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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兩人一路低低口角,不知不覺間,也就穿過空曠的殿前路,來到宣汨殿外。

“太上皇帝千秋萬歲,”滿臉愁容的馬寶楠,迎上前來拾個禮,跟沒了親爹也悲戚戚,“公家和娘娘都在裏面,公家吩咐您來不必通名,直接進去就是。”

不必通名本就是太上權力,被這樣一說,仿佛是柴篌多麽友愛手足,多麽敬重太上,特意免她通禀,柴睢心裏嘲諷,與李清賞一并邁進及膝高的門檻。

初秋季節,秋老虎剛走,正午時天溫且熱,宣汨殿裏門窗緊閉,屏風環繞,草藥味缭繞中,柴睢覺出兵鋒氣。

皇帝起居的內殿裏,從進門開始便排排列列坐滿柴氏宗親耆老,最打頭的孤身坐首座者,是現任宗府大宗伯,照理說柴睢得尊稱她一聲姑奶奶。

姑奶奶此刻面無表情,叫人猜不出喜怒。

柴睢進來後,順着兩側人堆向裏看去,月亮門隔開裏外,以大宗伯為首的衆宗親坐在外面,裏面龍榻前帷幔半垂,皇帝柴篌滿面病容靠坐床頭,皇後劉俪吾坐床邊掩面低泣,屋裏氣氛怪異。

太上駕到,宗親紛紛起身行禮,大宗伯顫顫巍巍欲撐手拐起身,被柴睢攔住免禮。

殿內外未留使喚者,柴睢也不好使喚哪位宗親給自己看座,自到那廂搬把椅子過來,放在大宗伯空蕩蕩的對面。

搬椅子時,來至某扇環牆屏風前,兵鋒氣隔着屏風往柴睢身上撲,無人發現柴睢神色飛快陰沉了瞬息。

柴睢順手按李清賞坐下,在滿屋宗親暗暗注視下,若無其事寒暄道:“孤甫自北山行宮歸,耳目暫塞,不知皇帝現下情況如何?”

太上此話一出,皇後劉俪吾手帕半遮着臉,嗚嗚咽咽又抽泣起來,像是誰欺負了她似也。

卧榻上,柴篌頭勒土黃色抹額,臉色蒼白,眼下兩團黑尤為明顯,說話有氣無力:“醫官給開了藥,本該吃吃就不礙事的。”

言至此他停下話頭,似沒力氣再繼續,也似是有些話無法說出口,遂于猶疑中閉了嘴。

進了宣汨殿門,無疑處處是陷阱,柴睢故意反映慢半拍,使殿內寂靜須臾,她再語慢聲低問:“那怎麽,藥是沒吃?”

皇帝沒力氣說話,朝皇後示意。

既輪到皇後上場,只見她抽抽搭搭弱柳扶風,用一副家破人亡的孤苦可憐樣道:“只是醫官的藥,缺一味極其重要的藥引子,實是不好得,公家的性命,此刻全指望它了。”

新前長公主最是和劉俪吾不對付,倘那妮子在,指不定要就皇後這個鬼樣子,噎出甚麽又準又狠的難聽話來。

“有話好好說,你別哭,”柴睢語慢聲低,不冷不熱道:“倘叫別人看去,莫以為孤聯合衆宗親族人,欺負你們一雙外來的小夫妻,天家顏面将何存。”

劉俪吾:“……”

皇後結結實實被噎一把,轉瞬間眼淚如開閘放水,鋪天蓋地洶湧而出,又愣捂着嘴不敢哭出聲,委屈無以加複。

仿佛誰看了,都會覺柴睢欺人太甚。

李清賞在許多雙灼灼目光中恍然大悟,哦,皇後原來走的這種路子,了然。

“皇王此言,惶恐臣心,”大宗伯終于在柴睢耍混時,慢條斯理開腔,足夠威嚴的聲音,不費吹灰之力蓋下劉俪吾的唧唧噎噎,“國母之懼,臣下之過,而今正事要緊,望皇王審慎。”

大望鹹亨朝過來的老臣,誰人不知柴睢腹黑嘴毒,大宗伯除去适當勸兩句,卻又能奈何。

李清賞擡眼看柴睢表情,這家夥正經俨肅的表情下,分明在說:老子的娘親和相父,都不曾這樣說教過老子。

太上姓柴,自不會和姑奶奶輩年過古稀的大宗伯硬對硬唱反調,于是審慎道:“且待正事誰人說來。”

便在此時李清賞敏銳察覺出,原本落在她身上的一道道打量審視目光,在柴睢聲落後,齊刷刷撤了回去,在坐宗親不約而同低下頭,開始各自裝深沉,只剩大宗伯威容俨肅坐等誰人開口。

明白了,別看這一屋子人金冠玉帶鮮衣華服,除王還是王名號響當當,其實都是被喊來當陪襯充數的,關鍵時候只有對面這位老者起作用。

如是想着,李清賞暗暗往對面看過去。

唔,老人家那滿臉板正俨肅的模樣,莫名和柴睢有點相像,李清賞心想,她們柴家人長相都多少帶相似氣,不知柴睢老了會否也是眼前這般模,如此不茍言笑會吓哭小孩子的罷。

對面大宗伯春秋雖高,然而并不老眼昏花,她迎着李清賞視線看過來,把年輕人吓得飛快低頭,而後順便将目光投向旁邊柴睢。

“沒人說麽?”柴睢随意把手搭椅背上,看起來像是環着李清賞,“孤家裏小孩生病,還等着回去照顧,皇帝既無大礙,孤可要蹽了啊。”

看看她這不正經樣,成何體統。

“皇王說笑了,”大宗伯開口說話時,臉上雕刻般冷硬的皺紋,始跟着顯出幾分活泛氣,不再像個老古板,“皇王玉牒在老臣手中,玉牒上面并未登記他人。”

“那正好,”柴睢笑了下,似乎覺着挺趕巧,介紹李清賞給大宗伯,“這便是能入孤牒冊之人,回頭得空,孤把詳情給大宗伯送去宗府,有勞您及時修正孤的牒冊。”

大宗伯不稀得正眼看對面那身份不詳的女子李清賞,兀自應太上道:“皇王莫再講老臣頑笑,且聽正事來。”

大宗伯眼裏,太上皇王和皇帝無二,還是會鬧脾氣犯犟的孩子,她怕這姐弟二人鬧掰,則于家國皆無點益,故受皇帝之請來此,她掌宗府,能鎮住太上一二。

柴睢對這些不做任何解釋,笑笑悉聽尊便。

此刻需要人來做個把太上請來此處的解釋,卻見皇帝一副行将就木的病樣,皇後眼淚掉得如同死了男人。

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皇帝和太上不和,誰也說不準皇王孤身進大內之後,宮門外是否随時會出現兩軍交手的情況。

禁衛軍和上禦衛軍,一個個都是野狼崽子認主不認人,兩方一旦翻臉,恐只能靠馮憑調三大營進城來“攔架”,動刀動槍的事,巡防營那點兵力,哪裏敢沾上禦衛軍禁衛軍的邊。

大宗伯無奈,只能親自開口,向柴睢解釋道:“皇帝的藥缺少一味藥引,便是你們血親兄妹的心頭血,此血難取,幸好十指連心,按照醫官們的意思,指尖血融合入藥也是可以。”

怪不得本該出來做解釋的皇帝夫婦,此時非要裝聾作啞,敢開口叫太上皇王放血,滿汴京确然只有大宗伯一位夠資格。

“同胞血親心頭血,”柴睢似乎不反對,“只需放孤和新前的指尖血即可麽?”

具體情況大宗伯并不清楚,她轉頭看向月亮門裏,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幫忙開了頭,這時候,怎麽也該當事人自己站出來說話了罷。

孰料,柴篌還是那幅掏空身體的虛弱樣,劉俪吾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短短瞬息間神色幾番複雜變化。

她男人關鍵時候使她上,她沒辦法,只好硬着頭皮,抽噎着來當個壞人,道:“不是太上和新前,是太上和公家。”

“是麽,”柴睢開始挽袖子,似并不懷疑這件事是否有不妥,“血放哪兒?”

此言既出,所有人愣在當場,劉俪吾不敢接太上話,錯愕中看向柴篌尋求幫助,在她和皇帝的預想中,柴讷之是不會輕易答應滴血的。

沉默,一片沉默。

在怪異的沉默中,柴睢把在場人逐個掃過,忽嗤笑出聲:“敢情各位都知這是在唱哪出,合着單耍孤王來了。”

柴睢和皇帝的指尖血,能做藥引子?李清賞也旋即明白了柴睢此話何意。

孰料,在坐女女男男老老少少紛紛起身,嘩啦啦跪滿地,異口同聲求告道:“皇王恕罪,臣等知錯。”

按照這整齊劃一的熟練度來看,以往十幾年中,這些人沒少如此氣他們皇王,皇王生氣,他們就跪下告錯求饒,讓人感覺怒氣沖沖一拳頭砸在棉花上。

李清賞悄悄捏住了柴睢挂在腰間的牙牌,心道怪不得柴睢脾氣好、遇事穩得住,每日和這些人打交道,擱誰誰不得練大度啊,不然還不讓氣死。

果然皇帝不好當。

便在此時,柴篌這狗逼玩意出來當好人了,用要死不死的樣子,可憐巴巴,赤膽忠心勸道:“還請太上恕罪,衆位姑長叔伯,也是為了朕好,求太上息怒。”

柴睢還沒說話,清晰感覺腰間牙牌被人用力揪住,垂眸看,是李清賞正替她咬牙切齒,柴睢心中失笑,這女子真是愛憎分明。

屋裏應是藏不少兵卒,喝過血的刀壓不住地往外冒寒氣,柴睢懶得再裝下去,取下腰間牙牌給李清賞攥着玩,背手踱步到匍匐于地的衆人面前。

太上嘴裏不緊不慢道:“世上沒有出來賣屁股,還要立牌坊的好事,既然大家都在,皇帝也不要再戴着那張可憐人面具裝無辜了,你坦誠,孤王也坦誠,咱們盡快把事情分說清楚,大宗伯高齡,熬不住在這裏看你們夫婦裝瘋賣傻。”

“太上您是長姐,長姐如母,您的吩咐我們夫婦莫敢不從,可您不能這樣,紅口白牙地污蔑我們。”劉俪吾再次嘤嘤抽泣起來,無辜且可憐,“您怎麽能這樣說我們。”

柴篌趕忙勸慰:“傷心哭泣對腹中孩子不好,梓潼,莫要再哭泣。”

“叮當”一聲瓷器碰響,是柴睢手欠,掀翻了茶幾上不知誰的茶杯蓋子,天青色杯蓋在茶杯上翻個身,像只小王八被翻了殼。

在跪衆人齊刷刷打個寒戰,太上之儀,不怒自威。

偏生太上不知跟大望四柱裏,哪位學來的無賴德行,耍混道:“柴篌你說這些話時,牙不癢癢麽,萬亭芳可是牙癢癢,不信傳他來問問?”

在場衆人不解其意,跪在最前排的兩宗親暗暗交換眼色,柴篌見狀,被刺激得兩手猛然抓緊身上所搭薄毯,是了,他開始牙癢癢了。

日前萬亭芳休沐,出宮後忽然不見蹤影,至今毫無消息,看樣子是落在了太上手中。

柴篌咬緊牙關,臉上僅存的血色刷然退盡,蒼白虛弱得仿若會當場死掉:“太上此言何意?”

這廂聽見兩代皇帝如此對話,劉俪吾也忘記了抽噎啼哭,更準确些形容,她僵硬在了那裏,甚至一時忘記要呼吸。

日前萬亭芳出宮為她辦事,結果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以為是柴篌所為,試探尋問時柴篌也并未否認不是自己捉拿的萬亭芳,此刻看來是柴篌又騙了她。

騙她來陪她演這出戲。

“憑你頭腦和手段,不足與孤玩彎彎繞,帝王權謀心計你且差得遠,坦率些對大家都好,”柴睢任宗親們惶恐跪滿地,背着手再踱步回來至李清賞身旁站定,看向月亮門裏,“孤最後一次問你,要指尖血做甚,滴血認親?”

柴篌心中尚未組織好語言,劉俪吾暗暗松口氣,只要話題轉移開,不提萬亭芳和她腹中胎兒,那她所有情況便都還有轉機。

至此,在場只剩李清賞和大宗伯,沒有在太上和皇帝的交手中低頭避難,大宗伯雙目半阖仿若入定,李清賞肆意觀察屋裏人,劉俪吾暗松口氣,以及柴篌措手不及的隐忍反應,盡被她看在眼中。

在柴睢問罷後,皇帝猶豫須臾,仿若被逼得百般無奈,只好于千般不忍中吐露實話:“是太上逼朕,朕不得不說,宋地來了個人,要和太上認親,自言乃是太上生父,事關皇家顏面,朕本不欲鬧得人盡皆知,奈何太上不解朕用心良苦,步步緊逼,朕不得不和盤托出。”

他搖着頭惋惜大嘆:“嗚呼!何至于斯?”

“真是夠了,”柴睢像聽到甚麽笑話,沖另邊跪滿地的宗親擺頭,“烏烏泱泱喊這麽些人來,你是不欲聲張?睜眼說瞎話也要有個限度,若是過頭,得失難料。”

威脅之言也不必說得豪情萬丈,或咬牙切齒,輕飄飄從太上口中講出來時,比任何形式的狠話都讓人害怕。

“太上心虛甚麽,”柴篌仍舊那幅被掏空的樣,以病中虛弱之姿,掩蓋咄咄逼人之态,“可是不敢見那位宋地故人?”

針鋒相對下,氣氛緊張起來。

大宗伯靜默不言,諸宗親跪地不敢亂動,李清賞本最是擔心柴睢,然而看着太上在這裏半點脾氣沒發吓得宗親跪滿地,還能逗貓遛狗般,自如應付柴篌夫婦的拙劣刁難,她松口氣,不緊不慢倒兩杯茶。

一杯自己喝,一杯備給柴睢潤嗓子,柴睢要撕掉那張綿羊皮,大殺四方了。

倒茶聲在劍拔弩張氣氛中顯得突兀,引來對面大宗伯目光,李清賞剛端起茶杯,驀然碰上對面老者視線,抿抿嘴有些膽怯,想把茶杯放回手邊茶幾。

孰料大宗伯又在無波無瀾中挪開了目光,看向旁邊柴睢。好奇怪,大宗伯每回要看柴睢,視線必先掃過李清賞。

“皇王,”大宗伯道:“近日外間四起謠言,老臣略有耳聞,天家血脈把關最為嚴格,老臣雖逐歲年高,卻可保證接手宗府以來不會出真假之錯,而今既有人尋上門,老臣以為,放任不理非是正解。”

月亮門裏的柴篌,自然聽出大宗伯話裏話外,是在撇清責任和偏袒柴睢。

他心中對大宗伯萬分鄙夷不屑,開口卻殷切誠懇道:“大宗伯所言極是,朕也相信太上血脈正統,奈何軟舌如刀三人成虎,坊間的謠言不可不面對,為着太上清白名聲和天家顏面計較,朕以為有必要當着衆宗親耆老的面,見見那位自稱太上生父的宋人。”

李清賞算是明白了,方才提的所謂心頭血藥引子,不過是柴篌夫婦絞盡腦汁所想,讓大家親眼見證柴睢與柴篌血液不融的把戲,孰料這個先入為主,揭發太上“假身份”的開幕環節,被柴睢撒潑耍賴,坦率直白地帶過去了。

真是不能小看太上那點滴溜溜的心眼子,到底跟誰學來的耍無賴德行呢。

這廂,柴睢看看李清賞又看看大宗伯,最後轉身在和李清賞一茶幾之隔的交椅裏坐下:“如此,傳之。”

言罷端起茶杯喝茶,說那麽多話,她口幹。

見事情在往自己設想的方向平穩發展,滴血驗姐弟之親的環節被省略也不礙事,柴篌努力把嘴角往下瞥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開心,開口喚左右把人帶上來。

馬寶楠親自領進來位中年男子,跪滿地不敢起的宗親擋着路,柴睢不喚起沒人敢擅動,馬寶楠只好繞路環牆屏風,前把人帶過來。

這是個幹淨利落的中年男子,蓄着常見的樣式胡須,個頭不高,五官頗清秀,看得出來年輕時應是樣貌優好,身着青衣步履,來在月亮門前向裏面人稽首磕頭,軟糯的宋話中參雜淮地口音:“皇帝萬歲,皇後千歲。”

皇帝擺手,讓馬寶楠拿來準備好的滴血驗親用具,朝中年男子側後方,太上所在方向示意一下:“既你聲稱自己是太上梁王生父,今朕請來了太上,若汝所言不實,則屬十惡,罪不赦,當午門淩遲千刀萬剮,朕再問你,可還堅稱自己身份?”

中年男子舉起右手賭誓:“若有半句虛言,教草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善也,朕咳咳咳咳……”柴篌眼裏有光芒一閃而過,他怕自己露餡,更不想落甚麽話柄給世人,故意咽下口唾沫嗆自己,劇烈咳嗽起來,咳得似乎要把肺吐出。

劉俪吾見狀,立馬招手馬寶楠進來,幫忙給皇帝喂藥喝,外面,李清賞和柴睢,就這麽靜靜看裏頭那兩夫婦演戲。

好一番折騰罷,柴篌簡直快要死過去,擺了下手表示自己沒力說話,劉俪吾又開始哭哭啼啼,這廂柴睢與李清賞對視一眼,二人不約而同喝了口茶。

大宗伯怎麽不清楚,自己是被皇帝請來當槍使的,可眼下又能如何,總不敢甩手走人,留皇王和皇帝兩個在這裏掰扯,若是如此,恐皇王真會動手揍皇帝,一旦上禦衛披堅執銳闖宮門援主,皇帝絕然會趁機把皇王朝死了逼。

女兄想要收拾昆弟,昆弟想要弄死女兄,怎麽都不妥當,有她這個大宗伯在,兩個姓柴的小輩子,好歹不敢鬧得不管不顧天翻地覆。

“如此,則本爵來問,你來答。”大宗伯冷着臉,沒看中年男子半眼。

她老人家并非鄙夷誰,她老人家乃是平等地看不見所有人,就像走路時看見潔淨地上掉着張廢紙,老人家只會走過去把廢紙撿起來,扔到該扔的地方,而不會對這張廢紙表達任何看法。

廢紙壓根入不得老人家眼,廢紙只是廢紙,僅此而已。所以她老人家無視李清賞也不是看不起人,而是壓根看不見這姑娘。

中年男子調轉膝蓋,向身着四爪龍袍,一看就身份地位不俗的老人家叩首:“謹遵公門之意。”

大宗伯能問甚麽,無外乎幾些此人基本信息:“汝姓甚名誰,年歲幾何,籍屬何方?”

中年男子兩手抱拳道:“草民朱季讀,祖籍全州阜原,年五十又二。”

大宗伯再問:“今入大內有何申言?”

“認親,”朱季讀毫不犯怵,“草民二十六年前遺失一女,今尋蹤找跡來皇京,請公門做主。”

大宗伯非三司刑名,不會那套審話慣用,只依着邏輯問道:“為何二十六年前遺失,至今才來尋找?”

朱季讀道:“乃因草民為孩子生母所欺騙,不知女兒降生,如今既知,當來尋孩子認祖歸宗。”

大宗伯轉動幽深的眼睛,看眼柴篌,再看眼柴睢,擡了下手示朱季讀,問:“此女者誰?”

朱季讀毫不猶豫:“當今太上,梁地皇王。”

此言既出,宣汨殿內轟起言嚣,跪在地上沉默的衆宗親,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殿內秩序混亂起來。

大宗伯這輩子,最煩那些遇事就叽喳的碎嘴,大驚小怪不成體統,當即把手中拐往地上用力頓了下,以作肅靜提醒。

尋常時候,她老人家一頓手拐,便會鎮得底下鴉雀無聲,孰料此番不着用,下面那幫人仍舊像是倒了水的熱油鍋,噼裏啪啦炸個不停。

彼時,柴睢面無表情在琢磨憑空出現的朱季讀,從側面看得見朱季讀表情怪異,似乎非常滿意自己引起的騷亂;那邊的皇帝夫婦,仍舊兩臉的事不關己模樣,明顯指望不上他兩個來維持秩序。

大宗伯德高望重,不好再次頓拐肅場,下頭那幫宗親蒼蠅似也,嗡嗡得人心頭煩,李清賞偷瞄一眼大宗伯神色,很有眼力價地“失手”打翻茶杯。

“啪嚓!”

精美的制式瓷器,摔碎在堅硬玉石地面,衆宗親驚吓中不約而同噤聲,瓷器碎在柴睢和李清賞兩人之間的茶幾前,忙着八卦的衆人未曾注意是哪位摔的茶杯,面面相觑須臾,抿起嘴不敢再亂說話。

殿內終于安靜下來。

朱季讀對此有些不滿,眼角餘光往後瞥一下,只偷瞥見片玄色繡金裳角,以及裳下露出個鞋尖的錦面祥雲翹頭履,他猜測裳履主人定是金釵華裙而英氣逼人。

裳裙主人此刻正盯着自己,那兩道視線如同兩道炬火,盯得人如芒在背,朱季讀忍不住把身伏更低,試圖用袖子隔斷些許來自側後方的目光。

他心知,那道灼灼目光的主人就是他今朝要尋的女兒,那非是個尋常嬌弱女兒家,是曾經為王為帝的池外英物,是家中金銀珠寶堆砌如山的富貴人。

茶杯碎地,也沒人敢這時候進來收拾,場面一時僵住。

大宗伯把手拐重新靠到茶幾邊,居高臨下道:“朱季讀,污蔑皇王罪不止罰在十惡,淩遲千刀萬剮較之輕甚,本爵且再問你,你所遺失之女者,誰人也?但有指認,拿出證據來。”

這幾句話問得簡直和預料中只字不差,朱季讀更自信些,遂一口咬定道:“幼女生而離父,舊痕難覓,當今之計唯有滴血驗親,其他證據不足為憑!”

朱季讀的話字字铿锵,月亮門裏,金龍榻上,柴篌成竹在胸。

滴血驗親之事,乃是他賭上性命,不使梁園探知去半分的大功勞,只要走到這一步,拉下柴睢,傾覆梁園,便在彈指之間。

與天家皇族滴血驗親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舉行,則即便結果無有異常,也是變相對世人承認,宋太妃當年做出過不德之事,先宋王已然尊皇考,相當于已預訂宋太妃百年後享皇批香火,倘今日之事開展,柴氏皇族和朝廷,後續該如何向世人交待?

大宗伯擰眉,思慮周全地琢磨,是否有其他不失體面的折中之舉。冷不丁間,卻聽斜對面皇王殿下開了尊口,問的柴篌:

“宋太妃可已抵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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