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清純讨人喜歡”

第8章 “清純讨人喜歡”

牧山看不到自己擺了什麽表情,可能有點兒傻眼。

不然樂檸也不至于怕他覺得意義太過深重,還向他解釋:“我也給鄭校長寫了一封!”

樂檸是有些慌張。

他化用兩句歌詞,可原詞是用來形容與父輩、與先輩的關系……

他雖稱呼牧山“小牧先生”,但那是為了區分牧山和其父,并且聽上去更親切,沒人告訴他小牧先生還不到三十啊!

雖然,他想表達的內容無關乎年齡,只關乎牧山對他的深遠影響,哪怕牧山只是随手一個善舉,于他而言也是改變人生的契機,意義非凡。

但樂檸害怕在牧山看來遣詞太重,就像形容年輕教師“被粉筆灰染白了頭發”一樣不合時宜……

牧山向來能夠如魚得水應對虛與委蛇的社交關系、明争暗鬥的財務糾紛和攀權附貴的暧昧示好——他拒絕這些并無負擔,卻好像應付不來樂檸這顆蒙塵明珠一樣的赤誠心意。

這瞬間,牧山是有沖動,想替樂檸拂去那些塵埃的。

聽樂檸說也給鄭校長寫了信,他才鎮靜,松了口氣。

樂檸卻在這時小聲說:“但是鄭校長有太多孩子了,您只幫助了我一個,我只是,想比其他人都更好一點、再好一點。”

牧山又是一啞。

半晌,他坦白說:“你們鄭校長的每個孩子,其實都花着我的錢。”

言下之意,資助款項是走公賬還是走私賬于他而言都沒什麽區別。

樂檸被潑冷水,表情一滞,很不安:“我知道、我知道我對您來說并不……”

并不特別……牧山想。

“送我盆栽的人倒只有你,挺特別的。”但牧山打斷道,“你也需要我——作為家長抱你一下嗎?”

樂檸驀地仰起臉,瞳仁好像映出振翅而過的飛鳥,牧山心尖上就飄落一枚羽毛。

樂檸将信将疑,朝牧山挪了一小步,牧山生硬張開一邊手臂輕攬他,順毛一樣,手掌從他發尾撫到後頸。

“我扔出去的錢,很多看不到水花,但我在你身上,能聽見回響。”牧山破天荒給出一個短暫擁抱,開導說,“我希望你自尊自愛,好好長大。”

樂檸不知聽進幾分,在他懷裏乖乖點頭。

畢業典禮結束,操場上的人群像鳥飛獸散各自離開,牧山一時改不過習慣,窮講究:“不需要給班主任打個招呼再走嗎?”

樂檸頓時緊張:“您還要去跟我班主任聊聊嗎?”

牧山索性點頭,樂檸就帶路,但班主任沒看出牧山想單獨交流,也留下樂檸,一股腦說了太多誇獎,對于牧山來說約等于無效談話。

反倒是樂檸坐在一旁忐忑不安,耳朵紅彤彤的。

牧山本想打探樂檸的生活方面的事,見狀又心道算了。

那些事既已發生,現在問不問都無濟于事,經歷一場成人禮,牧山轉變想法,覺得可以不去追究樂檸從前做過什麽,重要的是樂檸心裏仍有赤誠,今後還想怎麽做。

但牧山沒有輕易放過一件事:“我作為樂檸的資助人,不常走動,樂檸報喜不報憂,導致我今天才知道他在學校受欺負——老師,樂檸告訴過你這事兒嗎?”

樂檸一愣:“我……”

牧山淡淡一眼瞥去,樂檸就閉上嘴。

班主任臉色一僵,不尴不尬:“知道、知道,班上有兩個學生條件好,嬌生慣養,有點嚣張跋扈的小性子,但您放心,欺負肯定談不上,青春期的孩子嘛!樂檸大一兩歲,不和他們計較,學習成績也從沒受到影響……”

班主任這都不忘見縫插針誇兩句,像自知理虧在找補,牧山明白他在躲閃什麽——樂檸不是沒尋求過幫助,但老師不過是在成績好但無依無靠的樂檸和頑劣但有點小背景的“地主兒子”之間和稀泥罷了。

這種老師,想必也體察不到樂檸生活上的異常,或者幹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牧山沒必要再浪費時間談話,就起身帶着樂檸離開。

不怪樂檸,牧山看着樂檸垂下的眼睫想,怎麽能怪樂檸呢。

孤立無援的半大孩子懂什麽、能有什麽辦法,怪只能怪大人趁虛而入、別有用心的引導。

辦公室外,小胖子還在等。

樂檸叫他:“林喜!姨先回去了嗎?”

“回喜苑幫我爸做飯了,我等你一起呢!”林喜看向牧山,“大哥!上我們家吃飯吧!”

林喜把校服外套撐得圓鼓鼓,看上去憨厚老實,牧山心裏卻不愉快,看來林喜碰巧就是林家喜苑老板的兒子——也和那倆讨嫌男同學嘲諷樂檸的話對上了。

牧山正好想看看老板在老婆孩子面前什麽做派,正要答應。

樂檸卻拒絕:“我今天就不過去了,不好意思啊,白讓你等我。”

牧山意外,關系好的話,一般會幫同學游說自己的家長,樂檸卻反常。

林喜也問:“為什麽呀?”

樂檸小心看了牧山一眼,支吾:“你跟姨路上也累,多兩個人吃飯又得忙活炒菜,下回再聚吧,我多上來玩兒。”

林喜撓頭說好。

眼見樂檸愧疚欺騙老實孩子,牧山心又發沉。

樂檸有意避開林喜和林喜媽媽在場的場合——但卻不避諱和林喜爸爸單獨相處。

往校外走時,樂檸悄悄告訴林喜:“我想單獨請小牧先生吃個飯。”

林喜通情達理比了個OK。

牧山車停在對街,牧山按下鑰匙,車一叫,林喜也“哇塞”一叫:“您車比我爸車還闊氣呢!”

牧山開了輛白色的路虎攬勝,圖新鮮買的新款首發版,出門玩低調方便,本來也該洗,進山又濺上泥巴點子,差點兒看不出它是個白的。

“上車。”牧山先對樂檸說,又看向林喜,“你也上車。”

林喜放得開,當場又是“哇塞”一聲,圓咕隆咚一團滾上車後座,還拉上樂檸一起。

牧山本來想套套話,結果倆小的擠在後座聊起來了,牧山只好閉嘴當司機。他聽出,樂檸和朋友聊天會說一點随性的鄉音,跟自己說話又會注意換成标準又客氣的普通話。

林喜說話直爽,不考慮有些問題該不該問:“您這車多少錢啊?”

牧山簡潔說:“三百多。”

“哦三百多,”林喜先點點頭,而後驀地坐正,像只夾緊了尾巴的小胖土狗兒,“三、三百多萬吶……”

樂檸也是一呆,然後趕緊拍拍林喜,小聲提醒他別不禮貌。

兩只小鹌鹑沒再叽叽喳喳,牧山耳根子清淨點兒,趁機問:“你們是好朋友?”

林喜一挺胸膛:“最好的!我爸對樂樂比對我還好呢!經常讓我帶樂樂回家!只是樂樂老不願意來……”

牧山有了心理預設,這話聽起來就不對勁。

平時林喜叫樂檸去家裏,樂檸不願意去,可昨天分明就和林喜他爸親密獨處……

牧山的無名火又冒起來。

他甚至想問問林喜爸媽感情好不好、常不常吵架,當着樂檸的面才算了。

牧山深深吸氣,說服自己,不追究、不追究。

送林喜到林家喜苑,林喜道別離開,牧山說:“樂檸,坐前面來。”

樂檸背着包下車,輕輕合上車門,坐上副駕駛的動作也小心翼翼。

“門關不壞,壞了也不讓你賠。”牧山伸手提溜樂檸的舊書包,扔回後座,也不知道樂檸在寶貝什麽,走哪兒都抱着,“系上安全帶。”

樂檸被沒了書包,手不知道放哪兒。

座椅寬敞舒适,可他坐在這一小方天地裏格格不入,伸手去夠安全帶時有些緊張,還滑了,安全帶又啪地縮回去。

牧山不動聲色觀察樂檸,想看樂檸是真的笨拙,還是有點別的小心思。

樂檸昨天剛坐了林喜他爸的車,不至于連個安全帶都不會系。

牧山神色淡淡,驀地俯身過去,牽過安全帶替樂檸系好:“先吃個飯。”

樂檸僵直後背緊貼靠椅,點頭時耳朵還是紅的,鼻尖也輕輕動動,像在淺嗅牧山身上的香水味道。

牧山移開目光,不得不承認樂檸的清純讨人喜歡。

昨天,“同學爸爸”也像這樣,替令人心軟的樂檸系安全帶了嗎?

牧山沒問樂檸為什麽不願意去林家喜苑吃飯,樂檸更沒有主動解釋,想必是不希望牧山過問。

他們随便在路過的中餐館子點了三個菜吃,樂檸搶着買單,壯着膽子說“我也存了錢”。

牧山語氣冷淡說“不用你給”,想起一大早撞見樂檸被人塞紅包的場面,更生氣了。

飯吃完,樂檸想,他和小牧先生的相處時光所剩不多。

他真誠而不舍,可再不舍,也并不能由着性子留下:“小牧先生,今天謝謝您願意參加我的畢業禮,也謝謝您請我吃飯。那就……再見啦?您回程小心,一路順風,我以後會更努力不辜負您的。”

大概是鄭如蘭體諒牧山行程變化沒個準數,沒有将牧山會一起到子陽村的消息告知樂檸。

可牧山還是給氣笑了。

樂檸跟他再見,然後呢?去找誰?又怎麽回家?

這是懂事,還是怕他、想避開他?

牧山相信樂檸大老遠叫他過來一趟,肯定想好好表現,奈何昨晚的不正常交往被抓個正着——牧山再次去看樂檸的脖子。

牧山佯裝不經意問:“校服外套拉那麽嚴實,不熱嗎?”

樂檸低頭,小臉兒往衣領裏埋了埋。

他又換回牧山給他的衣服,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展露出來:“不太熱呀。”

牧山知道,樂檸就是在藏脖子上那塊紅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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