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沉酣戲中人(1)
冬天過去,她開始上課以後,傅侗文也開始了他在美國的社交活動。
她每月能見到他一兩次,偶爾會問到她的課業。一問一答,總是他說的多,她答的少,反倒是顧義仁和婉風和他說的話多些。三月的一個周末,傅侗文留宿在公寓,這天他精神出奇地好,在客廳和他們一起喝下午茶,大家讨論時事,說實業救國,婉風忽然問到傅侗文常去八大胡同,是否見能讓蔡锷為之傾倒的小鳳仙?
傅侗文笑笑:“未曾有幸。”
對傳聞中的“肆意用情”,倒是從不辯解。
他将視線落到她身上:“怎麽不見你說話?”
她一不留意時政,二交際圈小,不像婉風和顧義仁,可以這麽快交流到國內的消息,實在沒談資,只能端起茶壺:“我去給你們添水。”
等到她将茶壺端回來,顧義仁正立起身子說:“義仁必當終其一生報效家國。”
突如其來的表忠心,像在告辭。
果然,傅侗文的回答應證了她的推測:“保重身子,萬事都要想到,‘留得青山在’這個道理。”
顧義仁慷慨激昂:“三爺放心!”
沈奚這才覺得燙手,将茶壺砰地放到了桌上,掌心都燙紅了。顧義仁和婉風都笑來,婉風拉住她的手,揉搓着:“就是怕你舍不得,我們今日才說。”
“你們?”沈奚更是錯愕。
“是我們,”婉風笑了,“我們結伴一道走。”
沈奚憬然,難怪他會回來,要和衆人一敘。
顧義仁對傅侗文的尊敬是打從心底的,臨行前這一夜,喝了個不省人事。傅侗文被他的情緒感染,飲去數杯,沈奚默默給他滿杯的次數,到第四杯時,傅侗文察覺了,望過來。
沈奚立刻別過頭,去看牆壁上挂着的鐘。
“看什麽呢?”婉風小聲問。
“要送他上樓去嗎?醉成這樣,明日如何登船啊?”沈奚耳語。
“你去好嗎?”婉風用的手腕輕輕壓在她的後背上,求饒,“我想和三爺單獨坐一會兒,”話未說完,又将身子轉過來,面對着沈奚,“求你了,我明天就走了。”
單獨坐一會兒?
沈奚懂了她的意思,女孩子之間不用說穿的那層意思。
婉風喜歡上傅侗文了。什麽時候的事?也許遠比她認識傅侗文還要早。
“求你了。”婉風聲音極低。
沈奚食指指尖下意識滑着桌子,碰到盤子邊沿,冰的。
“我去叫人來,扶他上去。”沈奚妥協了。
她發現,離開這個飯桌的艱難程度遠超她的想象,以至于跟着傅侗文的那個少年架起顧義仁,要求她打一把手時,沈奚還在走神,魂不守舍。
顧義仁到樓上大吐特吐,暫解了她的胡思亂想。
她跟着收拾,到擦幹淨地板,看到床上疊得齊整的白襯衫,還有一條深藍色的針織領帶。這應該是他準備歸國的“戎裝”了。而自己呢?還有一年,兩年?還是更久?
顧義仁在床上翻了身,嘴裏咕哝着什麽,沈奚湊近聽,在說橋梁土建。
她将棉被攤開,蓋在他身上:“再見吧,顧兄。”
顧義仁自然聽不到,夢中和周公訴衷腸,表着建造大橋的心願去了。
沈奚坐在床邊沿,看床上的一塊表,過去一小時了,還沒動靜。
她想下樓怕撞到不該撞見的,可坐在這兒也踏實不下來。她兩手撐在身後,挺直腰杆,舒展自己的腰肌,配合着顧義仁,開始背誦《黃帝內經》。雖學西醫,但她篤信老祖宗的東西,所以任何中文的醫書也從未放過。“總會有用。”這是她常有的論調。
“心移寒于肺,肺消,肺消者飲一溲二,死不治。肺移寒于腎,為湧水,湧水者,按腹不堅,水氣客于大腸,疾行則鳴濯濯如囊裹漿……”
門被扣響。
沈奚停下,身後的男人還在講着他的畢業論文。
開了門,是婉風。
婉風雙目泛紅,在看向她時,像有隐含的一番意思。
“去吧,去三爺那。”她低聲說。
去傅侗文那裏?
沈奚錯愕,沒等發問,婉風已經将雙手握住她的:“這一別,山高水遠,你要好好照料自己。明知學海無涯,讀不完,慢慢讀。”
“這才三點,道別太早了,”沈奚低聲回,“明早我送你們。”
婉風淡淡笑笑,颔首。
她離開,可還覺得有什麽不對。說不清,道不明的。
顧義仁的房間在一樓,她出來時,廳堂的燈滅了。
開關在大門邊,她懶得再去,摸黑爬樓梯。
夜深人靜,高跟鞋的鞋跟落在樓梯上,有響聲,聽得讓人心焦。她索性踮起腳跟,快步跑上去,一路到了傅侗文門外,駐足。
門虛掩着,她想從縫隙看一眼,沒有用。
只得硬着頭皮:“三哥。”
無人應聲。
沈奚輕輕推門,看到傅侗文背對着門,正穿西裝:“關上門。”他說。
沈奚反手将門關上,望着他的背影。
傅侗文說:“今日是告別夜。”
“嗯。”她明白。
“看你的樣子,也很傷感?”
沈奚再點頭:“大家都是,尤其……婉風,我想她最舍不得三哥。”
她覺得這話說得再平整不過,可傅侗文卻忽然回身來看她。不言不語的,竟讓她心虛起來,窗外刷刷落着雨,從她這裏看,能見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個個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為,方才她和我說了什麽?還是做了什麽?”傅侗文忽然笑問,“是不是只要我和一個女孩子共處一室,總能讓人去誤會?”
沈奚再次驚訝于他讀心的本事,讷讷道:“并沒有。”
雖然這是一句假話。
傅侗文饒有興致地笑着:“我說告別夜的意思是,我該離開紐約了。”
“你要走?和他們一起回國嗎?”
“不,我利用了他們,其實要走的是我。”
傅侗文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他因為不想與人合作鴉片生意,惹了點麻煩。所以他現在必須走,用顧義仁的身份走。此行隐秘,他帶來的仆從都不會跟随,包括那個少年,也會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亞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訪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顧義仁和婉風也要離開,過了今夜,這裏将是一個空置的公寓。
他輕描淡寫,好似在說他要去踏青,從北京城東到城西。
可這是匆匆潛逃,遠渡重洋,三個多月的航程。稍不甚就會要了人命。
“只有你和譚先生?”沈奚急匆匆問,“這怎麽可以。”
他反而笑:“這怎麽不可以?”
傅侗文從書桌上的雜志裏,翻出了一張支票和一張名片:“叫你來,只是想說抱歉。你們三個都會被安排離開,沈奚,日後沒人再照料你了。”
他走到她面前,将支票遞到她眼下:“你去加利福尼亞,換一位導師。”
天高海闊,他在和她告別。
沈奚低頭看名片上的名字,很有名的一位學者,所以他剛來時,婉風說他去“探望朋友”,難道就是早為她做了另一手的安排。
“骨科的。”他說。
沈奚手有千斤重,擡不起,搖搖頭。
她不是三年前的她了。
那時不懂,沒見過世面,想得少,正因為那樣目光狹隘,才會覺得不過是出國讀書。
現在不一樣了。
離別夜,或許也是訣別夜。
萬裏之遙,家國動蕩,全世界都在打仗,在逃離,在骨肉分離。
每一次道別可能都是最後一面。沈奚的心空出來一大塊,發慌,不由自主地搖頭。
“我想回國。”她低聲說。
這是一個讓他意外的回答。
“每個地方都是兵荒馬亂,”沈奚覺得自己在胡言亂語,因為腦子完全跟不上嘴,“我怕我學成時,沒了回國的機會,或者我還沒回國,美國就參戰了。這些都說不準,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學成了,反倒客死他鄉,那豈不是這些年的辛苦都白費了。”
他終于微笑起來:“你有點像我四弟,迫不及待,好像晚一分鐘,晚一秒鐘,都要國破家亡了。”他說這話時,是笑着的,可卻讓人感到了一種極其無力的感傷。
說完,他沉默着,掏出懷表。
這是在看時間,也是在考慮。
等待的忐忑情緒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她在想,倘若他拒絕,要再用什麽理由說服他。
分分秒秒。
窗外的雨勢更大了,砸得玻璃窗砰砰作響,一定混雜了冰塊,才敲得如此起勁。
沈奚輕輕地換了口氣,耐心等。
“你的前程,在你自己手裏,”傅侗文将懷表收回去,“也許,一百多天的航程,你會死在海上。那時,你後悔就再來不及了。”
這是答應了。答應了。
沈奚的血液流入心房,她激動的臉頰紅紅,笑起來。
“就像Titanic嗎?”
傅侗文輕搖頭,笑嘆:“醫學生大概都是一個性子。”
死生無忌諱。
原定計劃,沈奚是最晚離開這裏的人,自然也沒有讓她提前準備。
是以,傅侗文做了決定後,沈奚一刻也沒敢再耽擱,沖回到自己的房間,将擱在床底下三年的老皮箱子拉出來。上頭落了厚厚一層灰塵,濕毛巾草草擦了,開始裝行李。
衣裳,內外的,計算三個月的時間,只要及時清洗,無須太多替換。書籍太重,丢掉又舍不得。她将箱子蓋上,又覺得不放心,再打開,将手術刀放到了最上層,最容易拿到的地方。最後書的比例太大,比譚慶項的箱子還要重。
她費力提着皮箱子到了客廳,少年負責幫她裝上車,提起的一霎,臉就變了:“你這是要拖三爺的後腿嗎?”
沈奚臉一白,想奪下箱子,再删減一番。
“讓她帶,又能重多少?”譚醫生笑着,接過箱子,輕松自如,“我看,你是看不慣你家三爺不帶你走,帶了她吧?”
少年倒也不否認,板着臉問她:“三個月在海上,你曉得如何伺候三爺嗎?”
伺候人……她過去的知識庫裏,只有如何伺候大煙鬼的教程。
“我何時需要人伺候了?”
傅侗文從樓梯走下來,兩只手的手指從後向前,滑過立領襯衫的領口,最後落在了領帶上,輕輕扳正。這一番做派,真不是去逃命。
“尋常的瑣事……倒也不用,”少年郁郁,“可誰給三爺洗燙衣裳?”
“這個我會。”沈奚舒了口氣。
“會配衣裳嗎?三爺穿西裝,連襪子皮鞋也是要配好的。”
這關乎審美,沈奚遲疑了一下。
“沈小姐,”他雖看不上沈奚,倒也不得不随着三爺這麽喚她,“若是路上真有生生死死的事,記得三爺是救過你的。攸關性命了,你要和我們一樣,保三爺。”
話沒接上去,又壓了重擔下來。
傅侗文微微笑着,曲起兩指,狠叩了下少年的前額: “你這咄咄逼人的樣子,倒像個白相人。”
少年啞了。
沈奚沒聽明白,輕聲問:“白相人是什麽?”
幾個仆從都笑了。
其中一個中年人回她說:“小錢的家鄉話。”
沈奚點點頭,其實沒懂。
他們在這時都是輕松的,在客廳裏,像在送傅侗文去赴一場宴席。當有人為傅侗文他們開了大門,氣氛漸冷了。
沈奚也被這壓抑氣氛搞得緊張不已。
風灌入門廊裏,飕得她額頭發緊。
眼前頭,傅侗文高瘦的背影,從大門走了出去。
她不禁回頭,看了眼這公寓。
擺放在門廊上的大理石雕像,桌上沒有水和鮮花的玻璃花瓶,鐘表,還有地板,她最後看了一眼曾翻找出巧克力的櫃子。
這一晚,前半場她沉浸于離別,而後半場,卻是她在匆忙中離去。
與人的告別很不舍,可和這間公寓的告別,竟也讓她心生感傷。顧義仁還在酣睡,婉風一定在照顧他。誰都沒料到,是她最先離開了。
三年留學期,沉酣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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