧受罪的總是好人。”

柴睢表情要笑不笑的,鼻子裏似乎哼了一聲,極輕微:“覺得你們童山長是好人?”

這句話問得突兀且冒昧,李清賞搓搓自己臉,語調輕快中帶上些微調侃意味:

“我們童山長,雖從世俗角度來說确是個功不成名不就的小老頭,但人家吃皇糧唉,又有功名在身,對學庠每個娃娃都盡心盡力,多年來一直在為坊裏适齡女娃接受蒙學教谕而努力,兩袖清風的,你不能因我們山長為人摳搜小氣,喝點酒後還愛說大話愛胡言亂語,你就看不起人喏。”

柴睢被逗笑,嘴角揚了揚:“凡吃皇糧者無有不貪,惟多與少耳。”

“你說我們童山長貪·腐?”李清賞像是聽到甚麽不得了的笑話,笑得肩膀一抖一抖,懶散托住臉道:“童山長若是貪官,那他還用住學庠那般冬漏風夏漏雨的破房子?他還因穿打補丁的袍子去布教司開會,被上官數落過數次呢,再退一步說,他并無家室,貪·污·腐·敗做甚麽。”

由來貪·污·腐·敗無非為貪圖享樂,為權力尋租,為縱·情·聲·色,為滿足私欲,衆人皆知,童山長那小老頭生活過得甚拮據,甚不如延壽坊主街上晃蕩的那幾位乞兒滋潤。

柴睢也學她托住半邊臉,道:“你哥要你找的大理寺申沉,說他是好官,可你覺着申沉貪過麽?你覺着他上官大理寺卿王冼貪過麽?內閣首輔和光貪過麽?甚至是說,你覺得我貪過麽?”

申沉在朝頗有官聲,大理寺卿王冼、都察院首官紹叡及禮部尚書傅觀,三人是出了名的文人鐵骨,和光官至內閣首輔,敢與皇帝叫板,他們,貪過麽?

“……”話問到這裏,李清賞察言觀色片刻,猶豫道:“他們貪否我不清楚,不過以你以前和現在的身份地位,應是沒必要行貪腐之舉,誰不要命敢給你行·賄?”

說完還補充了句:“你可是好君王。”

至于申沉、王冼以及和首輔,李清賞覺着那幾位某些方面而言是好官,但人性多面,其他面是好時壞,想來只有見過之人知解。

柴睢笑道:“我确實貪過,在東宮時候,當時貪的還不少。”

李清賞驚訝得不再趴桌子:“整個大周國都會是你的,你還有何可貪?!”

柴睢把手掌心朝上一攤:“內閣不給我批錢花呀,我貧得內襯打補丁,不貪污不受賄那該怎麽辦?”

“貪了之後內閣不查你?!”李清賞屬實想象不到,柴睢竟會親口承認自己貪·污·受·賄過。

柴睢點頭:“趙相發現東宮賬目不對,要告訴相父,是劉文襄建議把事情捂下去的,趙相最終也采納了。”

“從那之後,我愈發不敢讓人察覺自己貪過大筆錢財,生怕招來內閣和都察院,于是乎,我那件打補丁的舊衣,一直穿到大望改元,現在若去舊庫裏翻找,應該還能找到那件破衣裳。”

李清賞沉默下來,吸口氣張嘴欲言,對上對面人清澈眼眸,她又瞬間啞火。

心裏天人交戰許久,李清賞撐住額頭喟嘆:“我只是想安心教書。”

戳破別人的美好平靜後,柴睢心滿意足眯起眼睛:“人活着麽,兀兀窮年,啊哈——”說着話打了個哈欠,眼眶瞬間浮出濕潤,“既你不餓,那我就去睡會兒,午飯後未曾歇息,頭疼。”

“……算了算了,”李清賞手撐桌沿站起身,對柴睢的那些暗示毫不懷疑,“後晌炎炎烈日,我到外面也是四處碰壁,不如幹脆在家納涼歇息,說來忙假我也沒歇息幾日。”

她跟在柴睢身後走出正廳,正要說話,外面正湊一起吃東西的滌塵和鄭芮芳習慣性站起身,被柴睢擺了下手示意不用跟。

“怎麽了,你說。”柴睢跟後腦勺長眼睛了般發覺身後人有話要說,轉身看過來一眼,繼續朝東廂卧房走。

李清賞再跟上來兩步,好奇問:“我們童山長當真貪·腐?”

“說閑話哪裏有人計較真假,”柴睢又開始用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胡說八道:“是故也許是真,也許不是真,這種事誰說得準哩。”

直聽得李清賞張大嘴巴:“你是太上皇王,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還能不知真假?你騙傻子呢。”

說話間已來到東廂門前,柴睢掀開夏門簾做請:“傻子還怪聰明哩。”

梁園屋舍據說整體冬暖夏涼,頂着院裏熾熱過來,進東廂門便有涼爽将人隐隐包圍,李清賞感受着涼意,吐息出一口灼熱氣。

“不同你做口舌之争,我要歇會兒。”李清賞擺擺手,兀自進了裏卧直奔床榻。

柴睢打着哈欠随後邁進門,伸手把南窗上的系繩一解,窗頭上簾帷垂開,原本明光燦爛的屋子驀然變暗,窗戶外,知了在樹上知知知,把盛夏午後的光景叫得格外漫長。

半盞茶時間後,李清賞已然睡熟,舒照有事找,柴睢輕手輕腳爬起,快步趕來中庭書房。

“大內傳出消息,皇帝要罷和首輔。”舒照額頭鬓邊挂着汗水,呼哧呼哧拿着蒲扇給自己扇風,遮陽大帽被随手扔在桌面上,“是內閣劉文襄為牽頭,幾位內閣大學士聯名進奏的,皇帝集六部要員議,一上午便定下結論。”

柴睢對此并不意外,用濕巾布擦臉,問:“牽連幾何?”

舒照道:“橫窄縱深。”

每個階級階層牽扯的人不多,但每個層面上都有人跟着和光受牽連。

“這真是不破不立了。”柴睢道。

舒照笑得幾分不屑:“以身入局之事,皇帝只跟劉庭湊學了個皮毛,‘以身入局’麽,還得看和首輔。”

“我這兒有份名單,”舒照從腰間算帒裏摸出個線訂簿子,把夾于其中的名單遞給對面,“是罷和光後可能受到牽連的朝中大臣。”

在柴睢低頭看名單時,舒照灌自己半盞茶,抹抹嘴道:“想不明白皇帝為何要逮住任何機會,極力去貶黜鹹亨年提拔上去的要員。”

那些大臣分明和梁園沒有任何關系,偏生被象舞忌憚。

“枝頭柿子不摘盡,留與鳥兒過寒冬。和光遲早教會柴篌這句話究竟是何意思。”柴睢折起名單,“謝知方成功入中樞,以後便沒我們甚麽事了。”

後面如何,端看謝知方和劉庭湊鬥法,劉庭湊,呵,欲比趙林二相之能耐、不把大望四柱放在眼裏,他先和謝氏子知方過過招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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