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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秦覽是個實幹的人,又熱衷于官場事務,十日裏有七八日是不回府用晚飯的,這日卻早早下了衙,急急趕回秦府。
楊氏有孕的消息上午便送去了衙裏,秦覽這一天都是喜氣洋洋,好容易等到下衙,恨不得插翅飛回去,誰料在垂花門邊卻被金環給截住了:“老爺,金姨娘請您過去。”
素日裏這些妾室争個風吃個醋,秦覽也倒挺受用,可是如今妻子肚裏可是懷了嫡出的骨肉,秦覽便不耐煩起來:“金姨娘又怎麽了?走禮太太并不曾為難于她,三姑娘也才回去她那裏,她還有什麽事?”
金環咬了咬牙:“是恒哥兒身子不适。”
秦覽才邁了兩步,忽地又停住了:“恒哥兒身子不适,便請大夫,我又不會看病!”大夫的事,還沒纏清楚呢,金姨娘竟敢在這當口上又起什麽波瀾,當真是不知所謂。
金環知道自家少爺的病症是姨娘弄出來的,不過是自小兒吃不得綠豆,姨娘将綠豆攙了一星半點在那桃花酥裏,少爺吃了,起了些疹子罷了,這時見老爺發怒,便不敢再說,眼睜睜看着秦覽往上房去了。
上房裏喜氣洋洋,丫鬟們走路都帶着喜意,連碧玺都罕有地笑着上來迎接秦覽:“老爺大喜!太太大喜!”
秦芬在屋裏聽見了,連忙随着姐妹們一同站起來迎接秦覽,秦覽對女兒們揮揮手,眼風也沒掃過來一下,直直便要進房去,誰知瞥見女兒們簇擁一人坐在桌邊,正是楊氏,他不由得又是笑又是憂:“夫人怎麽起來了,怎麽不好生歇着?”
大些的兩個姑娘已經懂事了,自然知道這是夫妻恩愛,秦淑抿嘴一笑,想要對秦貞娘使眼色,秦貞娘卻好似沒看見,只微笑着低頭玩弄手帕,秦芬連忙也低下頭去,不想與秦淑目光相接。
這幾個姐妹,沒一個是好相與的,秦淑深沉,秦珮尖酸,細算起來,秦貞娘這嫡姐雖然性子倨傲了些,人品倒還正直,秦芬雖然拙,卻不是真傻,想也知道該和誰近,又該遠着誰。
夫婦二人有話要說,秦覽大手一揮,便命女兒們回院去吃。然而上房未曾吩咐廚房分送各屋,這當口一時也湊不出四份飯菜,楊氏便做主選了幾樣菜,又叫廚房急做甜鹹兩樣湯羹送去绛草軒,秦芬聽了,不由得擡頭看着楊氏,這滿府裏只有秦芬是愛吃鹹口的。
楊氏見秦芬看向自己,便笑了笑:“滿府裏只五丫頭愛口鹹的,夏日裏吃了倒還爽口些,老爺一路回家也熱出一身汗,便下碗鹹鹹的雪菜銀絲面來吃,如何?”
她這麽一點破,秦芬倒不得不謝恩了,于是行禮謝過,慢慢随衆人退了出來,只是心裏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楊氏怎麽顧念起她這庶女的喜好來了?
旁人猶可,秦珮才踏出屋門,還當着廊下的丫鬟呢,便轉身道:“五姐,你可真得太太的心吶,太太竟專為你點一道羹湯呢。”
秦芬看了看秦珮,眼前的小女孩頭上戴了一對軟珠花鏈,穿着大紅織花上衣,竟不是穿着女童的長褲,已穿起了裙子,只是她人矮頭大,那裙子倒把人給壓短了三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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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熱,總不好喝胡辣湯,妹妹若是想喝,我做東道另請你一碗吧。”
這話答得甚妙,秦貞娘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随即又板起臉道:“既要吃飯,便快着些,在這裏閑磨什麽牙?”
秦珮原是要回嘴的,嫡姐這樣說了,她也不敢再多言,撇撇嘴跟着回了绛草軒。
秦貞娘住主屋,秦淑和秦珮擠着住在東廂,晚飯自然擺在了秦貞娘屋裏,秦淑向幾個妹妹點點頭,領先坐在了上座。
若說論長幼次序,秦淑倒也沒坐錯,可是這裏是秦貞娘的屋子,她算是主家,自然該坐上座的,兩下一算,倒都是無錯的,只看各人心下怎麽衡量了。秦芬頓時一愣,她來此處時間雖然短,卻也知道古代最重體統,秦淑此舉,可是不合溫良恭儉讓的規矩。
秦貞娘稍稍一愣,倒也沒多說什麽,順勢坐在了第二個,秦芬見狀,便也不言語,安靜坐在了下首。
因着楊氏有孕,晚飯做得精細,蒸得乾坤雙色蛋,焖得紅燴火方肉,又有炒銀芽、煎豆腐,另有二色飯一大碗,玉脂米飯一大碗,外頭婆子們又來上了兩道熱騰騰的鮮湯來,秦芬擡眼一瞧,甜的是醪糟蛋花小圓子,鹹的是三珍燴面片湯,都是對胃口的,待秦淑舉了筷子,秦芬便不客氣地埋頭痛吃起來。
“五妹妹真是好胃口,玉琴,給五妹妹多舀一勺湯。”秦淑見了,便照應幾句。
秦芬擺擺手:“不必了三姐,我想吃什麽,自己會取的。”
“五妹不必與我客氣,我做姐姐的照應你是應當的,玉琴,快給五姑娘布菜舀湯。”
這個秦淑,還真把自己當主家了,這般自然熟,真令人不舒服。秦芬不由得有些惱了,伸手蓋住面前的小碗,玉琴熱騰騰的一大勺子湯,全潑在了秦芬的左手上,秦芬燙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呀!怎麽燙着了!”秦貞娘也驚得站起身來,探頭來看,“芬丫頭,沒事吧?”
“五妹,我不過是好意,你怎麽……這麽不近人情……你太不懂事了!”秦淑面上先是慘白,随即便漲得通紅,兩個眼睛盈滿了淚水,那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下頭早有丫頭擰了帕子來替秦芬敷手,幸而那湯已從外頭過了一路才到的绛草軒,這時秦芬的手不過是有些發紅發熱,并不像傷得厲害的樣子,然而卻還比不上秦芬的臉熱,她總算知道,什麽叫做颠倒黑白、先發制人了!
若是從前,按着秦貞娘的教養,自然是要出來息事寧人,可是如今她驟逢大事,一忽兒長大了許多,這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句話未說,只轉頭去囑咐丫頭:“去打涼涼的井水來,給五姑娘勤換帕子。”
“三姐,我懂不懂事且慢說,我問你,論身份,四姐是主,你是客,你今兒晚上的行事,我做妹妹的看不懂,還請你教我。”秦芬不顧手疼,向秦淑逼近一步。
這一席話出來,不說是秦淑,便連玉琴臉上都變了顏色,秦貞娘更是瞪大了雙眼,将自己的一姐一妹來回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似不認識這兩個人了似的。原先溫良的三姐變了性子,原先驕縱的五妹句句道理,天呀,天呀,這是怎麽了!
秦淑不過是打量着自己定了親事,滿以為可以揚眉吐氣了,加上楊氏打發了金鈴兒,激得她氣惱,因此打定主意要趁在家時好好出一出這些年忍下的惡氣,她算定了秦貞娘死板,秦芬無知,秦珮是個看熱鬧的,以為自己定能順心如意,誰知還未将譜兒全擺出來,便惹下禍事,又被秦芬将了一通大道理,險些連舌頭也沒找回來,好半晌才讷讷地道:“我……我……”
“三姐也不必你呀我的,我聽說金姨娘管得家中幾家鋪子,想必也有處尋好藥膏,還請三姐給我送些燙傷膏來,自然了,若是金姨娘尋不來,我往太太那裏求也是一樣的。”秦芬知道手上燙得不厲害,至多紅腫個一兩日便能全消,也不值得拿出去告狀,此時不過是拿來吓吓秦淑罷了。
秦淑被噎得無話可說,無力癱坐在凳子上,又隔了好半晌才道:“玉琴,去問姨娘要燙傷膏送給五姑娘。”
玉琴嗫嚅着道:“聽說恒哥兒身子不适,恐怕姨娘她……況且這麽晚了……”
秦淑猛然站起身,用力甩出一個清脆的耳光,打得玉琴偏過頭去:“還不快去!”
玉琴面上并無多少羞憤,只不過是略帶了窘迫,捂着臉低頭走了。
這麽一下子,秦芬便看出來,玉琴恐怕不是頭一遭挨打了。自然了,秦貞娘也看得出來,她一對杏眼亮晶晶的,直直盯着秦芬,若不是當着衆人的面,恐怕就要上來連珠發問了。
“嗤——”秦珮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的笑聲,待衆人都投去目光,她不緊不慢地咬了一口火方肉,歪着頭道:“三姐看着美人似的,內裏原是個母老虎,柯家的姐夫可慘喽!”
這話着實尖酸,卻也有些俏皮,秦芬不由得抿嘴想笑,卻見秦貞娘已板起臉,冷冰冰地道:“六丫頭,食不言寝不語,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
秦芬心中不由得苦笑,自己這位頂頭小領導,可着實太難讨好了些,稍有不慎,便要惹得她不快,罷了罷了,她本來就是個“失戀”的中二少女,脾氣自然好不到哪裏去,以後自己還是少說話少做事,安身立命為上吧。
待晚上洗漱就寝,秦芬才發覺手上竟紅了好大一塊,比原先看着要厲害許多。金姨娘那裏派了貼身大丫鬟金環親自送了藥膏,說上一車子好話,無非是求秦芬息事寧人,千萬別将事情告去上房,秦芬原就不打算拿出去告的,金環求來,自然是點頭應下,金環千恩萬謝地才走了。
桃香取過一支銀簪子,挑了那藥膏出來,待要抹時,忽地又頓住了:“姑娘,這藥膏能用嗎?”
秦芬不意桃香的心思竟如此缜密,不由得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想不到小丫頭還挺多心!”桃香看了看秦芬臉色,知道主子在和自己說笑,便擠了擠鼻子:“姑娘,我是認真問的,你還說笑!”
“這藥膏自然能用,恐怕還是金姨娘尋來的好藥,效用好得很,她想瞞下此事,自然巴不得我的手明日就好,哪會用藥膏來害我?”
桃香側頭一想,似乎是這麽個道理,便點點頭,輕輕替秦芬上起藥來,邊抹邊輕聲道:“我雖跟姑娘的時間短,可是也知道姑娘是個急公好義的人,來上房前,姨娘和梨花姐姐來回地叮囑我,要勸着姑娘好生和姐妹們相處,我原來還怕姑娘憑着性子行事,現如今看着,姑娘心裏清楚得很呢,這樣一來,姨娘可就放心了。”
秦芬一動不動地由着桃香上藥,心裏默默地把桃香的話做了一遍批注:急公好義,便是性子急躁驕縱;要和姐妹們好生相處,便是該捧着秦貞娘,踩着秦淑。她看了一眼桃香,也不知這些是她自己的話,還是徐姨娘的話,可是只瞧桃香對事态的判斷,只怕這些話也有一半是她自己的意思。秦芬對于古人的早慧,有了更深的認識。
只不過,桃香是個半懂不懂的小丫鬟,雖然伶俐,大道理卻不大通,待她上完藥,秦芬便道:“今日我頂撞三姑娘,并不全是為了助着四姑娘,我是為了一個理字,你可明白?”
桃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疑惑地問:“什麽理?”
“論嫡庶尊卑,論主客身份,晚飯時三姑娘都不應該坐上位,也不該吩咐人布菜,她不講一個理字,四姑娘重身份不與她論道,我卻不服她的行事,這才與她論道起來的。”
“姑娘就是姑娘,比我們做奴婢的見事明白多了。”桃香恍然大悟,上來替秦芬放了帳子,自家往旁邊的小榻上躺着去了。
外頭的夜色黑沉沉的,窗棂中無甚月光射入,窗下供着的一只青瓷大花樽泛着幽幽藍光,晦暗不明。
秦芬對桃花只說了一半的話,還有一半,深深藏在自己的肚子裏。她是個混了好幾年職場的成年人,上房和绛草軒,便譬如她的新職場,初來乍到,若是被人看輕了,以後再要立起來也就難了。
秦貞娘雖然倨傲了些,卻還算個公道人,大面上總是過得去的,秦珮是個小丫頭,秦芬與她說不着話,可是秦淑卻不同,她頂着個姐姐的頭銜,又仗着定親了身份不同,便想做妹妹們的主,秦貞娘那裏,自有楊氏替她掌着舵,秦芬卻只能靠自己。
今日這一出,為秦貞娘是其次,為自己才是首要,只不過這話卻不能對桃香說,秦芬想了想身邊那些粗使的丫鬟婆子,苦笑一笑,閉目側過身,慢慢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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