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此去幾時還(1)

傅侗文見沈奚下游輪,回到公共甲板的露天休息室,靠在那,一點點将褲子口袋裏的碎煙絲掏出來,扔到金色的煙灰盤裏。

一分鐘,兩分鐘,到第三分鐘,他沒了耐心,不再去掏,拍去了手上的碎屑。

“舍不得?擔心?”譚慶項走來。

他是一個久經情場的老實人,每回都和姑娘說好了要聚散随心,可都是姑娘比他潇灑。他總能時不時地記着姑娘甲的頭發香氣,姑娘乙的手指餘溫,等等,感懷許久也放不下,于是他自認為,他能揣度傅侗文的心思。

“不會,”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她有傍身的才能。”

他過一會,又說:“我想要個姑娘幹幹淨淨的身子和心,都不難,可要我這渾濁不堪的心,去幹幹淨淨喜歡一個人,很難。”

回到北京,他就是傅三。休說沈奚,他都厭煩自己。

譚慶項摘了眼鏡:“這是在罵誰?你不幹淨,豈不是我也成走狗了?”

兩人對視,都笑了。

他們很快下了船。

碼頭上,有在找尋親人的旅客,還有在運送補給的船員和搬貨的苦力。放眼望去,皮鞋,布鞋,光腳的泥腿子。芸芸衆生,身影交錯。

“我去找人搬行李——”譚慶項停住。

四周,攏聚了十幾個人。

領頭的男人行了禮,壓着聲說:“小的在這碼頭上等了六日,就怕錯過三爺。”

譚慶項心下凜然。

他們隐匿行蹤到這裏,從未安排誰來接。

傅侗文不帶笑意,看面前男人:“誰這麽神通廣大,猜到我要回來?”

“是廣州有人發了電報給老爺,說三爺回來了,”男人說,“老爺原本不信,想着三爺孝順,要回來,就算不大張旗鼓擺個排場,也會先告知家裏。可老爺雖不信,大爺卻信了,大爺是對三爺放心不下。眼下上海抵制日貨幾個月了,許多革命黨趁亂鬧事,大爺怕三爺遇到革命黨作亂,就發了急電給小的,讓我們接了三爺,護送回京。”

“哦?”傅侗文留意到男人的手,一直攏在袖子裏,“你也是巧,人正在上海了。”

“可不說呢,是巧。小的正在上海給大爺辦事。”男人在笑。

那攏在袖子裏的手,兜着把槍。

其實從兩月前,全國碼頭都開始有人守着、等着傅侗文。

廣州那處漏掉了,上海這裏要再沒“接”到,回去大家都不會好過。

他們這一行人在這裏死守了六日,就怕輪船提前到,又被傅侗文走掉。男人只盼着傅侗文聽話回去,否則鬧起來,是開槍?還是不開?

大爺私下的吩咐是:真較勁,就趁機一槍給崩了。

可傅侗文一死,他們這些人也都活不了。

就算傅家老爺不讓他們去陪葬,他們也要為了遮掩大爺的龌龊心思,護主自盡。這年月,還什麽主子仆從的,孝義廉恥不如一條命重要。

他是真不想開槍。

傅侗文咳嗽起來,從西裝裏頭摸出那方白色棉麻帕子,壓在鼻下,掩住口。

咳聲低又悶,半晌,他仿佛順過了一口氣:“在大爺身邊多久了?”

男人恭謹回了:“跟了幾年,只是沒資歷進宅子。”

“是嗎?”傅侗文笑一笑,“預備将三爺如何押回去?”

“三爺說笑,”男人惶恐模樣,欠了身說,“大爺早包了兩節火車,讓小的們小心護送,大爺也怕三爺在路上遭罪。”

傅侗文輕蔑地笑着:“有心了。”

磨人的寂靜。

一秒像被他拉成了一個時辰、一日、一年……

傅侗文終是将手帕摺好,放妥:“搬我的行李要當心,裏頭都是瓷器,碎了一樣半樣的,你們也一樣活不了。”

這是他答應回去了。

男人心中秤砣落了地,馬上應承:“三爺放心。”

有人跑出木栅欄門,去叫車進來。

沒多會,一輛黑色的轎車穿過木栅欄門,駛到眼前。

傅侗文也沒多餘的話,上了車。

在紐約,父親就發了電報催他歸國。袁大總統是真要稱帝,傅家一定是傾力支持,他是傅家唯一在外頭的、又有能力去做點什麽的人。父親是怕他壞了傅家的前程,急着在大事前讓他回去。老父想圈着他,讓他不要誤了傅家。大哥又盯着家産,肯定會借機治一治他。

家裏擺了什麽局也不清楚。

傅侗文将頭枕在後頭,太陽穴一陣陣抽痛,眼前黑色光影在晃。

隐約着,他聽到譚慶項也上了車,在問自己是不是不舒服。

他搖頭,不答。累得不想再說一個字。

那公寓的地址,傅侗文給她時,她掃一眼便記下了。

在碼頭外說給黃包車夫聽,才曉得是在租界裏頭。

下船是四點,等人到弄堂口,天剛黑。

沈奚提着皮箱子從窄窄的走道走入,見有兩戶人家在門外吃晚飯。電燈泡挂在門口的杆子上,有小蚊蟲簇擁那光,竟不讓人心生厭,反倒覺此處煙火氣重。

沈奚在門前辨認號碼。就是這裏了。

把手……也都是灰。

“姑娘,這是你的房子啊?”洗碗的大嬸問。

“哎,是。”她含糊應了。

“從沒見人呢。”

這是多久沒住人了。

沈奚掏出鑰匙。

可千萬要能開,這要開不了……估計會被當成賊。

鑰匙入孔,仿佛受阻,可很快就順利到底,該是裏頭太久沒用,鎖鏽了。她擰着鑰匙,輕輕推開門,黴味一下子就沖了出來。

那坐着的大嬸像早等着這一刻,湊過來笑:“我就說吧,多久了。這是你家人給你留的啊?”

“嗯,我剛回國,也是頭回來這裏。”她掩飾地笑一笑。

大嬸是骨子裏熱情的人,馬上招呼着,給她燒熱水,幫她打掃屋子。鄰居幾個閑着的女人聽到動靜,也都過來幫忙。沈奚猛地遭遇如此熱情的鄰居,傻在那裏,局促地看着她們忙活了半天,終于想到自己才是“主人”,應該跟着收拾——

于是,她把皮箱子擱在門內的角落裏,也撈了塊抹布,跟着大家收拾這屋子,順便參觀起來。

一樓是廚房,有間房,裏頭堆滿了雜物。

二樓是卧室,雙人床,沙發也有,家具都用布蓋着。拐角有個洗手間,很小,但有浴缸。

再上去是露臺,好像也堆着東西。

公寓雖然黴味大,但抽屜和衣櫃都全空着,并不難收拾。

四五個女人加上她,一個小時就打掃利落了。

沈奚放下抹布,立刻到弄堂口去買了西洋點心回來,送給大家,又是鞠躬道謝,又是寒暄客套,還要應對大家的好奇心,倒比打掃公寓還累。

等回到房裏,已是深夜。

屋裏有張床,沒有被褥枕頭,也沒法睡人。這麽晚了又來不及去買這些,幸好還有個沙發能湊合。沈奚打開皮箱子,把一件冬日的大衣拿出來,鋪在沙發上。

她揿滅燈,人仰面躺了上去。

入鼻的還是黴味。

雖然身處全中國最繁華的城市,又是在租界,這味道倒讓沈奚懷疑自己躺在荒煙蔓草上,敗瓦頹牆中。明日一定要把沙發拖到窗口去曬一曬,去去黴味。

她想着,計劃着,念頭漸漸飛遠了,落到一個人身上。

侗文……

此刻人腦子有點混沌,她恍惚覺得自己還在游輪上。

今天早晨,傅侗文還在她的身邊。

早餐後,他帶她去輪船上專供頭等艙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裏沒人。三個服務生偷懶地在窗邊上,低語着,喝咖啡。

他們進門時,一個藍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彈鋼琴,看他的衣着不是樂師,像在自娛自樂。

他看到傅侗文很開心,用法語問候着。

傅侗文低聲給沈奚介紹,這是他在輪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聽着這個公司名字熟悉,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釋說:“就是那晚,我們從紐約去碼頭時,司機提到過的公司。”

哦,是那個。縫衣女工都搶着去生産彈藥的公司。

傅侗文和他聊了幾句,那人微笑着看了眼沈奚後,彈奏出了另一支曲子。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我請他為我彈的,”傅侗文低聲用中文說,“我說,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別,想讓她聽這個。”美國的曲子,南北戰争時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從未聽過。

“一位旅日的李先生用這曲子,新填了中文詞。我昨日在這裏聽新上船的旅客說到,記了送你。”他又說,填詞的中文歌叫《送別》。

旋律簡單,朗朗上口。

他教,她學。

是……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又是……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句句都能聯想到她和他。

學着學着,傅侗文毫無征兆地問她:“我在上海有兩處公館,你想在哪裏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說,“還是去個小地方,那裏只我一人去過。”

……

沈奚紛亂地回憶着早晨的一切,翻過身,看着滿地月光出神。

傅侗文說這裏只有他一人來過,那麽上一個搬走的住戶就是他了。這沙發,他坐過,地板,他走過,床,也只有他睡過。

蟬鳴聲更重了,外頭有人争吵。

男人和女人。

她猜想着是鄰居小夫妻争執,或是陌生路人,或是別的什麽。

如此猜着,就入了夢。

耳邊仿似還有鋼琴曲,有他在教她:“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夢裏又有一雙手,在桌上擺弄起留聲機。

旋律從《送別》跳回到了《文昭關》,鋼琴跳到了胡琴。黑膠唱片裏的戲腔在跟着他在廣州調戲她的話,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暧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這句:“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今夜晚怎能夠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地,這《文昭關》裏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夢裏悟出個道理:但凡聽戲入瘾的人,一定是戲文裏有他們想說,又說不全的話。

從這晚,沈奚開始了在這裏的生活。

那場大清掃和後來西洋點心,讓她和鄰裏很快熟絡了。她平日怕惹麻煩,又怕說多錯多,所以不常出門,也盡量不和鄰居閑聊。漸漸在鄰居眼裏,她的身份也被落實成了——留洋歸來的富家小姐和少爺私奔,不得已,先被安置在這裏藏身。

這樣子,相安無事地過了九日。

第十日傍晚,她家房門被叩開,是隔壁在《申報》就職的祝先生和太太。

這兩位都是讀書人,家裏有個老傭人,平日和她一樣的習慣,不喜和鄰裏打交道。

“沈小姐你好,我先生想和你說說話,”祝太太不是很自在,“可又怕和你不熟,讓我陪着。”

沈奚困惑點頭:“好,進來吧。”

她将兩人帶入一樓。

這幾日她把那間屋子清理出了一半,正好招待人用。

兩人坐下來,那位先生笑一笑,說:“沈小姐,你剛才回國,可聽過‘儲金救國’?”

門都不出,從哪裏聽?

她禮貌搖頭:“祝先生,你給我講講好了。”

“是這樣的。”

那先生說,起先是一位愛國志士在他們《申報》開辦救國捐款,捐了自己十分之一財産。這人一倡導,得到了社會很大的響應。一開始是商會響應,後來社會各界都開始捐贈。

祝先生說着,将手裏厚厚一疊報紙遞給沈奚:“中國銀行,五天就收到了兩萬五千元。”

一個人有數百積蓄就能留學的年代,這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沈奚聽那人又講着,有位絲廠女工把自己數年積蓄都捐出了,還有小孩會帶着撲滿去,就連孤兒院也都節省膳食費,捐贈救國。

“還有在徐州,甚至有一位退伍的軍人,捐出了所有家當之後,當衆自刎明志,號召民衆萬衆一心救國。”祝先生摘了眼鏡,激動地看着沈奚。

她拿着那報紙,上頭就有這則報道。

“沈小姐,你不要介意,”祝太太解釋着,“我先生見你是留洋回來的,又在上海有這樣一套公寓,畢竟你曉得,我們都是租戶,而只有你是自己的房産。所以他想到要對你講一講這個,希望能影響到你和你的家人,多多支持這個活動。真是打擾你了。”

“沒關系,我也很願意了解這些,”她看出祝太太的尴尬,寬慰她說,“在國外,留學生們每日都在說這些。我還有一點積蓄,中國銀行是吧?等過幾日我也去。”

祝先生聽她如此說,很高興,連連說着,就猜到留學回來的人都是愛國青年。

于是他又和沈奚多聊了會兒,等到了要吃飯的時間,才告辭離去。

沈奚把他們送走,将門關上。

乍一清淨,她倚在門上,又開始想傅侗文。

其實祝先生是提醒她了,她剛剛所說的積蓄,都是傅侗文留給自己的錢。她一直這麽把自己關在家裏等着他,用着他的錢,也說不過去。雖說是女朋友,也不能這麽無節制地依賴……

該出去找點事做,哪怕賺了錢捐掉,也比在這裏空等要好。

空等不怕,怕的是她總記起他說的“假若三哥死了——”。

沈奚枕着厚重的木門,鼻子酸脹着,怔怔出了會神。

他真死了……自己……

門外頭,隐隐能聽見鄰裏閑談着,刷鍋洗碗。

紅塵煙火,在灼她的心。

沈奚幻想着,如果不是亂世,自己和傅侗文要是像剛剛那對小夫妻多好。愛着國家,盡綿薄之力,可又能平靜生活。

她鼻子酸脹着,眼前有了一層水霧,馬上又仰頭,想讓眼裏的水都盡量揮發掉,或者憋回去……可淚水在眼眶裏晃動了一圈兒,就壓不住了。魂一下都回來了,她該哭的,走時就想哭。也想回頭看一眼。

那天想做的事太多,像被人推着趕着,急着就拆散了。

什麽都沒做,兩人連手都沒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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