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周末
周末
被抱了啊啊啊啊啊——
薄薄的紡紗窗簾搖晃,極具熱度的日光照進床鋪,迎來假期的周末裏,在空調房裏賴床到十一點多的舒窈醒來想的第一件事,仍是運動會那日下午,她和藺然在校園深林裏的擁抱。
大概是因為周五之後,藺然連續兩天都有飛外地的手術和研讨會要進行,兩人又見不到面,所以舒窈只要想到女朋友,大腦就會開始反複将那天的細節播放。
藺然微涼的肌膚、身上的味道、在耳邊落下的聲音……
“好,收。”
二十分鐘後。
舒窈站在浴室裏,一手拿着電動牙刷,另一手做了個終止手勢,示意鏡子裏這位戀愛腦收收臉上的傻笑,以及牙膏都快刷沒味了。
“叮咚!叮咚!叮叮叮咚!”
門鈴聲也跟着催促。
她連忙低頭漱口,匆匆抹去唇邊的白沫,轉身就往外快步而去,本來還在琢磨沒叫外賣這個點會是誰按門鈴,等在貓眼裏看見來客才恍然。
“這鬼天氣真是熱死我了!”門開之後,來人一手勾下墨鏡,另一手将好幾袋東西往玄關處放,着重提起一個被拍的噼啪作響的黑色塑料袋:“喏,我爸早上出去釣的魚,瞅這能現跳起來給我兩個大嘴巴子的勁兒,放池子裏養養指定還能活一個月再殺——”
像是迎進一群百靈鳥那般熱鬧的聲線忽然停了,剛染了潮流霧粉發色、還戴着閃亮圓耳環的客人倏然從玄關下踮腳湊近:“怎麽大早上的,你就笑出這麽不值錢的樣子?”
舒窈:“?”
她完全被噎住了。
還沒等解釋,司徒錦就恍然大悟,撥開她,往屋子裏探頭探腦,“我知道了,你女朋友也在是吧?我是不是打擾了?哈啰?”
“……”
舒窈接住裝魚的袋子,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她額頭,示意她看腳下的拖鞋:“你想多了,沒有其他人。”
司徒錦發出了響亮的遺憾嘆息。
踩着自己專屬的小狗拖鞋,跟着舒窈走進屋裏,在對方進廚房收拾她随手從家裏菜園薅的蔬果與那條魚時,司徒錦堂而皇之開始打量這間屋子。
比起自己上次過來,色調總體變得明亮不少。
譬如廚房門簾換成了明黃色的卡通小狗,沙發上的抱枕又多出了好幾只小動物,陽臺上正盛開的月季們,還有客廳角落搬出來的舊書桌,上面一層層放着的多肉,都是被半敞口的小圓瓶呈現,在日光下像是一個個七彩的泡泡。
不過桌子只被擺滿了小半,還有很大一部分空着,以擺在紅水晶瓶子裏的時令插花做點綴,這裏顯然是她最新想出的創意,目前還是半成品。
饒是如此,也已經足夠熱鬧了。
司徒錦走到擺放那堆微觀造景的多肉小世界桌前,若有所思道:“就這麽喜歡嗎?”那個新的女朋友。
……
因為好友是卡着飯點過來,舒窈本來還沒想好午餐吃什麽,将蔬菜水果分門別類安置好之後,她扒拉着廚房門伸出腦袋問:
“要不,今天中午就吃那條魚吧?你想要煲湯、清蒸還是紅燒?”
明明沒有見到她那位完美女朋友,卻也隔空被秀到的司徒錦摸着下巴想了想,果斷點菜:“我想吃酸菜魚。”
很适合此刻的她,又酸又菜又多餘。
舒窈沒聽出她的潛臺詞,“也行,我們之前吃過一家味道還不錯的,我想試試複刻一下,你看看味道差多少。”
頓了頓,她又眨着眼睛,補充,“就算不好吃,等會兒你也要幫我幹活哦?”
沒錯。
這就是今天司徒錦過來做客的原因。
舒窈家住在樓頂,上面還有一塊開發商送的天臺,近幾年逐漸被她改成了小花園,不過最近南城高溫多雨的季節對她的花卉十分不友好,爛根的、空苞的、長黑斑的、還有帶紅蜘蛛的……昨天舒窈足足在樓上花園忙了一整天。
然而根本忙不完,更不用說需要換盆的。
于是她昨天晚上就盛情邀請了一位苦力今天來做客。
眼下,被叫來出力的司徒錦幽幽轉身,目光隔空和她相對,語氣陰陽道:“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想到我,你那個親親女朋友呢,怎麽了,不舍得讓她來幹啊?”
“……”
舒窈被擠兌得雙頰發紅,“不是,我、我還沒有邀請她來過家裏……”
“哦,意思是只要她來了,其實幹苦力也沒有我的份是吧?好的,我已經完全明白了——”司徒錦走到她跟前,擡手将她轉了一百八十度,将她推進廚房裏,“我會珍惜這次能為公主殿下打工的機會,可以開始發揮了,大廚。”
“我要吃酸菜魚、擂椒皮蛋、炝炒土豆絲、西紅柿炒雞蛋!”
-
十二點半。
菜肴在餐桌上擺開,因為花園裏正好有夏菊,舒窈還指使司徒錦上樓去薅了一朵花下來,将同樣金燦燦的細長花瓣扯下灑在深色魚湯上,與幹紅的辣椒、雪白的魚肉一起構築色澤。
“嗯……看起來是不是差不多?”她不太确定地看向桌旁的朋友。
司徒錦拿起筷子,夾起一片嫩白魚肉,在邊緣抿下小半,随後面色變得凝重。
舒窈吓了一跳,“是調味出問題了嗎?”
她緊急回憶做菜步驟,卻見司徒錦搖頭,“不,正是因為太好吃了,所以我已經開始想要為難以後都能天天品嘗這種手藝的人,比如你的新女友——”
話到後面,卻陷于無聲。
盛了飯過來的舒窈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見她臉色霎時一變,轉為殺氣騰騰的模樣,“算了,還是先把曾經不珍惜這種待遇的家夥骨灰揚了再說。”
聽見她提起的人,舒窈一時啞然。
她、司徒錦還有林靜姝,是從小到大的玩伴,三家以前是同一棟樓的,家長們互相之間是很好的朋友,只不過後來舒女士在她初一時與她父親離婚,帶着她搬出去之後,家長之間的往來就少了。
但是小孩們卻沒有忘記這份友誼。
周末、節日、寒暑假,她們都會出來聚,那時舒女士獨自帶孩子,工作又忙,作為公立學校的班主任,需要應付班級裏那些活躍過度的青春期學生,所以沒辦法常常在家,但又不想松懈對她的管教。
于是選擇最簡單的辦法。
只要不給她零用錢,布置很多的作業,将她關在家裏就好了,反正那時的舒窈已經學會了自己做飯。
為此——
林靜姝學會了開鎖。
她永遠記得那天,司徒錦像往常一樣隔着門在外面樓道裏跟她扯嗓子喊話,同時催促着另一人快點快點,自己快要熱死了。
之後,“咔噠”一聲。
門開了,将樓道裏自由的風帶着吹進來的女生,沖她得意洋洋地舉起手裏用來別頭發的黑色細夾子,鄭重地吹了吹,又對她俯身向外比銥椛了個請的動作:“營救被關在閣樓裏的公主殿下計劃成功!”
也因為這一出,之後她們倆總是玩笑地叫她公主殿下。
但逃出家的那個下午,結局其實很狼狽。
兩個朋友一個搞丢了錢包,另一個把錢都花在來時高額的打車費用上,三個人最後只能在馬路邊來回閑逛,連最普通糕點店裏,一片五塊錢的蛋糕都吃不起。
……
直到大學。
三個人去到不同的城市,能夠相見的時間變少,本科畢業後,回到南城重聚的那一天,每個人都大變了模樣。
司徒錦穿着當季新款的模特秀款皮裙,戴着閃亮的首飾,與水晶香槟瓶身映射出的光一樣閃亮。
“怦——”
香槟木塞被氣泡沖飛,溢出的酒香白沫被她晃到了林靜姝漂出的銀色短發上,然後順着她的側颌,流到她極具中性特色的淺色休閑西裝外套上。
“喂!”她反手揩去酒沫,沖司徒錦瞪眼。
旁邊的舒窈沒忍住笑了一聲。
在那場聚會上,舒窈與朋友們交換了故事,司徒錦抱怨家裏要送她出國讀研,而林靜姝則對着她們倆出櫃,說起自己喜歡女生的事情。
聚會結束,林靜姝說自己新家和舒窈是一個方向,可以順路送她,而在路上,林靜姝忽然對她再度開口,講述聚會時隐去的故事,她說其實發現自己喜歡女生的源頭,與舒窈有關,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很喜歡舒窈了。
她摸着鼻子,仿佛知曉自己這樣很唐突,不過再見到舒窈時,仍然控制不住心動,還是想将很多年前就埋在心底的話說出。
她說出了喜歡,緊接着又問舒窈可不可以給她一個嘗試的機會?
那一瞬間。
舒窈又想起多年前炎熱不已的下午,對方用那根再普通不過的發夾,将自己從囚籠一樣的家裏救出去的畫面。
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也不曾對誰心動過的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她成為了林靜姝的女朋友。
是夏天因為手心太熱容易出汗、冬天又冰涼不已,可惜南城只有這兩個季節,所以四季都會被嫌棄的女朋友;卻同樣也是林靜姝去KTV、去酒吧、在各種節假日最喜歡擺在身邊炫耀的漂亮花瓶。
在母親離世、她找不到女朋友陪伴的時候,也在後來她和回國的司徒錦逛街,看見本來推脫工作忙碌的女朋友和其他幾個女生在國貿城果茶店休息區說笑的時候,舒窈再度被拉回到那個下午。
她站在年少停駐的時光裏,茅塞頓開,為什麽童話裏救出公主的騎士或者王子總是能夠得到圓滿婚姻、花不完的錢財以及令人崇敬的地位。
——因為,公主是他們披荊斬棘之後的戰利品。
一如她,也只是林靜姝驗證個人魅力的輝煌情史中,點綴其上的一枚光彩勳章。
-
“都過去了。”
餐桌前,舒窈回過神來,想到林靜姝最近搬去的小區和司徒錦家的別墅區距離很近,她不願朋友再為自己早就結束、或許從沒開始過的愛情而找無謂者的麻煩,立即轉移了話題:
“咦,叔叔種的西紅柿好甜啊,跟市場上那種大且不甜還不容易出沙的完全不一樣诶。”
司徒錦哼了聲,面上倒是也配合地轉移話題,“這話別讓我爸聽見,不然你下次去我家的時候,我爸說不定會得意地送你半卡車的菜——如果不想你樓頂的花園變成菜園的話。”
那畫面太美,令舒窈不敢想。
見到她沉默神色,司徒錦撲哧一聲笑出來,又同她道,“好啦,聊點讓我們都高興的,比如,你和那位藺主任,進展到什麽地步啦?”
同樣的問題,在舒窈周一去到辦公室時,也從另一人口中聽見。
比她更早抵達辦公室、仿佛整個周末都沒離開過的男人,神色陰郁,令整個屋子都被熏染出腐敗難聞的陳舊老房子味道。
他的落枕似乎有要演變成偏癱的趨勢,起碼從舒窈的角度看去,陷在辦公椅裏的人活像半身不遂已久的病患。
她下意識後退,将剛踏進去的那只腳收了回來。
對方破碎的鏡片同樣未修,裂開細密的蛛網,按說應該讓裏外的人都看不清楚,可她就是能感覺到,吳理那陰冷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此刻就從鏡片下傳來——
與他砂紙磨牆一樣難聽的聲音同時抵達:
“……你怎麽還沒被她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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