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來時莫徘徊(2)

“他被關起來了?”她脫口問。

傅侗善聽到這“關”,從鼻子裏輕哼着,仿佛不屑于說傅家的事。

可他對傅侗文終究不同,雖摸不透沈奚的來路,可也聽下人們繪聲繪色地說過幾番,約莫是傅侗文自小買來養在煙館裏的女孩子,估摸想納作妾,最後不知怎地生了變故,索性給了她一個少奶奶身份,費了力氣送出國。這是前塵往事。

只是沒想到前塵未了,還有後緣。

千裏迢迢到美國把人帶回來,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裏了。

他深嘆:“我在天津有個洋房,你先去那裏住一段時間。等等看。”

他也就這麽一間外宅,不是傅侗文,還真舍不得。

“我來北京,不是要找地方藏身。我是要見他。”她是不會去天津的。

傅侗善搖頭。

沈奚曉得,這是在為難人家,可還是低聲懇求:“他若沒重病在身,我還能等,可他是什麽樣的情況、什麽樣的身體,二爺你和我一樣清楚。假如我聽了你的安排去天津,萬一……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我該怎麽辦?”

傅侗善一只手按在自個膝蓋上,一手搭着桌子,沉默着。

他也想給三弟想辦法。可家裏頭,他并沒有說話的地位。

但傅侗文對他往日的照顧,點滴都印在心裏頭。他這個二哥雖沒能力幫他,總要試試。尋思半晌,傅二爺終是說:“我能做的就是帶你回去,去說服父親。三弟眼下病着,也許父親能心軟,準你去陪他。只是你要想清楚,此時你一心進去,無異于陪他進了籠子。再想出來,可比登天還要難了。”

“好,我去。”她毫不猶豫。

沈奚的決斷,給傅侗善多添了幾分勇氣。他人離開椅子,走到鏡子前,兩手向後攏了攏短發,從鏡子裏看她:“你若不改主意,這就走吧。”

他一打簾子,門外頭靜候着的小蘇三即刻迎上來,說外頭落了雪。

傅侗善讓他們到胡同口去,叫汽車進來接。小蘇三答應了,吩咐人去辦,自己則将一頂帽子遞到傅侗善手裏,又輕聲囑了夥計将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他們出去。

來時,長江那裏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從雨到雪,從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數月。

沈奚曉得,自己一邁入傅家大門,就是四少奶奶。

會面對什麽,會要說什麽,二爺都沒在路上囑咐過,或者說,連傅家的二公子也無法預料,帶她回家,會是何種局面。

二爺帶她進了門,雪愈發大了。有幾個丫鬟從仆役房出來,二爺問:“老爺回來了。”

“回來了,在外書房。”其中一個回。

幾個丫鬟見沈奚面善,尋思半晌,似乎記起她這張臉來了。

連她們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幾眼。尤其沈奚身上穿得是紐約帶回來的衣裳,對她們來說,并不常見,甚至可以說頭回見,比外頭讀書的六小姐還奇怪。黑呢大衣,長襪,矮跟的皮鞋和寬邊帽,只是沒像洋鬼子一樣燙了頭發,還留有中國人的模樣。

“我說什麽你都應着,不要反駁,免得讓我父親起疑心。”傅侗善低聲說。

沈奚謹慎應下,随他進了外書房。

進了廳堂,正見傅大爺在笑着恭維:“爹您這身官服,還不太合身。”

屋裏的兩個男人聽到動靜,看過來。

沈奚人杵在那兒,先認出了傅大爺。而那位試着尚書朝服的老人,應該就是傅侗文的父親。當初她嫁過來,傅老爺和夫人以回籍養疴為借口,離開了京城。所以從頭至尾她也只見過幾個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輩,所以并未打過照面,也沒奉茶喚過一句父親。

“這是……四弟妹?”傅大爺認出她,對傅老爺笑說,“我和父親提過的,三弟自小養着的女孩子。”

又是一樁不成體統的事。

傅老爺蹙眉,揮手,讓下人端着官服下去,人坐下來。

身邊的丫鬟端着個小茶盤,候着。

“你也下去。”傅老爺說。

丫鬟行禮,離開。

一時,屋裏只剩下了傅老爺,兩個兄弟,還有她。

“侗善,你來說。”傅老爺不問沈奚,而去看傅侗善。

當初傅侗文辦了這荒唐事,也沒征求父親允許,後來又倉促将人送去留洋,傅老爺回京聽了訓了幾句後,并沒多計較。

一是三兒子荒唐慣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無瓜葛。由此作罷。

傅侗善将來龍去脈渲染了幾分,講給傅老爺聽。

傅侗文和沈奚之間的故事,有養在花煙館的底子在,其實不必誇大,就足以她的身份變得暧昧。“三弟不懂事,不體諒父親,被關個幾年也應該,”傅侗善恭順地說,“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裏,無人陪着也可憐。”

傅大爺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摻和。

傅二爺又說:“三弟本就是心病,我聽說他被關了幾個月心裏頭不舒服,眼下病重,連塌都難下了。送個人進去,想為他寬寬心。”

沈奚低眉順眼地站着,任他們打量。

果然……二爺心裏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實了昔日流言。二爺的權宜之計就是将她說成一個寬心解悶的藥引子。他們眼下是父子對話,聽不出劍拔弩張,也瞧不出刀光劍影,倒像在商量給傅侗文讨個妾。

只是靜的時候,沈奚能覺出,二爺其實并不讨他父親喜歡。

從她進門,傅老爺就在打量她。這裝束在京城少見,倒是外國大使的夫人有這樣的。本以為是二兒子的情債,未料,又是傅侗文的。

“你如何看?”傅老爺看一旁的傅大爺。

“三弟惹草招風慣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沒地方聽曲狎妓,趁着他收心的時候,有個女人也好。”傅大爺将茶盅擱下,人走到沈奚面前。

沈奚和他對視的一刻,心沒來由地墜了墜。

傅大爺面相是幾個兄弟裏最硬朗的,眉眼卻透着陰氣,粗重的眉下,那雙眼在直勾勾地瞅着她:“只是女人多得很,這位卻不太适合,”他低聲問,“姑娘我問你,你既留了學,也該眼界開闊了。何必來傅家?你該曉得,侗文是不可能娶你為妻的,他不怕被笑話,我們傅家也怕。”

二爺笑了,說:“大哥房裏丫鬟就收了三個,還看不穿男女的事?人家姑娘跟我回來的,那就是鐵了心了。也從未提過名分。”

傅老大瞟了眼二爺:“侗文胡鬧,老二你也跟着糊塗?她能和丫鬟比?四少奶奶進了三爺的院子,說出去,你看看哪家正經的小姐會嫁過來?”他又低聲勸她,“等他娶了正經的妻,你就算想留,也留不下。姑娘既留了學,前途也能自己掙取,何必來吃這幾年的虧?”

沈奚握着寬邊帽的手,在用力。

該怎樣說?才能應付這個人?

今日都站在了他父親面前,倘若再被阻撓,等于斷了所有的路。機會稍縱即逝,容不得再猶豫:“我有過孩子……”她心突突地跳着,“和他有過。我想去陪着他。”

她不曉得這樣說是何種後果。

傅二爺既然用她和傅侗文的男女關系做說辭,那就做到底。她一個女孩子跟着他,有過孩子,死心塌地,總不會讓人再懷疑。

屋內,沒了聲響。

“孩子在哪?”傅老爺終于和她說了第一句話。

沈奚心中一松,押對了。

“……沒了,”她聲愈發低,“在……紐約沒的。”

傅大爺嗤地一笑。哪家公子沒幾段風流韻事,就連沈奚身後頭那位——傅家最板正的二爺,也曾招惹上這種事。更何況是喜好女色的傅侗文?

有過孩子?那又如何?

可既然父親都開口問了,他也不好再說話,只能冷眼看戲。

像有烈日,直曬在沈奚額頭上,她漸出了汗。

傅老爺畢竟是傅侗文的親爹,又和大兒子想得不同了。

他一直疼幾個兒子,只是最管制不住、最敢惹禍的就是傅侗文。雖說虎毒不食子,但小虎崽子養大了,又是一只擅長捕食的老虎,就不得不防了。

一個兒子和傅家兩百多口,孰重孰輕,不用權衡,一定是要犧牲前者。

可這半月,傅老爺聽那院子裏的情況不好,也時有心疼,想到了過去傅侗文的諸般好處。眼下再猛一聽沈奚的話,更是可惜那個沒見着的孩子。

沈奚的話,牽動了傅老爺心底一絲對三兒子的情感。

傅侗文身子弱,愛胡鬧,不喜被管束,至今不留一點血脈。面前這個姑娘既有本事讓他留,那就是好事。有一就有二,還有個盼頭,到底是親生的兒子,不能眼看着他被關在鐵籠子裏就這麽沒了……有個女孩子去,寬寬心也好。

“送過去吧。”傅老爺做了決斷。

沈奚如蒙大赦,握着帽檐的手指都酸脹起來,方才太入神,想等這一句,關節攥得煞白,她自己卻都不曉得。傅大爺見父親允了,也沒再阻攔。一個姑娘,翻不出什麽天去。

“跟我來。”傅大爺對沈奚說。

傅二爺留在書房裏,陪着父親,傅大爺倒背着手出去,喚來老爺的心腹,囑咐着送沈奚送去三爺那。當着下人的面,還說三爺那裏沒住過女人,讓給沈奚添置些東西。

傅侗文是被老爺的人看着,老大也插不得手。

下人接了皮箱子在手裏,沈奚在傅大爺的注視下,微颔首告辭。

“說不準,日後還是要稱你一聲弟妹,”傅大爺低聲笑,“雪大,慢些走。”

沈奚又點頭:“謝大爺。”

她跟上提箱子的人,直覺傅大爺還在背後觀察自己。雪大,這麽一小會,地面上已經積了淺淺一層雪,踩上去,雪散了,即是黃土。

過了正院,沿着仆役房的院子走下去,是條陌生的夾道。

沈奚過去住的院子極小,臨着後花園,從未去過傅侗文住的那個院子,只聽丫鬟說過,他的院子,和她是一個對角,離得遠。“想來,是為了避嫌吧,才把少奶奶你安排在這裏。”丫鬟是這樣猜想的。

沈奚見有七八個仆從,帶着槍,守着個垂花門。

應該就是這裏了……她一顆心在嗓子口上,上不去,下不來地,跟着送自己過來的人停下。聽他們低聲交談,約莫是,老爺送來個姑娘,是三爺的人。

鎖被打開來,那仆從還客氣着問,是否要替她将行李送進去。

沈奚搖頭,接了自己的皮箱子走上三級石階。

她踩着雪,見到眼前穿堂時,身後已有了落鎖聲響。

這幾個月他就是這樣,被鎖在這裏?被鎖着,被提防着?

穿堂的大插屏前坐着個丫鬟,在扇着扇子,熬煮着藥。平日不該在這裏熬藥,但在被軟禁的地方,三爺又不是計較的人,也就這樣沒規矩地湊合了。

丫鬟沒見過沈奚,還以為是老爺交待送補品來的人。

“擱那裏吧。”丫鬟乍一擡頭,愣了。

“我送上去,你看着藥,”少年跑出,也怔在那兒,“沈……”他嘴巴張了會,才震驚地跑上前,“沈小姐是如何進來的。”

“三爺呢?”沈奚将皮箱子放下,急着問,“三爺在哪?”

“在裏頭,”少年倏地紅了眼眶,“幾日沒出來了。”

沈奚越過少年。

“沈小姐,”少年又說,“我們被困在這裏——”

“我知道,我知道……”她眼不瞎,耳不聾,書房和門外是什麽狀況,她全看得明白。

沈奚丢下少年和丫鬟,腳下不停地穿過間廳,一步快似一步,到了正房門前停下。門虛掩着,她手放在上頭,竟沒有力氣推門。

隐隐聽到裏頭,有人在說話,聽不清。

她慢慢地将房門推開,堂屋裏暗着。外頭下雪,天灰蒙蒙的不見光,屋裏不點燈,沒光源,再加上這一屋子的家具都是紅酸枝的,顏色重,更顯晦暗。

正對着自己的羅漢床空着,小巧玲珑的盆景架上有一株黃香梅。

話音從左邊的簾子裏傳出:“幾時了?”

這幾個字轟然在耳邊炸開,沈奚眼眶一熱,手背擋在嘴上,慢慢地掀了簾子。

譚慶項本就準備出屋子,是被傅侗文叫住的,他還沒回傅侗文,卻先看到了沈奚。譚慶項一霎吃驚,但很快就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來,他對沈奚打了個眼色,将她留在這屋裏,自己卻挑了簾子離開。縱有千百問,也留在後頭。

沈奚鞋底有雪,走一步,留個帶水的印子。

路上的艱辛,還有方才面對的所有都散了。她眼前,只有躺在床上的人。

傅侗文穿着睡衣,頭枕着手臂,合着眼,像不再計較今夕何夕。

沈奚和他同床共枕那麽久,能有感覺,他眼下人很不舒服的樣子,他不舒服時,就喜歡頭枕着手臂。那只手還習慣性地握成拳,是一種克制的隐忍姿勢。

沈奚想上前,握一握他的手腕,給他把脈。

身子卻像僵住了,一點都動彈不得。

眼前水霧模糊的,不敢眨眼,怕眼皮一動,他人就不見了。她像回到那上百人擠在一處的車廂裏,動不得。

傅侗文透不過氣,好似察覺到什麽。他臉微微從手臂上挪開,用了力氣,撐起身子來。剛才偏過身子,掀了錦被,就看到了她。

天昏暗,窗外都是雪,在飄揚的雪前,昏暗光裏站着的女孩子……

四目相對。靜的,沒半點聲響。

他低頭一笑。

又費力地換了口氣,低聲、苦笑着說:“你這樣子哭,三哥心髒受不住的。”

這是在同她說笑,因為見不得那臉上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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