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來時莫徘徊(4)

傅侗文講幾句話又心不在焉地撫摸她的手,指腹柔柔滑過她手背上的暗青色血管,眼裏有風流的神氣。她定一定神,發現他依舊生龍活虎。

還說抱一會就好……淨是騙人的話。

他也是覺察自己定力沒想象的好,低聲笑說:“你還是下來好了。”

這話說的,仿佛是她強要坐在他腿上……

沈奚曉得他喜好嘴上讨便宜,竭力勸自己不要和病人計較,不言不語地從他膝蓋上下來:“我去弄一下床。”

“不是很想睡,”他牽她的手,引她去一旁空着那把太師椅上,“來,坐這裏。”

兩把太師椅當中,有個長方形的茶幾,鑲着大理石。

傅侗文看她坐了,人也離開,一是為了分散想要她的心思,二是去給她倒茶喝。

方才下人在,不好做,也不好說,眼下沒外人了,倒是想伺候她喝口熱茶。

外頭的書桌上有一壺茶,方才小厮留下的。

傅侗文提着個茶壺,趿着軟皮子縫的拖鞋,披着褂子回來。于燈影裏,他額前的一绺發滑在眼前頭,噙着笑,倒像是舊時畫上走下來的人……

倒也不對。沈奚胡亂想,深夜畫上走下的都是美人,窗外深夜來的該是狐貍精或女鬼,都不該和一個七尺男兒有關系——

他左手拿了兩個一式樣的茶杯,放它們到茶幾上,緩緩注水。

随後,茶壺放下,他複又落座。

太師椅雕着繁複的雲龍紋,椅背正中鑲了大理石,鋪蓋着白色的狐皮。兩人偎在各自的小天地,或者說,兩把太師椅和一個小茶幾,是他們的小地方。

她手肘撐在小茶幾邊沿,望他一眼,記起那句:

君子至止,錦衣狐裘。

“央央這一趟從上海回來,總喜歡盯着我瞧?”他取笑她。

“……是在想事情。”她心虛地低頭,喝茶。

他用得是“回”。

是,她回來了,不再是茫茫無依。

他也不搶白她:“什麽事?說來聽聽。”

“你這次被困,難道……真沒預料到嗎?”

傅家是什麽狀況,她并不十分明白。可傅侗文是這個圈子裏、宅子內的人。他不該如此被動,哪怕有一點警覺,都不該落到這樣的地步。

“在紐約,我收到過父親的電報,也設想過這樣的狀況,”他默了會,說,“只是沒想到,我父親會做到這樣的地步。”

她驚訝:“那你為何不躲開?起碼避一避風頭?”

“如果我在返京途中逃離,我父親會動用各種手段,瓦解我的生意。他背靠着北洋軍,我在這個時局裏,完全沒有勝算,多年積累皆會付之東流。”

傅侗文握了茶杯,輕啜了口:“我若回來,起碼我父親會認為,他能管教好我,或是至少,能從我手裏接過生意去。所以我在回京路上,決定賭一把,賭他虎毒不食子。”

他又道:“再有一點,傅家家産,我也是志在必得,所以必須回來。”

沈奚不解:“錢比命還重要嗎?”

“對,”他笑,“比命重要。”

這裏有他前半生殚精竭慮,積攢的産業,不能丢,丢了就是狼拔獠牙,鷹折雙翼。更何況還有更豐厚的家産。

這筆錢落在大哥手裏,買的是殺革命黨的槍;

在他手裏,買的就是制衡軍閥的炮。

他最後說:“救國需要錢,有錢才能養軍隊、買槍。北洋軍有自己的土地,有土地就有根基,盤剝百姓就有錢。想要革命下去,錢十分重要。”

這些年,除了并肩而戰的故友,傅侗文從未向任何人剖白過自己。

維新失敗、侗汌的死,都讓他一步步清醒。先前他算是激進派,認為暗殺、起義、獨立等等一切手段是必要的,不惜生命去換取新時代才是正道。

而現在,他更明白錢和軍隊才是重中之重。他早過而立,年近三十四歲,他再沒法重來,去帶兵打仗,但他能養一方水土上的軍隊。對北洋軍來說,那些革命軍隊都是雜牌軍。可對傅侗文來說,那卻是救國救民的利器。

他這十年來,投入資産無數。三爺有錢,錢的去向卻成謎。

他,傅侗文,早給自己設想了傾家為國、清風兩袖的下場。

“你頭回說這些。”沈奚輕聲說。

傅侗文手握茶杯,笑着沒做聲。

同床共枕,交的是情。生死同命,交的才是心。

昏黃的燈下,兩人都倚在狐皮上,手肘搭于茶幾邊沿。

她生生喝茶喝上了頭。真是前所未有。

一壺茶,一盞燈,對影成雙。她恍惚察覺,兩人關系和先前大不同了,心從未如此近過。

“你說過,倘若……是有法子讓我曉得的,”她望一望外頭,像看到牆外那七八杆長槍,“是什麽法子?”

“我若死了,我爹自然會放了這院子裏的人,慶項也會脫身。”

“可他不曉得我住的地方,是不是?”

“是,”傅侗文為她添茶,“大小報紙都買下版面,刊上訃告,你總能看到。就算不看報,街頭巷尾議論久了,也能夠傳到你那裏。”

這便是讓她知曉的法子。

萬無一失地送到消息,又能讓她藏身處不暴露。

沈奚默然,心裏一片空白,幸好,沒有“假若”二字。她來了,他還在。

“講講外邊的事,給三哥解解悶。”他四兩撥千斤,把話題轉開。

“你不睡了?”她瞄桌上的時鐘,“太晚了。”

“病太久,在床上把骨頭都躺酥了,像在坐牢,”他笑,“我從回來就和外頭沒通過消息,難得你來了,陪我說會話。”

傅侗文迫切想獲取有用的信息,但與世隔絕,毫無辦法。

沈奚回憶自己在上海遇到的事,事無巨細講給他聽:

八月時,全國開始統一銀幣,“袁大頭”已經成為唯一的法定國幣。當時她手上還有別的貨幣,被祝先生勸說着,都去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兌換了一堆銀幣、鎳幣和銅幣。

九月上,她留意到有新版的《青年》雜志出來,很受追捧,她接連兩期都沒買到,倒是段孟和送了她一本。段孟和告訴她,創辦人是陳獨秀,這上頭撰稿的人也都很有名。聽到創辦人的名字,沈奚想到了在游輪上傅侗文提到的那位跳海的先生,所以講給他聽。

“《青年》?”傅侗文念這個名字,沒多的評價。

他這人,從未聽到他直白地評議什麽,不像沈奚接觸到的那些留學生,總喜好慷慨激昂地表達自我,闡述追求。當時她和傅侗文都以為這是一份會很快被取締的報紙。沒曾想幾年後,魯迅、李大钊和胡适等先生都有了文章在上面,越做越大,成了新時代的代表刊物。

沈奚說到後頭,停下來,傅侗文凝注她。

要不要說?不說他遲早也會曉得。

“可能……是要登基了,”她低聲說,“外邊的人都在說。我看到你父親也在試官服。”

來時路上,火車站、輪渡上都有人在說。

尤其她從上海到南京坐得是頭等座,那裏頭的人更像上層社會的人,說起此事更不遮掩。

這在傅侗文預料之內。

他是被鎖了鐵鏈的人,心餘力绌,徒增煩悶。

傅侗文将一杯茶飲盡,握她的手:“燈不好一直亮着,慶項明日又要啰嗦。”

他是在說,要睡了。

沈奚跟着他,坐上軟綿的床,記起剛剛的旖旎。于是在揿滅臺燈前,她游移不定地瞄了一眼他穿着睡褲的下身,怕他還在“僵持”着。匆匆一瞥,就滅了燈。

要是尋常女孩也就罷了,偏她是個能把人體結構詳細畫出來的人。昔日解剖課上,她又是唯一一個将男性性征器官切開細看的女學生,那裏……裏外構造,她一清二楚。

所以那東西在實際操作裏,真能收放自如?

或者是病人,才會力不從心?

傅侗文在被子裏摸到她的手,手指交叉握住她的,兩人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也不言語。

這是兩人初次同被而眠,這樣……是真同夫妻沒兩樣了。

兩人說話到後半夜,她剛迷糊着盹了會,天還沒亮,屋子裏就有了人走動的聲響。

床帳裏混沌沌的,是彼此的氣息。

太陽穴突突地跳,腦仁疼,連日趕路,神經緊繃,睡不到天亮就有人聽牆角……她是真不習慣,困頓着,念着天亮後,要和他說一說,還是不要下人這樣近身伺候了。

隐隐地,她聞到中藥的香氣,眼沒睜開,傅侗文已經将她身子扳過去:“是下人。”

前夜說的太多,她嗓子幹澀,柔柔地問:“是藥味嗎?”

“是該吃藥了,三爺。”小厮忙答。

傅侗文應着,不去掀床帳,反倒來掀她的衣裳。

沈奚朦胧中,擰了身子,将他的手撥開:“有人呢……”

隔着床帳,一層布。

四周墨黑的,不見光亮,兩人不聲不響地在床上錦被裏一個躲閃一個逗趣,鬧了足足半個時辰。起先是在鬧,後來沈奚的睡衣都被他剝幹淨了,急窘地裹了被子。她想着床帳外立着人,不好吭聲,只得咬着唇,去踢他的腿,人裹成個粽子躲去床尾。

傅侗文還在床頭上,任她踢自己,無賴似地倚着兩人的枕頭,笑出了聲。

床帳外的小厮聽了笑聲,看看手邊的藥碗,怕涼,可不好去催。聽着裏頭是在春宵一刻的鬧騰呢——

兩人都在克制着、呼吸着,望着彼此的眼。

漸漸地靜了,她汗涔涔的背脊上,還有被他撫過的餘溫。人縮在床尾,見他盯着自己的腳,慢慢把腳縮了大半回去。

他終是欺身過去。

這回,她多無再躲,被他逼到了床腳。他的睡褲拂過她的腳背,一瞬又像回到了廣州那日,她被這布料摩擦的觸感刺激,蜷起了腳趾頭。

“給我看一看。”他低聲說,去揭她身上的被子。

方才掙得厲害,他領口的紐子也散着,鎖骨上的紅印子,還是她指甲劃出來的——

她心怦怦撞着胸膛。真正桎梏她的是床帳外的那個人影,這小厮被調教的好,在床帳外紋絲不動,半聲不吭。

他柔聲道:“三哥這樣病着,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又笑:“萬一有個不測,我連你的身子都沒見過。央央可舍得?”

……

床帳突然被掀開,沈奚将被汗浸濕的長發挽起,倉促地系好自己睡衣上最後一粒紐扣,趿着拖鞋,紅着臉,她膝蓋是軟的,摸了兩下,才從太師椅上撈了自己的衣裙。

也不擡眼看那小厮,徑自跑出去,去對面的屋子換衣裳。

緊跟着從床上下來的傅侗文倒不緊不慢,手撐在床邊,笑意濃重地望了一眼門簾。

小厮從未見他這樣笑過,看得怔了。

“藥呢?”他問。

“涼了,我去燙熱,”小厮慌張端起藥說,“等我喚人來伺候爺梳洗。還有伺候……四少奶奶。”這話別扭的,讓他這個下人都覺不妥。

傅侗文颔首,吩咐道:“以後在堂屋候着就是,我不叫,不要進來。”

小厮恭敬回:“是,三爺。”

“還有,不管院子外頭說什麽,以後這院子裏沒有四少奶奶,只有沈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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