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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楊氏正心煩意亂, 說話的聲氣便嚴厲些:“有話就說,怎麽你竟也周到起來?”
上一個周到的,可不是碧玺,她如今雖有個總領姑娘們起居的差事, 實際上卻是大不如前了, 紫晶只覺得冷汗都滴了下來,連忙把聽到的話, 一五一十, 悉數告訴了楊氏。
楊氏聽了, 半晌不曾說話,盯着外頭漸漸亮起來的天色, 臉色是說不出的沉郁。
紫晶見了,心下愈發惴惴, 把方才說的話在肚子裏颠過來倒過去地咀嚼了好幾遍,才要開口描補兩句,卻聽得楊氏道:“行了, 我知道了, 你去打探打探府裏的事,叫了碧玺來服侍吧。”
現下碧玺并不曾進得上房來, 只在下頭盯着小丫鬟們收拾庫房,楊氏陡然又命她進來, 紫晶一個字也不敢多說,低低應了個“是”,慢慢退了出去。
撂下了金姨娘, 按住了商姨娘, 又留得青萍在那裏作一副眼睛耳朵,楊氏只當這二房裏, 一切都該平順了,誰知道,回晉州的路上竟是個漏口,金姨娘與商姨娘兩個在害人這件事上,竟不謀而合起來。
徐姨娘的事,起先是商姨娘作下的手腳,她出身極其微賤,有旁人不曾聽過的一些腌臜見識,弄得徐姨娘胎氣不穩,慢慢落起紅來,如今尚不知是在什麽地方下手,此事還待慢慢查證。
單只這一件事還罷,徐姨娘起先還安生養胎,禁不住又有婆子在她面前嚼舌,只說太太不喜下頭姨娘們有孕,弄得她心驚膽戰,竟又不好起來。
這事不必挑明了說,楊氏也猜到是金姨娘弄的鬼了,她這人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是一把好手,自家心生暗鬼不算,還把個女兒也教得不上臺盤,幸好秦恒自幼在外院啓蒙讀書,算是沒長歪了去。
這時想想徐姨娘的種種,只怕她是孕中多思,有些被吓怕了,楊氏這時也知道,自家實是有些冤屈了徐姨娘的,然而她一個正室絕無可能去向妾室低頭,再一想,徐姨娘竟是非不分,不來信自己,反倒信那些個小人嚼舌,那份愧疚又淡了五六分,待碧玺進來時,楊氏也就将這事抛在腦後了。
碧玺如今也猜着了太太的意思,上房這裏,自己是絕無可能再回來的了,明着命自己總領姑娘們的事,實際上只怕還是為着四姑娘一個,往後自己說不得就要跟着四姑娘去婆家做管事的,這份前程,也不算低了。
想明白了這些,碧玺便安下心來,也不往上房湊,除了日常給楊氏做些針線獻上,只埋頭當好自己的差便罷。
碧玺不往前湊,上房的丫鬟們且都巴不得呢,這些時日,争先恐後在楊氏跟前露臉,更無一個往碧玺那裏走動的,生怕叫主母瞧見了問一聲,又順帶着想起碧玺來。
今日紫晶猛地去碧玺跟前一喚,她還愣得一愣,看看身上沾了灰的素面衣裳,往屋裏去換了身鮮亮衣裙才往楊氏面前來。
“姑娘們的東西,可都安頓好了?”楊氏随口問了件家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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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太太的話,三姑娘不曾帶得行李回來,一頭要使人往大太太那裏要些,一頭要外頭采買些,尚未安置妥當,其他三位姑娘,都安置妥了。”
“嗯,這幾日張媽媽事忙,須得有個人去幫幫她。你回去收拾收拾,跟着她吧,庫房的事交給旁人就行。去了張媽媽身邊,凡事多留些心,好好學些本事,往後啊,用處大着呢。”
這句話,隐隐有些許諾前程的意思,碧玺心中一喜,沉聲應了下來。
楊氏點點頭:“你去叫六姑娘過來。”
碧玺心裏倒是一奇,然而秦珮不比秦芬與她親厚,她也不多問,依言便去了。
到得秦芬院中,姐妹二人正對坐在廊下喝茶,見碧玺來了,也不稀奇,只當她是來囑咐些家常,姐妹兩個一齊站起身來,秦芬指了桃香倒茶:“碧玺姐姐請坐着歇歇。”
碧玺心中雖然待五六兩個姑娘有親疏,明着卻都是一樣的,這時對桃香笑着搖搖手,依着長幼次序問過禮,笑盈盈地對秦珮道了一句:“六姑娘,太太喚你過去呢。”
在楊氏面前,親女兒自是排頭一個,剩下的這些庶女們,秦芬又是最受看重的一個,往常楊氏心緒好時,也常喚了秦芬去問問話,說些什麽倒是其次,這份恩賞才是難得。
秦淑與秦珮,一個心機深沉,一個性子急躁,楊氏偶爾叫她們去全一全面子,還真不曾特意單獨叫過她們倆。
秦珮愣怔半日,猶不敢相信,見衆人只看着自己,用力咽下口唾沫,問:“碧玺姐姐,太太喚的是我,不是五姐?”
碧玺從前待這位頑劣的六姑娘只是尋常,可是這大半年來,這姑娘有一半算養在上房,人也學得乖順不少,此時懵懵懂懂的模樣,倒有些惹人憐愛,于是好心地提點:“老爺那裏來信了,太太事忙,不會多留六姑娘的,六姑娘且寬心去吧。”
此話原是安慰,聽在秦珮耳中,卻好似響雷一般。
商姨娘這些年的事,旁人不知,秦珮這貼身養着的女兒,卻是知道的。關了院門,待小丫鬟們刻薄斥罵,那都只是尋常,連魇鎮的事情也做得出來,更不必說繞着太太老爺指天罵地了。
此時正房太太特意喚了她一個,又說是老爺來信,秦珮只當是從前許多事情被掀了出來,不由得腿腳發軟,幾乎站都站不住了。
不知怎麽,她想起那日被打時,商姨娘的話來。商姨娘說,她與太太母女情深,好似親生一般。此時遇見這些煩心事,秦珮忽地冒出一個念頭,若自己當真是太太親生,便沒那許多為難了。
這念頭也不過是冒了一下,霎時就被秦珮按了下去。心中除了羞愧,還是羞愧。雖說商姨娘的身份不體面,做事也不規矩,可到底辛辛苦苦養大了自己,狗還不嫌家貧呢,她怎麽能嫌棄親娘呢。
腦中不住地胡思亂想,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忽地聽見碧玺提了一聲:“六姑娘,當心腳下。”擡頭一瞧,已是楊氏的上房門口。
碧玺先進去回禀了,不一時就出來,笑盈盈地道:“太太喚六姑娘進去呢。”
錦兒扶着秦珮,欲要進屋,碧玺卻伸手攔了:“錦兒妹妹,六姑娘如今每日吃飯穿衣如何,你來與我說說。”
碧玺本就是總領着女孩們日常起居的,她說要問,也是情理之中,這話雖是為着攔人,卻也是毫無破綻。錦兒心下感慨,從前只五姑娘身邊的人有這面子,如今,自家六姑娘,竟也有這面子了。
進得屋去,楊氏并沒在明間,秦珮心下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戰栗,太太與自己,何曾說過什麽隐秘的事情了,今日卻不知,究竟是什麽在等着自己。
東次間裏,楊氏捧着賬本,正細細看着,她手邊的高幾上放了幾個信封,秦珮飛快地掃了一眼,一封寫着“姑母敬啓”的,已拆了開來,另一封寫着“晉州秦宅”的,卻是紋絲未動,那正是父親的筆跡,下頭壓着的,不知又是誰寄來的了。
“珮丫頭,回了老家,可還過得慣?”
“習慣的,太太。”
“嗯,以後你父親要往京城來做官了,咱們這房,也算是熬出頭了。”
太太少與自己說這樣的大人話,秦珮一時不知怎麽答,含糊地應了個是。
楊氏将眼前的女孩上下打量幾遍,這半年來,秦珮在绛草軒與姐姐們一道,沒人慣着她吃零嘴,因此飯量長了不少,如今個子拔高,俨然已有些大姑娘的模樣了。
長相身條還是其次,最難得的是性子,其他三個丫頭,自己的女兒自然是沒得說,秦芬厚道沉穩,連秦淑,在人前也頗有些文靜的模樣,帶得秦珮也漸漸有了些好樣子,在清心寺時,還得了包夫人一個“純真可人”的評價。
既然苗已長起,便不能由着那壞根子禍害,想及此處,楊氏将口氣放得溫和些:“你父親來信了,說你姨娘身子一直不穩便……”秦珮終究是個孩子,楊氏含糊了這一句,轉入正題:“大夫、道婆、和尚,請了許多,都說無法可解,後來還是個游方僧人,說你姨娘是命裏犯沖,要住在僻靜的地方,往後不可見生人面,你長大了,這事得說給你聽一聲。”
秦珮分明瞧見,父親的來信,是不曾拆封的,如今太太這樣說,顯然是睜眼說瞎話了。可是她能說什麽,又能怎麽說?姨娘做的事,父親和太太只怕知道得還沒她多,她若不是姨娘的女兒,便該送姨娘去見官的。
眼下,太太雖然處置了姨娘,卻不曾在外頭漏了一絲風聲,除了為着二房的面子,也周全了自己的面子。
更何況,太太敢先斬後奏,那便是壓過了父親了,這時屈尊降貴來與自己說這事,自己還能如何?秦珮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受,只覺得喉嚨酸澀,用力清了好幾下嗓子才說出話來:“是,太太。”
楊氏只當秦珮是個無知孩童,現下見她怯生生的,眼中都含淚了,還記得個禮字,心下憐憫起來,破天荒地多說兩句哄她高興:“咱們在老家也呆不了太久,等去了京城,你們都去你二表姐府上拜會,也見見世面去。”
若是從前,秦珮聽見能出去玩,早喜得一蹦三尺高了,這時卻還是只低低應了個“是”,忽地又記起楊氏不喜歡女孩們面上有喪氣,連忙擡起頭來,努力擠了個笑,誰知這麽一下,眼淚卻又滑了下來。
楊氏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了,站起身來,用帕子輕輕給秦珮拭了淚,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長長嘆得口氣:“好啦,以後會好的。”
商姨娘雖然對秦珮也心肝肉地疼,卻不曾這樣過,秦珮說不出有什麽不同,只覺得現下的太太,待自己倒是真正的慈和,并不像尋常瞧着那樣嚴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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