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傅家三公子(2)

戲臺是坐東朝西。包廂分列在南北兩側,各有七間。

傅侗文帶她去的是視角最好的第一間包廂,裏邊原是有三排座椅,早有人按着囑咐,提前布置過,裏頭有一張八仙桌漆得發亮,上頭擺着木盒子,不用看,裏頭準是麻将。夥計還指東邊靠牆的羅漢床,說是專為傅侗文搬來的。

紫檀長案上有盞小煙燈,煙土、煙具全套備妥。

“三爺來的不巧,昨夜梅老板*在的,今夜又去了吉祥園。不過今兒的角也好,戲碼也硬,”夥計熱絡地說,“富連成*”出來的,都不會差。”

傅侗文丢了兩塊大洋,夥計撿了,躬身告退。

房裏只剩他們兩個時,傅侗文将那木盒子打開,慢慢地把麻将牌揀出來。

“今夜你在這包廂裏,我在第二官。會有許多人來,牌局很亂,你要贏,也要輸,但是記住兩個先生,”傅侗文說,“第一個姓方,是面粉商人,這個人會要輸給你四萬大洋。”

“輸給我?我還要收錢嗎?”

“對,這個人要問財政部買官,需要我去幫忙,這是要送錢給我們的人。”

“好。”她記下了。

沒想到有一日,她還成了受賄的人。

“另外一個姓沈,曾是個大學教授,後來得罪同僚被學校開除。他被人介紹去了另外一所高中教書。這些你要記得,他們會在介紹時告訴你。”

還是個本家。沈奚點頭。

“你要輸給他十六萬大洋。”

“籌碼有這麽大嗎?不會有人懷疑嗎?”十六萬?

大學教授每月薪水不過兩百大洋,十六萬。這是要賺上四十多年的錢財,一夜贏到手裏不會被懷疑嗎?

“分幾次更麻煩,戰事要緊。”他說。

她點頭。

“方才那個指鹿為馬的,也會留在這裏,”傅侗文笑,“他今夜會要輸到賣地。”

那個人?沈奚對那位看似混賬的公子刮目相看了。

這救國救民的夢,凡夫俗子有,貴家公子也有。

樓下的戲要開鑼,木影壁前的夥計在轟趕着蹭戲的人,賣座的人在倒茶,這裏門票不過,進門一杯茶收錢是規矩。沈奚從窗口看出去,對面包廂裏有個夥計在撐開木窗。樓下頭,打毛巾的人挽個竹籃子,裏頭卷成一卷卷的手巾,在池子邊溜達。

沈奚立在窗畔,有種依山觀海的疏離感。

紐約地鐵裏呼嘯的風,燥熱的地下熱氣,猶在眼前。山水萬裏的這裏,像十世輪回歸來,

傅侗文在紐約的廢棄廠房裏,說他想要中國自己的資本工業,她那時聽得懵懂,眼下卻想象着,要是在這北京城地面下,也挖出一條地鐵路來,上了車的,上了車的有帶妝的戲子,販夫走卒,貴家公子,夥計?賣座的?打手巾的?

“你在隔壁,沒醫生陪可以嗎?”她記起要緊的。

“不妨事。”他笑。

是在念三字經,回回都是不妨事。

傅侗文喜怒從不形于色的人,歡喜是笑,氣惱是笑,難過也笑,眼下亦是在微笑:“只是一會我那間房也要胡鬧的,”他低聲說,“三哥也是身不由己。”

她“嗯”了聲,故作計較:“學夫婦,學愛人,學風流,重重演出,漫道逢場作戲。”

沈奚又想到辜幼薇。擋不住的,吃醋是本能。

傅侗文笑了聲,同她臉挨着臉:“倒是會活學活用。”

窗是撐開的,要從下頭看,戲臺下的人往上看,也只道傅三公子和佳人在窗畔作軟語。

他呼吸的熱量重了,在她嘴唇上。沈奚頭昏了一霎,久違的親吻在戲樓裏開了局。兩個多月沒親近的兩個人,像回到游輪上,在更衣室裏的那一場将吻未吻的回憶裏,是還沒挑明的心思,是前途未補、懸而未決的暧昧。窗外窗內,兩個世界。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個地方的特別,她腦子裏盡是當年在宅院裏對他那一跪,她說“謝傅三爺救命之恩”,他說“大義者,不該落得誅九族的下場……”

昔日被救的她,十九歲的她,如今數年後靠在他身上,和他唇齒相偎,水光淋漓。

“逢場作戲久了,心也會乏的。”他在她耳畔說。

他手托在她的腦後,另一只手時而在後背上,時而在大腿上,挪到每個地方都是燙人的要命,最後,握到她的大腿上,使勁往他身下貼上去。隔着裙子、長襪和他的長褲,兩人卻好似是沒穿衣裳,明明白白的靠在一起。

感官如此清晰。

兩個月沒親近,生疏感徒增。

可也由于這份生疏,又好像初談戀愛的時候了。他輕吮一下她的嘴唇,她都是天旋地轉。心髒瘋狂地撞擊着,撞得人發昏。

感覺他又輕輕地用下身撞了一下她的腿,她窘得“哎”了聲。天……

他笑,上來親她。

從14年7月離開京城,到此時脫困,局勢已大不同。他要重修關系網,分心乏力,還有辜幼薇的婚約橫亘在兩人當中,也實在對沈奚有愧。

“見過捕魚嗎?”他低聲說,“魚撈出來,摘了鈎,扔到籃筐裏去,總是要不甘心地蹦上兩下。三哥這兩個月就是這樣,是離了水的魚。”

肉體關系騙不了人,親到會心悸,渾身不得勁,想再近點,恨不得長在一起去。這是魚回到水裏的暢快,所以才會有魚水之歡。

他曉得大家都在等自己,甭管今夜有目的、沒目的的,都在候着傅家三公子的牌局。點一炷香,開一局官場現形記,一百四十四張象牙雀牌,嘩啦啦一夜攪合過去的上百雙手,多少職位、多少金銀珠寶,都流向它們該去的口袋。

時辰到了。

只是正到要好的地步,唇齒餘香,手下不想停。

他最終還是喚了“萬安”,進來的是在樓下解圍的男人。男人猜到傅侗文交待過了,再和沈奚寒暄就有了默契。這位公子姓徐,父親是陸軍部的高官,說起來是手握實權的人。他和沈奚聊了兩句,便呼朋喚友,不消片刻,就把第一官填滿。

傅侗文交待兩句後,以“身子不爽利”為托辭,去了隔壁。

一牆之隔,傅老爺的人守着傅侗文聽戲。約莫一小時後,那位姓方的面粉商人露了面,進門就給沈奚身旁的公子點了煙:“徐四爺。”

徐少爺“唔”了聲,去踹身邊人的椅子。

位子上換了人。

“這位,是傅三公子的人。”徐四爺介紹沈奚給行賄人。

話不多說,落座擲骰子。四萬的行賄款,半小時收入囊中。

牌桌上走馬燈似的換人,一茬又一茬,沈奚和徐少爺也都各自離席,讓過位子,到淩晨四點上了,還不見那個大學教授出現。

徐少爺去抽大煙提神時,樓下有人吆喝着,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被擲進窗口。屋裏的小厮接住,打開來是十塊熱烘烘的手巾。小厮熟練地把手巾分給在場人,裹了十塊大洋在布裏,紮好,從窗口丢下去。

不管丢的人,還是還的人,都是力道剛好,不偏不倚全扔的準。

這要多少年的功夫練出來的?她好奇地張望,看那把手巾的夥計繼續往別的包廂扔一包包的手巾。看到後頭,察覺隔壁第二官的窗戶是關着的。

他沒在看戲?

此時,這裏包廂的簾子被打開,這回有人帶進來三位卸妝妝的戲子,有個才八九歲的模樣,對着幾位公子俏生生地行了禮,還有三位先生模樣的人,被人引薦着,去給徐少爺行禮。“這三位可都是大學裏教書的先生。”

“不算,不算了,”其中一個四十歲模樣的先生雙手攏着袖子,文绉绉地見禮,“現下只在高中了,過了年,要是皇上平了叛,是準備要回家的。”

徐少爺笑:“家裏頭在打仗啊?”

“诶,四川的,”那先生苦笑,“不太平啊。”

徐少爺遙遙對紫禁城方向抱拳,說:“皇上有十萬大軍,蔡锷在四川那一路軍還不到一萬,以十打一,就算不用槍炮,用拳腳也都穩拿勝券。你且放寬心,蔡锷命不長了。”

衆人笑。

沈先生也順着這話茬感慨,說那蔡松坡真是想不開的人,籌謀着、冒着生死從北京城跑了,一個肺結核的重症病人,轉道海上日本、臺灣、越南,最後才回到雲南老家去,也不曉得是圖個什麽:“非要将戰火引到四川。”

徐少爺笑,沈奚始終在窗邊看戲臺。

徐少爺斥責說:“下來兩個,我和我三嫂要上桌了。你們一個個的也是不開眼,三哥難得交人給我們照看,不想着多輸點錢給嫂子,連位子也占了?”說着,一腳踹開一個。

大家這才被點醒,簇擁着,把沈奚強行按回牌桌上。

沈奚推拒兩句,不再客氣,坐下後,跟着把手放到了一百多張牌面上,攪合了幾下。

四條長龍在牌桌四面碼放好。

徐少爺燒煙到半截上,倦懶地打了個哈欠:“幾時了?換大籌碼,提提神。”

下人們手腳麻利,說換便換,沈奚手邊上的象牙籌碼翻了十倍。

一位小公子受不住大籌碼,讓了位。

徐少爺遞了兩粒骰子過來:“嫂子來。”

沈奚接了,投擲出去。

兩個白底紅點的骰子在綠絨布的桌面上滴溜溜地打着轉,象牙牌彼此碰撞的嘩嘩聲響,聽得久了,有了末世狂歡的味道。數年未聞這窮奢糜爛的煙土香氣,被這包廂裏煙霧缭繞的空氣浸染的神經疼。

到淩晨五點半,沈奚手邊上的籌碼少了一半。

她心算夠數了,下了牌桌,拜托徐少爺的小厮去隔壁看看傅侗文,小厮出去沒多會,再掀簾子進來的正是被關懷的本尊。傅侗文眼底泛紅,帶了七分睡意,披着西裝外衣走進包廂,腳步很虛,四下裏的公子哥都笑着招呼:“三哥難得啊,這時辰了還在?”

都以為傅侗文已經離開廣和樓,去附近的莳花館睡了。

傅侗文低低地應了,接過小戲子遞來的熱手巾,把手擦幹淨。萬安搬了個椅子在沈奚身邊,他坐下,倚着椅背,手臂撐在沈奚的背後頭,笑吟吟瞧她的牌面:“盡興了?”

沈奚将一張牌在掌心裏,翻來覆去地握着,聞到了酒氣,郁郁看了他一眼。身不由己也不能吃酒,這下回去譚慶項要把兩人罵個狗血噴頭。

心髒病還喝酒……

她心中浮躁,為他喝酒的事,不想理他。

傅侗文遷就地對她笑,一雙眼浮着水光,緊瞅着她,落在旁人眼中是真的一副心肝都捧給了佳人。傅家三公子真是着了道了。

樓下頭,正唱到桃花扇那一場花燭夜:“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漏……”

傅侗文眯着眼,細聽着:“你仔細聽一聽,全是三哥心裏的話。”

屋裏頭的人人在笑。

這廣和樓定下不讓女子來戲樓的規矩,也是因為戲詞裏多有這樣那樣的風雅下流話。

有個年紀輕的少年,還有意問那小戲子:“诶,這戲你師傅可教了?學着唱兩句,就剛剛那兩句。”

傅侗文似笑非笑,擡手,告誡地指着那人。

那人忙作揖,不敢造次。

徐少爺推開手上的牌:“三哥這是害相思病了,都散吧,去陝西巷。”

說着,一個小厮匆匆掀了簾子,對徐少爺耳邊低語,遞了張名片。

徐少爺不悅地蹙起眉頭,把那名片扔到牌桌上:“這屋裏有什麽人不打聽打聽?”

話音未落,有兩個帶着槍的軍官走入,一老一少。兩人都謙卑地對屋裏衆人說:“各位公子,叨擾了。”

年歲大的那個顯是和傅侗文打過交道,特地還問候說:“三爺。”

傅侗文記起這個是三年前在府上,見過的那個總統府警衛軍參謀官。一面之緣。那日他收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心中郁郁,這人偏撞到了槍口上,所以留有印象。

徐少爺笑:“聽說你們在樓外頭守了大半宿,專等我們的?”

那人賠笑:“不敢打擾諸位雅興,是要等牌局散了,才進來問候一句,順便拿個人。”

“拿什麽人?”有人問。

“滇軍的人,是叛軍。”

沈奚心頭一震。該不是……沈先生?

參謀官趁着這些貴公子都沒回話,忙讓跟在後頭的兵進來。兩個兵環顧四周,瞅準了屋子東角的三位教授。眼看着他們走過去:“你。”指得是沈先生身邊的年輕人。

幸好不是他……

沈奚捏着牌的手,松開來。

兩個大兵不由分說,捂住那人的口,扭住手臂。年輕人發不出聲,支支吾吾的喉音悶悶地傳到耳朵裏,聽得沈奚心裏發慌。人被扭出去,淩亂的腳步聲下了樓。

“傅三公子,徐公子,列位得罪。”參謀官再躬身,要倒退出去。

有人嗤地笑了聲。

在羅漢床上抽大煙的男人撐起身子:“今日是三哥辦的局,你一句得罪就想了事?”

徐少爺一打眼色,兩個小厮把門關上了。

年紀輕的軍官要摸槍,手剛按槍把上,被參謀官劈手奪過去。槍要真拿出來,這話就說不清了,這裏頭的人哪個沒帶槍?這些少爺們脾氣真上來了,誰掏出槍把他們斃了都有可能。左右這裏都是聚衆在一塊胡鬧的兄弟,最後肯定是互相兜着,不了了之。

“各位爺,我也是身不由己。”那參謀官告饒。

又有人笑。

“三爺,您是個講道理的,您給小的說一說。”不得已,他去看傅侗文。

傅侗文微欠了下身子,萬安替他把西裝往上提了提,在肩頭上妥善披好。他風度一貫好,在喝醉時也維持得住,心平氣和地同那個“舊相識”說:“我原本也只同女人講道理,眼下喝過酒,卻連和女人都懶得講了。”

樓下,戲文唱得是金陵玉樹、秦淮水榭,此處卻是濟濟京城,赫赫王侯。

*梅蘭芳。梅蘭芳第一次登臺是在廣和樓,唱的是《長生殿》,扮的是織女。

*富連成:歷史上規模最大、造就人才最多的京劇科班,和廣和樓合作三十餘年,造就大師無數,也成就了廣和樓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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