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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房裏也正用晚飯,主母楊氏不喜伺候人多,這時丫鬟們大都立在廊下聽屋裏吩咐,梨花打眼一照,見碧玺在外頭,知道必是老爺也在,更放輕了些腳步,到近前輕輕拉了拉碧玺的袖子。
碧玺轉頭瞧見是梨花,知道必有些要緊事,便向旁邊小丫頭點點頭,又沖屋裏努努嘴,自家拉着梨花往遠處走了些:“怎麽這個時辰來了?是徐姨娘和五姑娘有事?若是要緊事,我等太太用完飯觑個空回禀了。”
梨花“嗐”了一聲,道:“倒不是什麽大事,是我們姑娘醒了,好容易有點子胃口,一時興起要喝菜肉粥和炖雞蛋,我想着這兩樣東西不補人,想來讨些茯苓糕給姑娘吃,還請姐姐得空了代我回禀太太。”
碧玺聽了,點頭應下,看了看正房,壓低聲音道:“五姑娘受了委屈,太太都知道的,茯苓糕也不必等回禀太太,我拿了主意就是,待會叫杜鵑拿一包給你們送去,你們給五姑娘吃下,她若愛吃,只管叫人來取罷了。”
得了要緊的那兩句,梨花便長長松了一口氣,至于茯苓糕,倒是其次了,卻也仍舊謝過碧玺,才要告辭,又被拉住:“我知道你是個可靠的,常日裏也總勸解着你們姨娘,你們姨娘也願意聽勸,我這才肯多這兩句嘴,太太她心裏自有計較,你們做事守着規矩,總不會有錯。”
梨花聞言,用力把個頭點得好似雞仔吃米,又連聲謝了幾遍,這才告辭了出去。
碧玺看着梨花的背影,不知想了些什麽,好半晌才招手喚過方才的小丫鬟杜鵑,剛要吩咐,裏面便響起了楊氏的聲音:“外頭是什麽事?”
碧玺連忙對杜鵑搖搖手,自家掀了細紗簾子進屋去,側身讓過收拾碗盤的人,對楊氏說了梨花讨要茯苓糕的事,只隐去了菜肉粥那幾句話。楊氏如今正在氣頭,聽見這一節難免要多心覺得徐姨娘生事,若是遷怒了徐姨娘母女,事情反倒不美了。
楊氏聽了,且喜徐姨娘那頭送了個天然的把柄,聞言倒多囑咐幾句:“芬丫頭這幾日嘴裏沒滋味,除開茯苓糕,再把我從潤州帶回來的玫瑰露和茉莉露各送一瓶去,明兒拿老爺的名帖,請個好大夫來瞧瞧芬丫頭,仔仔細細開兩劑藥,除了病根才好。”說罷又嗔道:“老爺瞧,芬丫頭實實在在受了委屈,你昨晚去了三姑娘那裏,今晚也該去看看芬丫頭了。”
這話并沒帶一絲煙火氣,裏頭的意思卻也明白,是借着秦芬的事情諷刺秦覽偏心呢,若不是他偏心太過,哪有如今尊卑颠倒的局面?秦覽聞言,面上顯出一絲尴尬來,不免看了看邊上坐着的女兒。
秦貞娘卻好似魂游天外,絲毫沒聽見父母的官司。
楊氏見一向持重的女兒此時失魂落魄,更是把金姨娘恨了個臭死,恨不得拉到上房來抽她幾百個大耳刮子,可是當着夫君,還要作出一副毫無芥蒂的模樣,轉了個話題道:“這次去潤州賀嫂嫂四十整壽,倒聽見一樁喜事呢。”
秦覽正取了巾子擦手,聞言倒奇了,問得一聲:“舅兄前兩年已添了嫡孫,楊大姑娘去年也結了好親,竟還有喜事?”
“瞧老爺說得,好像哥哥已經七老八十等着含饴弄孫似的。”楊氏扯着嘴角算是一笑,賣足關子,見丈夫果真好奇,這才道:”聽說哥哥因勤于政務,辦事牢靠,很得上峰賞識,被舉薦任蘇州知府,這事已有八九分準了,老爺瞧是不是大喜事?”
秦覽将手反複擦了幾遍,仍不放下巾子,連連道:“很是!很是!舅兄也算是熬出頭了,五品往四品的這道坎,多少人一輩子也跨不過,他才四十出頭,卻已是正四品了,竟一氣兒連從四品也越了過去,果真是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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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笑着取過秦覽手中的巾子遞給紫晶,又使了個眼色,待女兒被拉走,這才道:“如今哥哥升上去了,哪有不提攜妹夫的,不是我說大話,現如今吶,那柯家我可不放在眼裏了。”不待秦覽答話,又略帶薄怒地道:“哼,柯家不過只是個士紳人家,一個兒子考取了秀才,得意得什麽似的,原先看着他們好,現在也只是尋常。老爺別怪我說話難聽,那柯家便算是我們貞娘瞧不上,漏給三姑娘的吧!”
金姨娘使計搶了秦貞娘的親事,這事的确過火了,幸而如今舅兄楊時要升任蘇州知府,貞娘倒不是非嫁柯秀才不可的了,楊氏為了大家面上好看,說出這一席話來,且裏頭又有道理,裏頭夾槍夾棒的幾句諷刺,秦覽倒也不如何放在耳中了。
他笑着扶起楊氏,往房中走去:“夫人說得極是,金姨娘以為自家撿了個元寶,其實不過是塊石頭罷了,夫人是肚裏撐船的宰相,自然不與她計較,往後我若是能再升上去些,咱們貞娘還怕沒有大造化?再說了,你們受了委屈,我這為父為夫的心裏還能沒有個數?”
楊氏聽見丈夫終于服軟,知道目的已經達到,雖然心裏仍舊窩着一股火,這時也不好再撒氣,長嘆一聲,道:“老爺也別怨我氣性大,我依稀聽了兩句閑話,說是柯家哥兒瞧上了三姑娘的人才,自己催逼着家裏改了人選的。我思來想去,只怕是清潭寺上香那日的事,那天為了不打眼,幾家一齊帶了姑娘出門,怎麽旁人都沒有這樣的事,偏三姑娘有?不是我這做嫡母的說話刻薄,這事也太不莊重了。”
結親的事,都将要擺上明面了,卻被金姨娘使計換成了自己女兒,這裏自然不止一對年輕人看對眼這麽簡單,然而此時秦覽自知理虧,更巴不得大事化小,說話多順着楊氏:“夫人說得有道理,金姨娘和淑兒那裏合該好好教訓教訓了。”
說了許多,便是為了末了這一句,楊氏終于有了些笑臉,似嗔非嗔地道:“老爺這話可當真?”
秦覽觑了觑楊氏的神色,将事情在腹中滾過一回,暗忖與柯家結親也必無更改的了,由得妻子出口氣也好,便連聲道:“當真,怎麽不當真?這內宅裏夫人是第一,誰又敢越過夫人去?”
楊氏輕笑一聲,道:“罷了吧,若真打打罵罵的,既傷了三姑娘的臉面,又傷了老爺的臉面,更何況金姨娘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幫着把家裏的鋪子生意照料得妥妥當當……”
秦覽頭皮一緊,以為楊氏又要借題發揮,誰知妻子這回竟輕輕揭過,只道:“這次去潤州,見嫂子家裏的姑娘們都和睦,原來是請了宮裏出來的嬷嬷去家裏教的,我們家沒那麽大的陣仗,卻也不能任由女孩們懵懂無知的,便把绛草軒理出來,讓姑娘們住進去,姊妹們一處也好學學和睦,我得空了親自教教她們人情規矩,這也就是了。”
原以為楊氏怎麽也要鬧上一陣,誰料只是把女孩子們叫來身邊管教,更何況三丫頭說定親事本就要學學管家,這樣一來反倒是好處多于壞處,秦覽大喜,摟住楊氏的腰輕撫兩下:“果真夫人是天下第一賢惠人。”
楊氏笑着橫一眼:“老爺可別招我,還是去別處吧。我昨兒到家忙了個腳不沾地,今兒還想早些歇着呢。”
秦覽卻嘿嘿一笑,仍舊摟着楊氏:“我只替夫人松松肩解解乏也好。”說罷連聲喚人進來服侍梳洗不提。
吹了蠟燭,秦覽不過片刻便呼呼大睡起來,楊氏心中仍舊不痛快,往邊上挪了挪,黑暗中盯着亮堂堂的窗戶暗自出神。
這些年來,日子過得不好不壞,說不上事事順心,也談不上多磨多難,因着自己沒生個兒子,天然便矮了一截,那金姨娘是楊家特意買來的陪嫁通房,且又生了兒子,楊氏對她多有依仗,沒想到竟養出她這樣高的心氣來。
秦家二房裏的後嗣只金姨娘所出的秦恒一個,丈夫少不了偏疼些,若是旁的事,楊氏也懶怠計較,只守着女兒,坐穩自己這正房的位子便罷,可是偏生是嫡親女兒的親事被算計了去,金姨娘的膽子也太大了,手也伸得太長了。
今日敢搶嫡女的親事,明日便要挑唆庶子反叛嫡母,再後日,豈不是連這正室的位子也要讓于她了?
想到這裏,楊氏借着窗裏透進的月光,輕輕地瞥了一眼丈夫。
自家這丈夫,樣貌平平,才幹平平,唯一可取的,只是老實勤懇這一條。當初相看時,父母兄長因他處處皆尋常,并不曾相中他,是她這受寵的幺女點了頭,家中拗不過才答應了。誰知如今,連這老實勤懇,也仿佛不大牢靠,更不必提他如今中年發福,那平淡無奇的樣貌,又更遜色了幾分。
這些年他待自己也并非不好,然而他們兄弟三人,只自己這房沒有個嫡出兒子,總是矮了旁人一頭,他瞧在兒子的份上,對那金姨娘和秦淑多有回護,可是也并不曾輕視自己這個正室,認真算起來,都是無可指摘的。
此次去潤州拜壽,并不是應有之事,哥哥和夫君各在任上,原本只要按時送禮便罷,可是家中之事實在令人煩悶,去楊家既是舒散也是問計。
幸而得了嫂嫂指點,回家來才不至于方寸大亂,那姓金的這些年攥着個兒子,又管着幾處鋪子田莊,自以為事事得意,卻不知道正室拿捏妾室的法子且多着呢。
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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