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不能再放任不管”
第13章 “不能再放任不管”
牧山緩過勁來,發現攥紅了樂檸的手腕,趕緊撒開,恨不得退避三舍,尴尬至極。
“聽到事故新聞又打不通你電話,太擔心了所以立馬開車跑過來找你”這句話,牧山決計說不出口,但他也找不到別的、出現在這裏的合适理由,只能裝模作樣假咳一聲,然後保持沉默。
而且,他居然為了樂檸一句平平無奇的安慰……心裏打鼓。
樂檸看見牧山臉上髒兮兮的手指印,欲言又止,窘迫程度毫不亞于牧山。
他身上沒有紙巾,衣服也沾上泥水,想找塊幹淨的地方給牧山擦擦臉都不行,最後實在沒辦法,才使勁拿手蹭蹭下擺,然後再局促地,撅起掌根輕輕抹掉牧山下颌、鼻尖上,他不小心弄上去的污跡。
他第一次這樣近地看牧山。
真的是很好看的人呢。
牧山從沒被至親以外的人“蹬鼻子上臉”過,一時愣住。
兩個人相顧無言對視片刻,又各自心虛地移開眼睛。
樂檸騰一聲站起來,沒事找事揉揉自己算不上太疼的膝蓋。
牧山像患有八百年的老咽炎,又清清嗓子,也想站起來——
樂檸大概是對他剛才站不穩的虛弱形象記憶猶新,下意識遞出手。
牧山總不能坦白說自己剛才真的是怕到腿軟,多此一舉說:“我那個……是剛才上來的時候腳崴了。”
樂檸又把手往牧山跟前送送:“嗯嗯,我扶您走!”
牧山咬牙認了,握住樂檸纖瘦但力氣不小的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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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山轉移注意力,左顧右盼,看到樂檸身後,搶出來的道路能走傷員,車還不清楚能不能過,就問樂檸:“行李呢?扔車上人就走了?”
“司機大哥也幫着忙呢,我這就去拿。”說完,樂檸小臉兒一皺,“這路不一定能開過來,我等會兒再去下面找個車吧。”
牧山端詳樂檸。
遇上這種事,別說剛畢業的高中生,就他一個大人也心驚肉跳、茫然犯傻,樂檸反而知道積極想辦法脫困,不僅不會害怕哭鬧,甚至敢蹚着泥巴救人,而那些拒絕牧山的村民,也親切接受樂檸的幫忙。
牧山擡眼環顧。
樂檸就像山間一株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卻是比養在花圃中供人觀賞的花草更有生命力的。
爸媽眼裏的子陽……也應當如此吧?
很奇怪的是,牧山這瞬間,近乎感到“失而複得”。
“東西多嗎?我幫你拿。”牧山的語氣說不上是虛驚後的珍惜,還是真有幾分溫柔,“我的車在前面,我……送你去學校。”
不想聽到推辭,也不想顯得刻意,牧山補充:“鄭校長拜托我的。”
樂檸意外一愣,而後開開心心:“嗯!”
樂檸轉身跑走,去拿行李,跑到一半又急吼吼地腳剎制動,回頭嚴肅提醒“腳崴了”的牧山站在此地不要走動。
牧山:“……”
樂檸背着包,和仍在幫忙的村民打完招呼,一路小跑回牧山身邊,發梢悠悠蕩蕩的。他東西很少,書包雖然塞得鼓鼓囊囊,但除此之外只有個手提塑料口袋,連像樣行李箱都沒有。
牧山替他拿包,他還推拒:“我自己拿。看您很累的樣子,我們慢慢走吧。”
牧山板着臉,感覺自己被小觑:“我是崴腳,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說着就單肩背上樂檸的書包,大小比樂檸背着更合适——牧山剎那想到,這……是他找人寄給樂檸的書包?
樂檸被“搶”了行李,不敢怒也不敢言,惴惴伸出手。
牧山心裏正微妙,瞥過樂檸的手,不明意圖:“幹什麽?”
“您腳崴了還幫我背包,”樂檸堅持說,“我還是得扶您,這截路陡不好走。”
牧山一啞,讪讪把手遞出去。
樂檸的手幹燥,摸起來甚至粗糙,但骨架子不大,真要論起來,估計也不太能支撐牧山的體格,直觀看上去反而更像他被牧山牽住走路。
走着走着,樂檸晃晃牧山的手,示意牧山看山下林間小小的溪澗:“小牧先生您看下面那種水,雖然好像又細又小,但它和小瀑布不一樣,它水黑,又湍急,要不了幾分鐘就會迅速變成小山洪。您以後見到這種水,千萬別小看、別待在它下游,更別随意蹚過去,開車也不行!只要水深沒過車子底盤,車身重量就壓不到輪胎上,肯定得翻。”
牧山注意力全在樂檸晃動的手腕上,壓根沒看見樂檸說的水在哪兒。
他心不在焉想,他可以摟脖子搭肩膀……為什麽要和樂檸牽着手?
樂檸其實緊張得不行。
他明明是想扶着牧山,或者撐着牧山走,但牧山可能崴腳不嚴重,行動并不緩慢,穿着西褲和考究的皮鞋……健步如飛的,握住他的手也沉穩有力。
比起他幫牧山的忙,更像是牧山留意牽着他、怕他走不好路。
他想說自己走慣了山路,但又舍不得拒絕這份陌生但溫暖的好意,正好他眼尖看見山底下有條正在“壯大”的湍水,就刻意說了許多話緩解心中忐忑。
可牧山看上去聽得不太認真,大概是覺得他有些聒噪吧。
樂檸又悻悻閉上嘴。
牧山扔下車獨自往裏走時,覺得走了很遠很遠,可現在和樂檸一起,哪怕假裝崴腳走慢一點,竟然也很快就回到車邊。
見樂檸張望,牧山擡起握着樂檸的手,往小坡上一指:“車停在那兒。”
樂檸胳膊猝不及防被擡了老高,呆呆哦了兩聲:“和上次開過來的不是一輛呢。”
牧山松手,并不告訴樂檸睡不着時可以數他的車催眠:“上車吧。”
樂檸磨磨蹭蹭,尴尬問:“車門怎麽開呀……沒有把手呢?”
牧山忘了這茬,張張嘴想口頭指導,最後圖省事,幾步繞回副駕駛門邊。
停車的小坡不靠山壁,但地方逼仄,只比車寬一點兒,邊側站兩人顯擠,樂檸下意識要讓,人一歪差點踩滑,牧山眼疾手快把他拉到身邊,空出車門前的位置。
牧山甄別樂檸是無心還是故意——剛才背兩個孩子走爛泥路都如履平地,到他這兒怎麽就站不穩了?
牧山貼着樂檸腰側,伸手摁門上按鍵,鷗翼式車門像張翅一樣打開。
樂檸怕撞上,趕緊退,後背一下撞進牧山懷裏。
牧山順其自然把人攬住:“它會識別障礙物,不會打到你。”
樂檸被漂亮的車門吸引住,好像沒注意自己後背貼在牧山懷裏,只顧小小“哇”了一聲。
牧山莞爾,忽然對這輛餘電夠嗆能跑回家的車子消解了一點怨氣。
牧山回到駕駛座,樂檸還沒上車,牧山催促:“還在幹什麽?喜歡這個車門也回去再看。”
樂檸不是這個意思:“我身上有點兒髒。”
牧山把他那件麻醬鳳尾一樣的西裝外套扔去後座:“我也沒幹淨到哪兒去。你剛才不是還拿手往我臉上糊嗎,我的臉皮比不上車座的人造皮?”
“不是!比得上!”樂檸就沒做過這種比較,眼睛都睜圓,立馬鑽進車,把書包和口袋擠放在兩腳間,然後開始對着伸手夠不到的、飛起來的車門犯難。
牧山俯身,替樂檸按了門框上亮着的按鈕,看向樂檸近在咫尺的臉時,視線探究而促狹:“怎麽回事,上次見面還挺聰明的。”
樂檸局促扯過安全帶系好,耳朵紅起來。
牧山退開,很淡一笑。
樂檸的小心思無傷大雅,他其實也不難包庇:“不是笑話你,是教你,下次再坐就會了。”
樂檸點點頭,偷偷瞥牧山。
……還有下次。
是真好呀。
離開信號不好的路段,電話接二連三打進來,牧山用車載藍牙外放接聽。
校務和司機分別來電,一個問他是不是記成了九月一號開學,另一個問他樂檸怎麽沒到。
牧山把這倆人忘得一幹二淨,只好抽着嘴角道歉。
樂檸還偏着腦袋看他,求知欲和好奇心很重的樣子,眼睛裏依舊亮起小燈泡。
電話提示音再次響起,牧山決定不外放了,但沒在車上找到耳機,就對樂檸說:“你幫我拿一下手機,在外套兜。”
“哦!”樂檸轉身伸手去夠後座上的衣服,短袖往上縮,露出比小胳膊更白嫩一點的大臂。
牧山瞥了一眼,挪開視線。
樂檸自己也打了不少報平安的電話,最後告知林喜:“幸好是小範圍滑坡,我安全,讓叔也別擔心,馬上到縣裏。”
牧山指尖點點方向盤,表情淡淡。
途徑子陽縣,樂檸提議:“兩點多了,您餓不餓?要不要去喜苑兒吃點東西呀?”
牧山聽樂檸語氣熟稔自然,像回自己家,臉當場一黑。
他被這場虛驚掩蓋住的火氣又冒起來。
“不停了,急着找充電樁。”牧山随口搪塞,心想吃什麽不行,非去喜苑。
樂檸心裏遺憾,他什麽時候才能給小牧先生煮上牛肉臊子面呢。
過服務區,牧山和樂檸湊合吃了點,主要是牧山湊合,沒怎麽動筷子,出神地看樂檸開心吃飯。
牧山上一次情緒大起大落,确實得追溯到父母去世的時候,九年來他精神狀态都穩定得像只水豚,突然來這麽一場虛驚,他掐掐鼻梁,覺得疲憊勁兒上來了,甚至這大半天都過得不太真實。
唯一有實感的是,樂檸有本事把他的沉疴撬起一角,喚起他平靜心态之下的隐秘疼痛——也有辦法把那一角重新壓平壓實,變作一處柔軟的角落。
他還沒重新考慮好該用什麽态度和方式去對待樂檸。
但總之,他不能再放任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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