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牧先生是你該叫的嗎”
第2章 “小牧先生是你該叫的嗎”
牧山單獨資助一個貧困學生已有六年。
他作為地産大亨的孫輩,拿到MBA時大概可以算“人生高光”,明明是在公司做個決策實權聊勝于無的閑職、挂着聽起來高級但虛懸的頭銜,可做什麽都能被外人誇一句年少有為。
只有他自己,和像他一樣要什麽有什麽的朋友,比如和牧山家關系緊密的發小李浩煜,才知道他基本是屬于不務正業那一挂的。
但他也有件從成年至今一直在做的事——資助一所鄉村小學。
少爺從私賬裏騰出點兒零花錢就能補貼山區學校整年的開銷,牧山并不在意流水的賬單,也不熱衷于教育事業,他之所以這麽做,歸根結底是因為他“離經叛道”的父母。
那所鄉村小學在本市區200公裏外的子陽縣、子陽村,除了經濟不好,其實是個自然風光漂亮、物種多樣性豐富、生态優良的地方。
那裏是一些人的旅游選擇、是另一些人的“窮鄉”。
而他父母門當戶對,坐擁社會上層的資源和機會,當年那樣高的學歷、那樣寬廣的前程,捐款不說,非要雙雙跑去吃支教的苦,成天形容粗糙,搞得他和親生爸媽經常對面不識。
牧山少年時還曾憤慨質問一年見不了幾回的至親:“有那麽多人去做這些事,為什麽非得是你們?”
爸媽話裏帶着愧疚和他不懂的堅持:“有那麽多人去做這些事,都遠不及我們去做來得更容易和方便。”
牧山時至今日都認為爸媽自诩偉大,因為他只是一個被抛下的小孩,脫去錦衣玉食,心理上和留守兒童同感,他甚至感受得到,他爸媽并不期待他的誕生,如果不是迫于“催育”壓力,他根本沒機會睜眼看世界。
家庭的組建,背後不一定都是水到渠成,無論經濟條件是貧瘠還是優渥,可不管出于什麽原因,于他而言,他雙親就是沒對他負責,把他扔在外公外婆身邊,自己心安理得追求人生價值去了——
那他的人生該由誰來引路?
牧山沒解開這個心結,也不想解。
可爸媽在他成年之際早逝,驟然迷茫之下,他還是聯系了那所學校的校長,捏着鼻子替爸媽掏腰包。
他不是沒有恨意。
恨意之外的那份妥協,大概是他繼承的博愛遺産吧。
子陽村小學的校長叫鄭如蘭,現在年過古稀,無兒無女。
她年輕時奔走于地方政府和上級政府之間,茕茕孑立、踽踽獨行,一步步搭建起外來教師到鄉村支教的橋梁,一生致力于将山區孩子送往廣闊世界——不僅限于讀書,能讀的讀,不能讀的就學手藝。
牧山認為真正偉大的人不是他父母那樣的,而是鄭如蘭這樣的,不讓兒女牽挂、不讓兒女承擔。
不過這也無法改變牧山的看法,他除必要場合不想踏足學校一步。
牧山不是唯一捐資者,但他是最大捐資者,他的款項主要用于推動建設,另一部分在鄭如蘭的極力促成下,成立了專項資助女童讀書生活的基金會,其他特困男童需要鄭如蘭另尋渠道。
六年前,鄭如蘭例行公事致電牧山時提到,小學時隔多年又出了個聰敏優秀、很有學習天賦的孩子,但這孩子家裏困難,又不符合基金會資助的條件。
孩子叫樂檸,父母離異受村裏閑言碎語,各自進城務工又各自成家,他由爺爺一手帶大。爺爺樂平身子骨不爽利,幹不了重活兒,文化程度也低,樂檸因為各種原因讀書耽擱兩年,小學畢業就十四了。
鄭如蘭說她正在找人扶持樂檸去讀縣城裏最好的中學,牧山那會兒大三,在國外花錢如流水,确确實實是本着無所謂的态度,說他可以。
牧山把這事對李浩煜一提,本以為李浩煜也會無所謂,但李浩煜不支持:“資助什麽資助,這跟你給學校花錢不一樣,你單獨給他一百,下回他管你要一千,你給一千,再下回就是一萬,牧少爺,你別以為小地方民風淳樸,見着錢和世面之後,大概率是貪心不足。你不缺錢,但你膈應,幫急不幫窮,知道吧。”
牧山本也沒打算玩親情游戲,但還是笑說李浩煜傲慢。
“傲慢就傲慢吧,”李浩煜不甚在意,“等你好心栽花、花長蟲,你也得跟我一樣傲慢,我們這種人就是這樣的。”
牧山微微揚眉,也不知道“這種人”是哪種人,反正聽上去不是什麽好人。
一言既出,牧山不至于反悔。
他們地區義務教育九年,初中只給學雜和生活支出,高中起需要支付學費,牧山嫌麻煩,會按他了解的标準,一次性打夠整年費用給鄭如蘭。
起初鄭如蘭吓一大跳,說縣城裏生活花不了這麽多錢,何況還能争取貧困生助學補貼。
牧山就讓鄭如蘭多給樂檸準備吃穿用度,随口說:“縣城上做小生意的家戶多,別因為沒錢受欺負。”
鄭如蘭一時無話,但也堅持不給樂檸支配太多錢,一是怕樂檸養成超過自身經濟水平的消費習慣,二是怕他過早接觸外界誘惑,禁不住。因此鄭如蘭總是暫管牧山打的錢,按月按需給樂檸,給樂檸買了沒有太多功能的實惠手機,年底再添兩件新衣服。
鄭如蘭會像做年終總結似的,把花在樂檸身上的每一分都細細彙報給牧山,她年紀大用不熟電腦,每筆賬都戴老花鏡手寫。
牧山一聽年底才給新衣服穿:“這個年紀長得快,沒必要磕碜着。或者……實在不想慣着的話,這樣吧,我穿不了的舊衣服,回頭我讓人給他寄。”
鄭如蘭淺淺嘆笑:“我們這兒的孩子哪有本錢嬌氣,你給他的,是他見過最好的,以後沒有你,他依靠自己生活,由奢入儉難怎麽辦?不過小牧先生,還是謝謝你能這麽疼孩子。”
鄭如蘭話在理,是牧山考慮不周——他壓根不會考慮這些。
他只是收到“疼孩子”的評價,頭皮麻了。
牧山本沒想上心,但奈何樂檸懂事讨喜。
牧山的微信應該是鄭如蘭給樂檸的,樂檸早年只給牧山發過一條消息——
[樂檸]:[小牧先生您好,我是您資助的樂檸。鄭校長叮囑我不要打擾,但我還是想親口對您說聲謝謝。]
鄭如蘭會在稱呼上有意區分牧山和牧山他爸,她也是長輩。
牧山莞爾自語:“小牧先生是你該叫的嗎。”
牧山第一次收到這種消息,一時詞窮,回複“好好學習”時肢體僵硬,又想到李浩煜傲慢的話,删去了後面那句“需要什麽跟我提”。
可牧山不僅沒再收到樂檸的“打擾”,而且也沒收到樂檸提出的任何額外需求。
樂檸只委托鄭如蘭給他郵寄過每個月的紙質成績單,和三簇植物苗。
那時候他在國外,信件物業幫他代收保存,回國後交付給了他整整一沓,他太久沒見過紙質信封,也早把鄭如蘭要他地址的事兒忘記,差點以為家裏公司垮了各方銀行都發來資産凍結單。
牧山不懂樂檸為什麽不拍成績單照片發給他,想來想去也只能當這是小孩兒在意的儀式感。
好在植物苗他是親自收到的。
牧山能從成績單上看出樂檸的明顯進步,可見“學習天賦”所言非虛——但牧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實在看不出那三簇植物分別是什麽。
牧山有點兒稀奇。
植物苗怕傷着,居然精心裝填在劈開的粗壯竹筒裏,苗很細但長勢喜人,根上帶着新鮮的土。
牧山沒見過這種“包裝運輸”,特意拍給李浩煜。
李浩煜更沒常識,問他這炫耀的是啥。
他說不知道。
說來奇怪,李浩煜讓牧山上網掃圖辨別他懶得,但他卻有心思買回三個小盆一袋土,把不知名的苗栽種在他大平層的落地窗下。
不過他的好心情有限,只夠支持他把這些苗扔進土裏自生自滅,萬不可能做功課去查人家需要酸性土還是堿性土——畢竟他不知品種,能留意到第一次進盆裝土得把水澆透就很不錯了。
過了三個月,李浩煜突然想起這茬:“牧山,那小孩兒送你的是什麽花草?嗳,是不是他們那山裏特有的植物啊?”
牧山木着臉回答:“剛長出來一盆小番茄,一盆五彩椒,還有一盆不知道什麽玩意兒,至今沒結果。”
李浩煜一愣,笑得前俯後仰:“這不是把吃剩的籽兒扔土裏就能長?大老遠給你寄過來,還大費周章拿個竹子包着,我以為什麽金貴東西呢,你不如來我家看我爸從蘭博會上拍回來的蘭花!”
牧山擺擺手不想吭聲。
下次鄭如蘭給牧山打電話,牧山問:“鄭校長,我多問一句,樂檸在學校不會有什麽……作物種植的自然課吧?他給我寄的是他的期終作業嗎?”
“鄉下哪有這種課,再說哪個孩子不會種地?”鄭如蘭先是一懵,旋即想起,“哦,是問小檸給你寄的苗兒吧?他聽說城裏人喜歡把漂漂亮亮的水果蔬菜當盆栽養,就催好芽給你送的苗,更好長。”
“盆栽……是我沒見過世面,不認識。”牧山笑着嘆氣,“番茄、彩椒,還有一棵是什麽?”
鄭如蘭和藹道:“你換個大盆,冬天別冷着它,等有緣結果,你就知道是什麽了。”
牧山的生活很少有小驚喜。
三盆綠植算一個,笨拙示好又懂事上進的樂檸也算一個。
大概兩三年,等樂檸好像上高三了,那盆“不知名”的植物才結出癟癟小小、看起來就紮口的青果。
是棵散發苦澀清香的山檸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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