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提四十個燈

第40章 提四十個燈

打完雪仗周鳴耀就該回家了, 臨走前沈姜用熱水給他泡了泡手,免得着涼。

小區裏積雪壘了厚厚的一層,沈姜家離小區大門還有一段距離, 下雪天路滑,正常人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更何況周鳴耀一個盲人。

沈姜把人送到門口:“打車吧, 別走路。”

說完想起什麽,也不等他開口, 沈姜便掏出手機在網上給他打了輛車。

周鳴耀十三歲失明的時候智能手機還沒開始流行,也沒用過,後來流行開後,在許萍和其他同學嘴裏知道這個東西。

智能手機就像一個萬能寶庫, 點菜,打車, 付錢,查閱資料……什麽都能幹, 不禁想,要是有一天他也能用用這樣一個神奇的寶物就好了。

雪繼續下, 從冬末就開始綻紅吐黃的臘梅, 雪後的色彩日漸明豔。

沈姜忘記自己經期快到,而她腸胃不好, 又是易痛經體質, 昨天陪周鳴耀打了場雪仗, 第二天起來身體就壞了。

腹痛伴随月經降臨, 痛得倒在床上起不來, 周鳴耀來到家裏的時候, 她還賴在床上。

實在痛得受不了, 趁江荟珠還在家裏,想着能不能跟她請個假休息休息。

“媽,我今天肚子有點痛,能不能請個假?”

“肚子痛?”江荟珠坐在梳妝臺前,看了眼手機:“你在哪呢?”

“房間。”沒力氣走路,所以只能打電話給她。

江荟珠最後抹上面霜,握住手機下了樓:“還沒起床?”

“肚子痛啊,起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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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時,江荟珠已經走到了沈姜房間門口,敲了敲門,扭動把手,鎖了。

“沈姜,開門。”

掀開羽絨被,沈姜撐着身體給她開門,江荟珠還沒見到人,沈姜又躺被窩裏去了。

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蹬蹬蹬的聲音:“又犯什麽懶,趕緊起來。”

“媽,今天不練琴可不可以啊,真的不舒服。”她閉着眼睛有氣無力地說。

沈姜的話被江荟珠當作犯懶的借口:“早幾天怎麽不痛?這會兒要練琴了肚子開始痛了?趕緊起來,鳴耀已經在樓下等你了。”

“休息一天吧,真的好累。”她自認為态度很溫和也很誠懇,但大約是“狼來了”的戲碼,從前為了躲練琴,沈姜沒少裝病,屢見不鮮,江荟珠早就不信她這一套。

“因為昨天加練了兩個小時,所以你撐不住了?鳴耀一直陪你,怎麽沒說累?”

沈姜深深吸了口氣,覺得腹部更痛。

眉心緊擰,蜷縮着拉高羽絨被:“我真的不舒服,等會兒吧,我再躺躺,可以幫我拿片止痛藥嗎?”

江荟珠給她拿了止疼藥,又給了她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別得寸進尺,半小時後還不起來,今天繼續加練。”

然而半小時過去,沈姜不但沒起床,甚至重新睡着了過去。

“還不起來!”江荟珠怒氣直沖腦門:“矯情什麽?只要還沒死,就給我死命學。”

沈姜懵逼地被江荟珠從被窩裏拽出來,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穿着睡衣就被她帶下了樓。

肚子沒剛才那麽痛,但被她這麽一折騰,客廳又正好沒關窗,冷風刮到身上,凍得她渾身不舒服。

江荟珠把小提琴塞進她懷裏,但已沈姜目前的體力,小提琴的重量如同泰山壓頂。

她有氣無力抱着琴,看起來确實很虛弱,但也有種沒睡夠的疲憊感。

冬天沈姜最愛貪懶賴床,江荟珠只當她又裝,看着心生煩意。

“媽,我……”

“沈姜,你以為你年前在舞臺上的表現很好嗎?初中組拉的都比你好,你要是有羞恥心,就更應該抓緊練習!”

沈姜喉嚨失語,甚至沒有力氣回怼她。

要死不活的樣子江荟珠懶得看:“鳴耀,好好看着她,要是敢偷懶就給我打電話。”

周鳴耀捧着茶杯難得沒回應她,等到人走了以後,他站起身,來到沈姜面前:“你身體不舒服嗎?”

他聽出了她聲音裏的異常,并不像裝的。

“要不再休息休息。”

“不用可憐她,她經常裝病。”陳柏焰吃着早餐看好戲道。

沈姜就是越被誤解,越要賭氣的性格。

陳柏焰說她不行她偏要行。

架着小提琴勉強撥動琴弦,像剝樹皮一樣難聽。

周鳴耀忍不住開口:“要不休息……”

“不用。”沈姜嗓音冷沉沉的,拉琴仿佛在用鋸子割腦袋,“我就是裝病,我需要休息嗎?”

陳柏焰好笑地睨她一眼,死丫頭還裝起來了。

“真的不用嗎?”周鳴耀看不見她的表情,一時間也分辨不出話裏的真假。

沈姜的逞強很快敗下陣來,身體的疼痛再一次席卷全身,痛得她嘴唇發白,酸軟無力。

周鳴耀愈發覺得不對勁,伸手想摸摸她的額頭,會不會是發燒了。

沈姜避開他的觸碰,渾身突然長滿了刺。

“走開。”

周鳴耀擡手的動作倏然僵住。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冷漠的沈姜。

自從上次從比賽現場回來後,沈姜總對周鳴耀爆發善意,甚至給了周鳴耀一種錯覺,她是喜歡自己的。

其實那并不是喜歡,而是感謝,也或者是同情吧。

這樣想着,心中酸酸澀澀。

“如果實在不行就休息一天吧,我會跟江老師說明情況。”

沈姜氣到頭上,誰的好話都會被她當成“做戲”。

她冷笑,冷漠的樣子與昨天雪夜判若兩人:“說明情況?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覺得你敬愛的江老師會信嗎?”

周鳴耀頓住,沒了話。

休息了五分鐘,沈姜徹底癱在沙發上起不來。

陳柏焰坐得遠,看不見沈姜慘白的臉色,但能看見她對周鳴耀的無禮,不禁想,難道沈姜跟周鳴耀之間真沒啥事,只是逢場作戲演給他們看的?

想通後,心情暢快了不少,便冷嘲熱諷笑道:“原來你在家就是這樣學習的啊,我早跟江荟珍說了送你去培訓班,還找個小老師上課,能管的住你就有鬼了。”

沈姜蜷縮在沙發角艱難呼吸,周鳴耀聽着她難受的動靜,摸索着進廚房給她倒了杯熱水。

還沒靠近沈姜,便被她不留情打翻。

不止是周鳴耀,陳柏焰也愣住了。

他忽然有點同情小瞎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倆挺相似,都一樣被沈姜這小魔女磋磨。

陳柏焰放下碗筷進廚房倒水喝,咕嚕兩口灌下:“今天吃火藥了?你這家教老師脾氣也是真夠好的,要我直接扇你一巴掌。”

沈姜平時跟陳柏焰鬥嘴鬥習慣了,這樣的話根本不值得讓她生氣,但今天身體不舒服,小魔女的脾氣直接往天靈蓋上竄,氣得她嘴唇發抖。

沈姜從來沒這樣生氣過,掄起小提琴往地上狠狠一摔。

陳柏焰大驚,飛毛腿跑過來,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周鳴耀看不見,直到聽見小提琴砸在地毯上的沉悶聲,才驚覺剛才發生了什麽。

心狠狠抖了一下,他單膝跪下,忙循着聲音的方向四處摸索,找到小提琴後珍寶一樣抱緊她,然後小心翼翼撫摸琴身。

還好有地毯,小提琴外部沒摔壞,內部就不确定了,得拉一下才知道。

陳柏焰反應過來後指着沈姜鼻子破口大罵:“這他媽的二十萬的琴,沈姜,你大小姐脾氣耍夠沒?”

沈姜惡狠狠盯住他:“陳大少爺都拮據到這份兒上,二十萬也肉疼?”

陳柏焰瞪她:“等你工作了就知道錢多難掙了。”

他現在又不像沈姜被家裏人養着寵着,親爸親媽和繼父都是有錢人,哪像他,孤苦伶仃,誰也不幫。

沈姜不願與他多扯皮,身體冷得發抖,也不管周鳴耀會不會給江荟珠打小報告,撐着身體從沙發上起身要上樓。

陳柏焰正打算把人拽下來,結果沈姜那邊剛上沒兩個臺階就滾了下來。

然後,再也爬不起來了。

“喂,沈大小姐,你幹嘛呢?”這次裝得這麽像?

周鳴耀聽見動靜有點慌,忙放下小提琴尋了過去:“沈姜,沈姜?”

無人回應,只有自下而上沉悶的呻e吟,那聲音好像一直壓抑着,克制的隐忍。

“沈姜!”

周鳴耀加快腳步循着聲音找到了沈姜,将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陳柏焰也意識到問題的不對勁,大踏步走過去。

“喂,起來,裝什麽呢。”

陳柏焰正想讓周鳴耀別上她的當,結果剛走到沈姜面前,就看見她額上涔涔的冷汗,慘白幹涸的嘴唇。

陳柏焰摸了摸她的額頭,沒發燒,但是臉冰得吓人,汗毛都豎起來了,顯然痛得不輕。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陳柏焰将人從周鳴耀懷裏搶走,中途拉扯到了她的小腹,痛得身下少女痛苦地擰緊眉頭,青筋暴起 。

“艹。”陳柏焰低低咒罵一聲,将沈姜打橫抱起。

“陳先生,沈姜怎麽了?”周鳴耀追随他的腳步聲來到大門口。

“不知道,好像有病,我送她去醫院。”陳柏焰把沈姜放下,斜靠在玄關櫃臺邊,從衣帽架上拿下沈姜的長款羽絨服為她披上,最後自己換好外套和鞋子,便急匆匆抱着人出了家門。

走了兩步想起什麽,回頭對周鳴耀說:“你先回家吧,今天應該練不成了,等會兒我會跟江荟珠解釋。”

說完轉身離開了家。

周鳴耀急切地跟上去,走出去沒幾步就被家具絆倒。

此時此刻,他多麽痛恨自己是個瞎子。

……

不知道什麽原因,年後的醫院格外熱鬧,因為來得急,陳柏焰沒把沈姜帶到常去的私人醫院,而是來了離家最近的市中心醫院。

醫院消毒水味道濃重,沈姜每呼吸一次就覺得喘不上氣。

她靠在長椅上,望着陳柏焰跑上跑下,大冷天的,愣是跑出滿頭汗。

所有檢查做完,陳柏焰無奈扶額:“原來你沒撒謊啊,我打個電話告訴你媽。”

倒不是什麽大病,主要是經期痛經,加上昨天玩雪發了點低燒,這個病只要好好休息,随便吃兩顆藥就能好。

“別打。”沈姜身體虛弱卻不容置喙,死死摁下他的手。

“為什麽?你媽覺得你裝病,現在你進醫院了看她還說什麽。”

手機號碼都撥出去了,沈姜倏地河東獅吼:“我說了不用!”

陳柏焰一抖,又給挂斷了。

目光沉沉落在她水跡斑斑的臉上,凜着聲:“沈姜,你以為你裝模作樣不在乎就能讓她可憐你?”

這麽多年一個屋檐相處下來,陳柏焰多少了解他們家的事,也了解沈姜的性格:

“你說你爸是舔狗,我看你也挺舔你媽。”

沈姜氣得想搶他手機砸,搶不到,他太高了。

狠狠咬碎一口牙:“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陳柏焰冷哼,修長而溫涼的指節掐住她的下巴:“裝得風輕雲淡,實際上就是個慫包。”

“你滾行不行!”搶不到他的手機,砸自己的還不行嗎?

沈姜掄起衣兜裏的手機就要砸過去。

陳柏焰握住她的手腕大跳起身,匆匆遠離她,無語了:“行,我滾,你自己回家。”

他拐過牆角消失不見,沈姜雙手握拳,撐着身體站起來,卻因為渾身虛脫而沒有力氣,又重重栽了回去。

沒坐穩,從椅子上滑了下來,然後整個人神經奔潰,臉埋在膝蓋處痛哭出聲。來來往往的病人見她這樣,不禁想這孩子生什麽絕症了,哭得那樣傷心。

陳柏焰沒真的走,靠在牆角失了神。

他心裏有股怨氣,這怨氣來得莫名其妙,是因為沈姜。

大概是氣她矯情,氣她作踐自己的身體,氣她寧願死也要在那女人面前裝。

也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他們倆都一樣,自卑敏感,卻只敢在大人面前裝作無所謂,張牙舞爪露出獠牙,好像什麽也不在乎。

可是,哪能不在乎呢,事實上就是太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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