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他的遠方”
第9章 “他的遠方”
“上車。”牧山皺眉,語氣不好,“我捎你回家。”
樂檸忙說不用:“整點有班車,車站在附近,我坐班車就好了。”
牧山換了個問法:“你想讓我剛來就走嗎?”
樂檸猛搖頭:“不想,我不想!”
牧山就覺得一團蓬松毛球在他眼前飄飄然,态度不自覺軟化:“我還要去看望鄭校長,上車。”
回到車上,樂檸傻坐着,牧少爺懶得再為人服務,提醒說:“安全帶。”
樂檸回過神,局促地自己系好。
一路,牧山和樂檸兩相沉默。
牧山一貫被李浩煜形容為“人如其名,不動如山”,萬沒想到自己和人對峙時居然會先沉不住氣。
他指尖點點方向盤,斟酌開口,想給看上去性格有點倔犟的樂檸留點自尊:“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受林喜他爸‘照顧’的?”
樂檸一愣,随即反應過來。
牧山體面溫柔,說話必然是很客氣的,雖然聽上去彎彎繞繞不好理解,不如直言爽快,但也是好心照顧他的感受。
牧山在班主任面前維護他,讓他第一次體會到有人庇護是什麽感覺。
他想,牧山剛剛得知林大康對他多加照料的緣由,這會兒肯定是在委婉問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學校受欺負的,顧及他的自尊心,才不直說。
不想顯得像告狀,樂檸悶悶擺出“你非要問我才說”的樣子:“……高一下半期開始。”
見樂檸低頭慚愧,牧山狠咬後槽牙,下颌線驟然繃緊,高一下半期?!
太早了,他沒想到那麽早,怎麽能那麽早就……
牧山有太多話想逐一質問——
你知道你那時候踩線成年嗎可以報警嗎?
你明白你介入了別人的圓滿家庭、辜負了朋友的信任嗎?
你考慮過心疼你的爺爺和四處求人供你讀書的鄭如蘭嗎?
最後牧山松開齒關。
他只是輕聲問:“我看他……對你有點兇吧?”
“林叔?兇點兒沒關系,畢竟是男孩兒嘛,皮實,不打緊。”樂檸擺擺手,“而且他只是看起來兇一點,林喜怕他,但他其實很疼林喜,也對我非常不錯,我對林喜……都很不好意思的。”
樂檸感念林喜樸實善良,不會怪林大康誇獎別的孩子,不然他和林喜都很難維持好朋友的關系。
牧山捏捏鼻梁,使勁壓心裏的火——因為是男孩兒,所以再兇都不打緊?那是不是因為男孩兒不會意外懷孕,就也從不做措施?
估計他這會兒問樂檸“考沒考慮過報警”,樂檸都得面露驚訝反問他一句“為什麽”。
總有一些地方監管不力,會在諸如不招童工、适齡婚配的法規與普識之下,搞擦邊、暗藏灰色地帶,牧山深谙。
樂檸……樂檸竟然清淺一笑,雖然笑着,可話裏落寞:喃楓“以後我上了大學,就不會再多走動啦。”
牧山頓時很不舒服,甚至感覺樂檸是在感恩困境中抓住他的手——哪怕那是雙拽他堕入深淵的魔爪,是逼他飲鸩止渴,他也仍然接受了這種平衡但畸形的關系,沒有選擇去打破,僅僅只是對朋友心存愧疚……這不是被PUA了是什麽?
聽聞樂檸上大學以後不再這麽做,是唯一的好消息,牧山稍微松了口氣:“嗯。”
樂檸卻驟然低落。
牧山:“……”
牧山的耐心即将告罄。
他根本沒必要連樂檸的細微表情變化也都看進眼裏——
但話又說回來,樂檸是不是因為要離開子陽縣、猝然沒了林老板這口“近水”救火,正在替未來的自己感到漂泊無依、迷茫無措呢?
就像當年宋晨不再繼續學業回國發展,剛脫開上一任金主的折磨,沒多久就又迫于生計,投入了下一任金主的桎梏——因為宋晨已經變得不依附別人就不會生活,他的物質需求被拔升到憑他自己很難滿足的高度。
樂檸離開“上一任”依靠後,也會因為發現靠自己很困難,從而退縮選擇更輕松的方式,再次萌動去找“下一任”的心思嗎?
牧山想想都頭疼。
也臉疼!
出發前他還自信滿滿對李浩煜說,他不會再養出一個宋晨。
牧山心裏天人交戰時,樂檸想法單純。
為了能讓爺爺的晚年更加幸福,為了能給鄭如蘭和牧山一點微末的回報,他将要離開家鄉去往遠方。
在他讀書期間,子陽村也在發展,爺爺樂平得到村委的志願幫扶,能享受固定照顧,鄭如蘭桃李滿天下,生活并不短缺,林喜一家也和和美美、生意興隆——這些樂檸都放心。
樂檸只是舍不得這個有許多人叫他“小檸”、有許多人為他照路的窮鄉。
他鼻頭酸酸的,看了眼身邊的牧山。
年輕有為的牧山是他的遠方。
是他揣上一把故土,執着要去往的前路。
樂檸埋着頭,一如既往把牧山當成一種信念和寄托,百感交集時,他從酸澀的不舍中掙紮出稚嫩但堅強的決心,低聲喃喃:“我知道我無法企及您……但我還是自不量力想要……”
這話赧然,樂檸沒好意思說出口——我這一生都無法達到您的高度,但我依然要跟着您給我照亮的方向走,一步步向您靠近,即使資助關系結束,您也仍是我的遙遙路、我的霧中燈,我永遠不會忘懷的。
牧山在紅燈前一個急剎——
他不敢置信,還以為自己理解錯了,偏頭去看樂檸,喉嚨發澀:“你想什麽?”
樂檸身子猛然被甩出去,又被安全帶拽回來,一時驚魂未定,腦子一白忘了腹稿:“我想、想跟着您……”
牧山陷入沉默。
自尊自愛、好好長大,他的話說進了狗肚子裏。
怎麽一個二個都敢把心思打到他頭上來?沒有哪一條社會學統計結果顯示不輕易發脾氣的人更容易被當成備胎吧?
不等樂檸把話說完,牧山沉聲重複:“你想跟着我?”
樂檸可能不懂什麽叫知難而退,居然還敢點頭。
牧山差點壓不住火,直到後面的車鳴笛,他才帶着愠意道:“樂檸,你馬上讀大學,不是小孩兒了,我把話說在前面。凡是做事,要考慮清楚,要為自己負責,不要只顧眼前,不要沒有底線。以前就算了……人有時候只要敢于抛棄過去,是可以擁有第二次選擇的。”
牧山突然嚴肅,樂檸微微疑惑。
樂檸發現他和牧山的溝通其實有一點不順暢,但他們只是第一次見面,彼此生疏不了解、彼此眼界不同談吐不同,這都是正常的。
他努力理解牧山的話——想必是因為他剛才袒露一點心聲,而牧山沒有看不起他,沒有認為他想往上爬而不自量力,反而尊重他的決心,只是嚴厲在先,想為他的未來送上一句提點。
他沒有在大城市生活過,但他也有所耳聞,以前在縣城成績很好的學生,考取名校後卻因為沉迷娛樂而被開除,這樣的例子太多,牧山知道他會面對類似的誘惑,才把話說在前面。
這些樂檸都認同,唯有一點不贊成——抛棄過去,那不就忘本了嗎?
他并不想飛上枝頭,他要永遠腳踏實地、銘記山野,他雖然生來貧困,但他并不引以為恥呀,因為有鄭如蘭和牧山,他才沒有變得自卑虛榮。去擁有不貧瘠的厚重人生,一直以來都是他的第一選擇。
但畢竟是要反駁牧山,樂檸還是惴惴:“有些東西是無法抛棄的,會跟随我一生、影響我一生,但小牧先生您放心,我成年了,我能夠為自己負責。”
牧山靠邊停車熄火:“……介意我下車抽根煙嗎。”
牧山下車,走到街沿垃圾桶邊,抽了兩根煙,他沒有煙瘾,此刻純粹是想做點什麽分散一下他放在樂檸身上的注意力。
在這期間,牧山回頭,透過前擋風玻璃,看見樂檸安靜坐在副駕駛上,沒有看手機,也沒有四處張望,垂着眸,像放空,也像想事情,有一下沒一下地撕着手上的死皮。
牧山想叫他別這麽焦慮——當意識到自己冒出這個想法時,牧山啧聲。
他顯然不可能同意樂檸荒唐至極的提議。
可牧山發現自己不僅沒有當場狠下心撕破臉拒絕,還特意下車烤太陽,思考了半天該怎麽不傷害樂檸的自尊心。
當年那個送盆栽和成績單的小孩兒太讨人喜歡,爸媽沒踐行給牧山的承諾,牧山都想踐行給樂檸。
以至于到了現在這個尴尬地步,連牧山都罕見覺得有些痛惜。
牧山在垃圾桶上掐滅煙頭。
樂檸最好是能幡然醒悟——哪怕能打退堂鼓也行,他可以當作沒有聽見過那些話,以後樂檸有需要,他仍然能适當給予幫助。
如果樂檸執意如此……那他就只能像對待宋晨那樣,和樂檸完全劃清界限,反正他已經盡到資助合約中的所有義務,而樂檸也已經長大——無論長成什麽樣,都是樂檸自己的事。
牧山打開車門的瞬間,樂檸的目光就投向他。
牧山假裝沒看見樂檸眼裏的希冀,不繼續剛才的話題:“為什麽不告訴我典禮之前還有家長會?”
樂檸說:“家長會就是說填志願的事,我自己會填了就行,不耽誤您時間啦。”
樂檸看通知回執的孤單背影浮現在牧山眼前。
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幫忙選學校、幫忙檢查甚至幫忙填報,而樂檸除了大字不識的爺爺,和為上百號孩子奔波的鄭如蘭以外,只有他自己。
牧山淺嘆:“想報哪幾所學校?有什麽喜歡的、感興趣的?我幫你參考。”
樂檸眼睛一亮,開開心心:“想去您的城市上學!”
牧山:“……”
這是存心給他找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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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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