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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女人生孩兒, 原本是不用子女在邊上的,然而商姨娘跌跤早産,楊氏提前見紅,穩婆來了都不敢把話說滿, 張媽媽急急趕到上房, 瞧穩婆支支吾吾,生怕有個不好, 便做主叫了秦貞娘過去。

茶花聽張媽媽口氣吓人, 不敢使喚小丫頭, 自家掀了門簾就往外跑。先往秦貞娘院裏,不曾尋見人, 聽了看門小丫頭的話,又急急趕到秦芬院裏。

她跑得一身大汗, 猛地站定,也不知背後是冷汗還是熱汗,喊了一句“太太發動了, 要生孩兒了”, 險些就把“不好”兩個字漏出來。

秦貞娘聽了茶花的話,早立了起來, 筷子尖一滑,一塊凍豆腐掉進鍋裏, 濺起的熱湯飛到秦珮臉上。

秦珮“哎呦”一聲捂住眼睛,秦貞娘這時卻無心理她,直直盯着茶花, 道:“娘生孩子, 做什麽要我們去?”

茶花咬了咬舌尖,咽下那句不詳的話, 收拾心情,盡量慢條斯理些:“回禀姑娘們,是張媽媽說,叫姑娘們都去守着,因此奴婢才來傳話。”

既是張媽媽說的,那便不是有人存心戲弄女孩們。秦貞娘長長籲一口氣,忽地又蹙起眉毛:“娘的産期,可還差着半個月呢。”

茶花心裏一跳,誰說姑娘們什麽都不懂的,可是這裏的話她卻不好答,更何況還繞進商姨娘去,她又看一眼秦珮,咬死道:“姑娘,奴婢不懂這些,只是張媽媽說了,還請姑娘們速速過去。”

“既是如此,我們這便過去吧。”秦芬開口截住話頭,“四姐,此時不是發問的時候,有什麽話了,去太太那裏見過張媽媽再說。”

“哦,哦,是,是這話。”秦貞娘有些魂不守舍,一把推開身後的小丫鬟,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秦芬見了,不由得嘆口氣,喚她一聲:“四姐,你的袖子還沒放下呢!蘭兒,還不跟上你們姑娘?”

蘭兒也是如夢初醒一般,一把攬過小丫頭手裏捧着的大毛鬥篷,抖一抖展開,往主子身上攏去。

桃香早取了鬥篷來,還不忘提點錦兒也取了,秦芬披上鬥篷,讓秦淑先出了門,自己攜着秦珮,一道往上房去了。

茶花側身讓在邊上,待姑娘們都過去,便邁步要跟上,忽地瞥見蒲草從屋裏走了出來,揮手将她趕回去:“沒披大襖子,別出來吹風。”

蒲草搓一搓自己的胳膊,不曾縮進去,卻往外探了探頭:“姑娘今日可回來睡的?若是回來,我瞧着時辰給姑娘烘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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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搖搖頭,望望幾位姑娘已出了院門,自家不好再耽擱,飛快地扔下一句:“說不準今晚還是明天,總之,你好好服侍五姑娘。”說罷,便拔足追去。

到了上房,秦貞娘掀簾子就要進內室,卻被一個眼生的媳婦子伸手攔了:“姑娘,這裏頭可不是你該進的地方!”

秦貞娘掃過一眼,見她穿得鄙陋,說話粗聲大氣,只以為是粗使奴婢,不由冷笑一聲,喚過邊上的紫晶:“你們是昏了頭了!今晚有大事,缺人手只管往大太太和三太太那裏要去,怎麽喊了這樣不着調的人來?”

紫晶如今是楊氏身邊第一大丫鬟,許久不曾受訓斥,這時陡然聽了一句重話,臉都紅了。

秦芬看一眼那媳婦子,見她的衣裳粗粝無比,連府裏的夜香婆子都嫌磨皮肉的,知道不是府裏的,約莫是産婆帶來的人,連忙輕輕扶住秦貞娘的胳膊:“四姐,太太在裏頭生産,只怕我們不好進去,不如先往西邊坐着等吧。”

聽了這句,秦貞娘臉色倒不那麽難看了,抿着嘴唇,“嗯”一聲算應下了。

秦芬又對那媳婦子點點頭:“有勞這位大嫂子,請快進去幫催生嬷嬷的忙吧。”

那媳婦子原是出來回話的,這時候只見滿屋的姑娘閨女,那位能做主的嬷嬷卻不在,也不多說,應了一聲,轉頭又鑽進屋去。

秦貞娘這時才知自己莽撞了,自己也臊了一臊,咬住嘴唇轉身往西走去。

秦芬見紫晶還是滿臉僵笑,便走上前去,輕輕說一聲:“紫晶姐姐,也不知張媽媽在不在,四姐有許多話想問她呢。”

紫晶得了個臺階,趕緊收拾了臉孔,淺笑着答話:“張媽媽去盯着婆子們燒滾開的熱水了,待會就進來的。等她老人家來了,我與她說一聲,叫她去回姑娘們話,五姑娘,請去安坐吧。”

她說着,虛虛扶了一把秦芬,做了個請的手勢。

秦芬微微一笑,随着秦貞娘進了西間。

紫晶又讓過秦淑與秦珮,待她們都進屋了,這才輕輕吐出口氣來,恰逢茶花掀了簾子進屋,也是長長籲一口氣。

二人不約而同齊齊嘆口氣,不由得對視一眼,這時節不好亂笑,茶花便問:“紫晶姐姐,可是累了?你坐着歇會,我聽着裏頭響動就是。”

紫晶搖了搖頭,她本不是話多的人,今日主子遇見這件大事,她心裏慌亂,倒罕見地吐口了:“我瞧五姑娘吶,比四姑娘穩得住。”

茶花聽了,接過話去:“姑娘們性子不同,四姑娘是敢作敢為,六姑娘是性子直爽,論沉穩,确是五姑娘。”

方才五姑娘在院裏截住四姑娘連珠發問,提點速速趕來上房,茶花已經高看一眼,這時紫晶也說此話,她想到表妹在五姑娘身邊,不由得也幫腔一句,再多的,卻不說了。

紫晶倒又多說兩句:“難怪近來連老爺也贊五姑娘呢,想來,五姑娘日後的前途,也是好的。”

茶花“嗯”一聲,望着沉沉夜空,隔得半晌問一句:“四姑娘可曾問太太提前發動的事?方才在五姑娘院裏,四姑娘已問了這話,我只推說不懂,若是她知道了裏頭的事……”

她說到這裏,右手比劃兩下,又接着道:“這兩位,以後可怎麽處呢。”

紫晶見她比的是四和六,也搖搖頭:“這裏頭的事,自有老爺和張媽媽操心,咱們只管服侍好太太吧。”

這是善意提點,茶花辨得出,低低應了一聲,道:“又下起雪來啦。”

便是此時,張媽媽拍着衣裳進屋,茶花連忙上去,掏出帕子替張媽擦臉,殷勤地道:“媽媽,快去火盆邊上烤烤,可有什麽要吩咐我做的?”

西間的簾子一動,是秦珮探出半個臉,飛快瞥了一眼,回頭招手:“四姐,張媽媽來了。”

秦貞娘走了出來,腳下趔趄,秦珮扶了一把才穩住。秦貞娘不顧張媽媽一身寒氣,上前扯住便問:“張媽媽,娘怎麽提前發動了?如今可有兇險?”

張媽媽原是只向着楊氏和秦貞娘的,起先聽見丫鬟來報太太提前發動,問了事情緣由,生怕楊氏不好了,母女兩個見不着最後一面,這才命人去請四姑娘。

她起先打算,四姑娘來了,商姨娘那賤婢的事情,一五一十總要叫她知道個清楚,這時瞧見四六兩位姑娘和睦,六姑娘又是一副天真不解世事的模樣,她倒張不開嘴了。

想了一回,幹脆推到秦覽身上:“老爺急急遣人來喚我,又急着出去了,我擔心太太這裏離不了人,這才請了姑娘們來坐鎮的。”

秦貞娘松一口氣,險些跌坐在地上,秦珮用力攙了一把,嗔一聲:“媽媽真是,瞧把四姐給吓得。”

張媽媽笑一笑,還不曾答話,那小媳婦又出來了,瞧見張媽媽,一把扯住她,張口便道:“太太方才使力氣使得不對,這會脫力了,得我婆婆下手把孩子按出來!大小可不一定都能保住的!媽媽你能不能做主!”

秦貞娘這次,竟真是膝蓋一軟,坐了下去。

秦芬和秦淑站在後頭,一齊架住她,秦芬一邊幫着将秦貞娘扶到椅子上坐下,一邊問:“張媽媽,這時節了,老爺怎麽還不見?”

張媽媽如何敢說,老爺在商姨娘屋裏瞧着呢,商姨娘不曾保住胎兒,如今自己也性命攸關了。

秦芬見張媽媽不答話,面色一沉:“四姐,不如叫你身邊的春柳去請老爺,不論是內宅還是外書房,總要請了來才好。”

這話說得也不如何生硬,張媽媽聽了,卻只覺得頭皮發麻,冷汗險些冒了出來。

她是知道這位五姑娘的,一步步從不起眼的庶女走了上來,制住了三姑娘,收服了四姑娘,又管住了六姑娘,但凡五姑娘說的話,便好似門上釘個釘,總要留個印子的。

再瞧瞧秦貞娘,滿臉怒氣,一疊聲催着蘭兒去叫春柳,張媽媽看這情狀,不說也得說了:“四姑娘且慢!老爺如今……在商姨娘那裏。”

見秦貞娘柳眉倒豎,張媽媽趕緊又補上一句:“商姨娘跌跤早産,不得已接進了府來,可是胎兒不曾保住,這會自家也性命難測,老爺這才守着的。”

這話說完,秦貞娘也無話可說,低眉斂目垂下頭去,換成秦珮迷迷茫茫的了。

小媳婦見這幫宅門裏的姑娘嬷嬷們還在夾纏不清,急得又叫起來:“你們倒是快拿主意呀!太太懸着性命等着呢!婦人生子便是闖鬼門關,怎麽還計較那許多?”

張媽媽額上滲了一層的汗,她倒是想拿主意呢,可身份擺着,便是千百個主意也不該她開口的,推磨似的轉了幾圈,仍是吐不出半個字來。

秦貞娘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力氣,用力一拍椅子把手,厲聲道:“進去傳話給接生嬷嬷,該按便按,該推便推,不論如何給我保住大人!”

那小媳婦望望秦貞娘,見她頭戴金花冠,衣衫金碧輝煌,方才又已見識過她的氣派,知道這是個身份高的,這時瞧旁人都無二話,也不再說,暗暗罵一句臭男人,轉身就掀簾子進屋去了。

秦貞娘知道如今母親只指望自己這個女兒了,倒去了頹靡之氣,一股腦振作起來,也不要坐了,只立在東間門口,側耳聽着裏頭動靜。

二房這裏鬧得沸反盈天,府裏早被折騰起來了,各處都已點上了燈。

許氏是管家的,與楊氏是親妯娌兩個,加上同住東府,少不得派人來問一句。

翠兒腳步不疾不徐,到了楊氏屋前,還記得輕輕咳嗽一聲,才掀起簾子來。

進得屋去,正要問聲好,卻迎面望見秦貞娘冷冽的臉孔,翠兒想好的客套話全吓到了九霄雲外,蹲一蹲身請過安,半晌憋出一句:“二太太可好?”

秦貞娘見了翠兒的模樣,已知道她也不十分着緊,這時冷笑一聲:“托大伯娘的福,尚還算好。”

張媽媽連忙趕上來,幫忙圓場:“我們太太這裏若是要用些藥啊什麽的,少不得麻煩大太太去。”

翠兒應了一聲:“這是自然,二太太這裏有什麽要的,盡管打發人來找我,我今兒晚上在自己屋裏,太太派我專聽着二太太這裏的吩咐呢。”

秦貞娘面色這才和緩一些,勉強吐出一句:“那就多謝大伯娘了。”

翠兒知道這裏無人有心思應酬,也不多說,随口道句平安便出去了。

秦芬卻忽地開口了:“翠兒姐姐,可有燙傷膏藥麽?六姑娘臉上,燎了個水泡呢,太太這裏事多,我們不好随便亂走,有勞翠兒姐姐差小丫鬟給我們拿一支來。”

秦貞娘瞥了一眼,便知這是方才自己失手掉下豆腐才燙的,然而如今她也沒心思做什麽好姐妹,硬邦邦地道:“娘生孩子,在裏頭掙命呢,她臉上不過起個小泡,有什麽可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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