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六博(3)
第16章 六博(3)
章弦輝看着手機,不知該說什麽,不知該怎麽辦,他茫然無措地看着蘇明明,就覺得近在眼前的蘇明明,一下子遠,一下子近,在他模糊的淚眼裏,變得虛幻又遙不可及。蘇明明像是在對他說什麽,他耳邊嗡嗡的,全然聽不見。
過了好一陣兒,章弦輝腦中的耳鳴聲才消失,他看見蘇明明雙眼含淚,問他說:“你還好嗎?”章弦輝搓了一下麻木的臉,良久說道:“我不好。我以為我會很好,其實我不太好。但我努力去忘掉。你也是吧?我一個男人,都這樣不好受,你一定更痛吧?你後來哭過嗎?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蘇明明搖搖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沒事,真的,我不是為我哭,我是為我們的不如意難過。我為嚴聰難過,但他已經不在了。我也為你難過,但你會好起來,我知道你會。我是在為采穎難過,她太可憐了,平生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生離死別。我不一樣,我經歷得太多了,知道怎麽去應對。”
章弦輝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他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蘇明明緩緩說道:“我接受得很好,真的,我不騙你。你看我留你吃飯,是想好好與你相處的。因為我知道生命無常,好好的人,随時都會離開、會死去,因為我知道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死亡,所以我想要好好地活。把該忘的忘掉,該扔的扔掉,該珍惜的好好珍惜。但采穎她,”她哽咽一下,“她還不行。”
章弦輝張了張嘴,沒說出話。蘇明明說:“我知道,你和她已經沒關系了,但沒關系不等于不會去關心。你知道的,她是那種認死理的人,她也不打算走出來,不然,她不會在事情發生後,還要提出離開你。她如果想要療傷,你會是最好的理療師。但顯然她不想。”
章弦輝想起蘇明明在幾天前聯系他的郵件裏寫過,說有可能采穎想通過這個號碼排遣心情,如果她回複消息,會讓采穎誤會嚴聰還在,而她不想讓采穎再陷在那樣的情緒裏。但章弦輝自作聰明,打開了嚴聰的筆記本電腦,找出了他們合作的項目,匿名寄去了U盤。這一切都讓采穎陷得更深。
蘇明明的經歷,讓她能夠從容應對這樣的變故,她說過去了,那就是過去了。但采穎前半生的順遂,讓她難以消解這樣的打擊,她也就縱容自己在痛苦中消耗自身,把哀傷變成內傷,一天又一天,反複鈍割自己。人在流淚,心在流血。
蘇明明從章弦輝手裏拿過手機并關掉,說:“我不會回複這條短信,我也不會再打開這部手機。這是我唯一能做的。”章弦輝問:“那我能做什麽?去勸采穎嗎?勸她什麽?勸她忘了過去?我在努力,知道很難做到。你僞裝得很好,但我知道你同樣不好。采穎嗎?我不知道,我從來不知道她要做什麽。”
章弦輝離開蘇明明家,坐在車子裏過了好久才回過魂來。他想采穎的青冥劍,一次又一次地紮向他,唯恐刺得不夠深似的。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如果不是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就不會給采穎寄U盤。他完全沒有想過采穎收到U盤會是什麽心情。不是,他想過。
那天在民政局門口,他确實想刺探采穎,只不過采穎走得快,他沒來得及開口而已。采穎完全不想跟他糾纏,她只想沉浸在思念之中,沒有任何人打擾。章弦輝的存在,就是騷擾本身。她向空中揮出一劍,隔空就削去章弦輝八千毫毛。章弦輝甚至覺得自己有點無恥,他像是一個看客,站在地上,看着青冥之中的采穎一個人練劍。破綻百出,但他無力還擊。
蘇明明之後也沒再提起這件事,章弦輝樂得裝聾作啞。他也不是對采穎毫不擔心,就是覺得既然是她的選擇,那一定是深思熟慮過的,他想幹涉也不可能有用。真要有用,就不會是現在的局面了。
他想起每年的這個時候,二月底,雨水節氣過後,山裏出竹筍的季節,他會回家去幫忙。秋天砍下的老竹,經過一冬天的晾曬,這時候幹得透了,他聯系工程隊來運走,供搭腳手架和制作成跳板用。二月末的山村已經很暖和了,映山紅在翠竹林裏染出一片霞,檵木的白花絲絲縷縷像一朵朵流蘇,流蘇樹的白花穗穗絮絮開成一片雲,與天上的雲連成一片。山道上粉紫色花的天目地黃明亮奪目,底層的紫堇、黃堇和七星蓮一坡一坡的開。
二三月的浙西山谷美不勝收,他想帶采穎回家鄉去玩,采穎說要去采風,然後就消失一個星期。現在想,她是和嚴聰在一起吧。他想問蘇明明,往年這個時候,嚴聰在哪裏。想來也覺得太卑微了,也太殘忍了,他問不出口。要說他對采穎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
漸漸的春暖花開,玉古路上的玉蘭開了謝了,花瓣鋪滿整條人行道,行人過去,踩一地的落花,香氣彌漫在空氣裏,馡馤馥郁;楊公堤棠梨白,白公堤楊柳綠,蘇公堤桃杏紅,茅家埠海棠醉軟,浴鹄灣櫻花緋雪,到處噴雲吐霧。章弦輝在這片爛漫潮湧中不由得放下對采穎的懸心,借口哪裏花好,哪裏茶香,哪裏菜精致,隔三岔五邀蘇明明外出踏花賞春,蘇明明也欣然前往。兩人把臂游玩,看遍湖山美景,嘗遍杭城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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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回暖,章弦輝運來了兩兜毛竹種在“六博”工作室的大門兩邊,挖開水泥地,換了幾袋山泥,落地種下,澆了幾桶水,說明年就發好了,到時候新竹高過屋頂,鳳髓森森,龍吟細細,日高遮陽,夜風篩月,隔熱保溫。
章弦輝種竹的時候說,這車庫屋頂薄,天花裏又沒用隔熱材料,春秋兩季還行,到了冬夏,電費賬單驚人。先這麽着吧,等秋天到了在屋裏做吊頂,再加保溫層。
“六博”工作室的實木門上鑲了一條鉛邊彩拼長形玻璃,那是章弦輝選的,這樣室內有光透出,外面看又看不清室內的人。車庫靠平臺這邊朝西,沒有開窗,自然光線只從這條玻璃射進。章弦輝說這是為了安全起見,蘇明明同意他的擔心。
門邊牆上的“六博”工作室招牌,是章弦輝的設計。紫銅材料,正面镂空刻了“六博”二字,用的虛實結合的仿宋字。招牌做成長方體,一側是小篆,另一側是英文。裏面貼了玻璃,裝了燈,麻布糊底,白天看像一冊宋版書,晚上打開燈,圖案透出來,六博棋盤變形為算盤,意示這是一家財務公司。
蘇明明很喜歡這個招牌設計,說就算你只用招牌入股,我都會給你1%的股份。章弦輝說說好了的我是49%,你當時沒反對,我就算你同意。蘇明明笑他想得美。
章弦輝來的次數多了,也遇到過嚴聰的媽媽和奶奶,鑒于他不是在釘招牌就是在種竹子,蘇明明給兩位老人介紹時就說,這是物業章先生。君子可欺之以方,兩位老人完全不記得這個物業章先生曾經出現在嚴聰的追悼會上,就叫他小章。章弦輝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待兩位老人回家後,問蘇明明:“我怎麽就成物業管理的了?”
章弦輝初識蘇明明,被她美麗冷靜的外表鎮懾,以為她難以相處,待這些日子混熟,發現她內心其實是個孩子,就跟她的餐桌禮儀一樣,一會兒玩筷子,一會折布花,又會笑又會鬧,更會玩,會說話。
當下蘇明明說:“你現在做的事情和物業有什麽區別嗎?你不就是我這間事務所的物管嗎?要不我給你開工資吧?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這裏出入。”章弦輝便說他要當物業經理。蘇明明點點頭說好,“我是一人公司老板,你是一人部門經理,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章弦輝笑得幾乎頭掉。他在采穎那裏受的傷,在蘇明明這裏都治好了。所以蘇明明那天說,你會好起來,我知道你會。她會把章弦輝治好,但章弦輝不敢問的是,他是否能治好蘇明明的心傷。蘇明明和他在一起時,總是一副雲淡風清的樣子,尋常之事經她一說,都精彩無比。就像把章弦輝介紹給婆婆和奶奶這麽尴尬的事情,她手揮五弦,巧妙化解。
比如章弦輝不樂意當這個物業經理,蘇明明就說你這麽冒冒失失地出現,總得有個理由吧?物業就正好。就算奶奶她們有一天想起你曾到過追悼會,也不會起疑心。“物業嘛,是吧?這家人家忽然車庫變營業場所,不得有個片區的物業部門來過問一下?”
章弦輝認為她說得對,也就默認了,又問,那你給我開多少工資?蘇明明說先欠着,老板拖欠員工工資,多常見啊。就是到年底包個紅包的事,一個紅包不夠,那就兩個。章弦輝除了會看着她笑,別的什麽都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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