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68章

楊氏從信裏知道, 秦覽尋的宅子離皇城并不遠,環境也清幽,馬車行得大半個時辰,周遭漸漸安靜了下來, 再過一盞茶時分, 馬車停住,青萍站在外頭說一聲:“太太, 到家了。”

門簾子一掀, 青萍早候在邊上等着扶楊氏, 楊氏搭着青萍的手,另一只手扶着紫晶下車。

章來帶着一群奴仆, 烏泱泱一群人站在門口,見楊氏下車, 連忙行下禮去:“見過太太!”

聲調還算整齊,想來平日規矩也不懶散,楊氏心下還算滿意, 擡擡手:“章來管事辛苦了。”

秦淑眼尖, 早望見丫鬟裏前幾個打扮與旁人不同,輕輕一拉秦貞娘的袖子, 使個眼色。

秦貞娘看看那幾個面容姣好的丫鬟,起先還不明白, 忽地瞧見那幾個女子發式與旁人不同,立時懂了,不由得氣得雙頰通紅。

秦芬見了, 哪有不明白的, 心下不由得嘆口氣,這時代的女人, 也太難了些。自己這局外人都有些看不下去,更何況秦貞娘這自小受寵長大的孩子。

楊氏是有個私心的普通人,做嫡母爾爾,做妻室卻已很好了,甚至比起許氏和洪氏來,楊氏這正室簡直有些迂腐了,她并非沒有手段,總是瞧在丈夫的面子上,心慈手軟罷了。

許氏那裏,一個庶子女也無,洪氏那裏,一個庶子兩個庶女,又哪裏見到妾室在她跟前跳腳了?

似楊氏這般處處順着夫君,已是把婦德給踐行到最頂天的了。

如今不過相隔兩年,秦覽已添了幾名新寵,秦芬這外人見了,也忍不住心驚。

這兩年,她們這些女孩從未聽到這幾個女子的事,楊氏究竟是心淡得不想管了,還是心寬得不往肚子裏去了?

不論哪一樣,秦芬都做不到。她以後所求的,必是一世一雙人。

章來說幾句恭迎的場面話,又大驚小怪地贊了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句,随即就命仆婦們迎楊氏進內院去。

一個形容俏麗的丫鬟袅袅娜娜走上前來:“太太,請随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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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連眼神也不曾掃過,就似不曾聽見她的話一般,指一指青萍:“青姨娘,前頭領路。”說罷,右手虛一擡起,紫晶立刻扶了上去。

秦淑和秦貞娘連忙跟上,秦芬攜着秦珮,也緊随後頭,秦珮還記得轉頭囑咐茶花:“叫乳母抱好了平哥兒和安哥兒。”

一群姑娘少爺,各自又有丫鬟嬷嬷,一大堆人從那丫鬟面前穿過,對她視若無睹,那幾個生得壯實些的嬷嬷還使勁往邊上擠一擠:“借光借光。”

那出頭的丫鬟被擠得踉踉跄跄,一張俏臉煞白,氣得幾乎連鼻子也歪了。

其餘幾個梳起頭的丫鬟互相望一望,心裏都各自有了盤算。

楊氏到了內宅坐定,見上房的陳設與家中相仿,知道是青萍的功勞,沖她點一點頭,又贊一聲:“你這兩年辛苦了。

青萍在秦覽身邊,伺候筆墨、打理出門還是得用的,恩寵上早已是昨日黃花,秦覽待她,與章來管事和信兒也并無不同,總是使喚吩咐而已。這時聽了楊氏的話,她竟眼圈濕了:“太太言重了,這是奴婢分內的事。”

她原還存着些隐秘的心思,想生個兒子掙一掙命,說不得也和金姨娘似的,風光十來年,後頭聽晉州來人說,徐姨娘生了兒子都不曾留得住,未出月子就被抱到上房去了,她心下頓時一涼,才歇了那争寵的心。

太太把妹妹紅菱攥在手裏,拿捏了自己這好幾年,可見是個有手段的,從前夫婦恩愛,太太被恩愛掣肘,才處處容忍幾個姨娘,百般手段使不出來。

如今,瞧徐姨娘的事,便可知道,太太大約是不想再忍了。

青萍心裏胡思亂想,忽地聽見紫晶提高了聲音:“青姨娘!”

她猛地一回神,見紫晶指了指外頭的一群奴婢:“這些奴婢還不大懂規矩,自報家門未免吵嚷了太太,便請青姨娘說一說各人身份吧。”

話音才落,領頭的那女子翹起指頭撫過耳邊鬓發,已昂起頭來。

秦貞娘自幼受的是端莊大方的教導,最見不得旁人做作,這時見那女子搔首弄姿,用力呼出一口氣:“這裏人多,氣味污濁,茶花帶了平哥兒和安哥兒下去。”

這一句雖有氣性,卻不帶出一絲是非,然而楊氏的眼神已掃了過來。

秦芬知道,楊氏是不想秦貞娘自降身份和一個奴婢置氣,于是捏捏她的手,悄沒聲地道:“這些人有青姨娘打發呢,四姐不必出言。”

秦貞娘到底聰明,已回過神來,反手捏捏秦芬,微微點點頭。

青萍知道好歹,不似平日那般溫溫柔柔,放冷了聲調,一指前頭那幾個奴婢:“這幾個是雲香,賽仙,展荷,絲柳,你們還不快見過太太。”

這話好似在喚掃灑奴婢似的,雲香聽了,心裏早不悅起來。

平日裏,青萍是關起門過日子,她們壓根不把青萍放在眼裏,不來踩一腳,還是瞧秦覽對青萍頗有倚仗的緣故。

雲香只當老家那個兩年未曾進京的大婦也是青萍那般沒氣性的模樣,然而在門口見了楊氏前呼後擁的陣仗,她早已唬矮了三寸,這時咬了咬唇兒,還是領頭行下禮去:“奴婢見過太太。”

楊氏端起茶碗來,輕輕撇着茶沫子,半晌不曾說話。

張媽媽上前一步,斥道:“這些名字都不好,誰給起的?這便改了!”

楊氏半天不曾喝那茶水,輕輕吹了兩下又擱下:“張媽媽,罷了,這名字或是老爺起的,先擱着吧。”

雲香臉上閃過一絲得意,才要起身,張媽媽又斥一句:“誰準你起來的?這府裏是怎麽管的?你們都沒學規矩麽?”

這幾個女子,或是未待過客的清倌兒,或是太監養着的娘子,自來只知讨好男人,站在門邊都要沒骨頭似的倚着門框,規矩這東西,她們還真沒學過。

由頭至尾,楊氏話也不曾說幾句,全是張媽媽說些規矩體統的大道理,雲香幾個何曾見過這陣仗,這時好似雨打過的海棠花,一下子萎靡不振了。

後頭的奴婢,要麽是以雲香等人馬首是瞻,要麽就是尋常下人安生做活的,自然也掀不起風浪,規規矩矩拜了主母,與雲香幾人一樣得了賞賜,退了下去。

楊氏打發了奴婢們,道一聲乏,幾個女孩都是有眼色的,借機退了出去。

各人的住處,在晉州時已擇好了,秦淑和秦珮都擇了獨院,秦淑離群索居,秦珮離府裏花園最近,都是依着各人喜好來的。

秦芬原也想選個小的獨院,秦貞娘卻硬要與她住一個院子,秦芬想想上大學還有兩個不讨喜的舍友呢,秦貞娘這小姑娘還算可愛,同住一個院子也不算為難,便應了。

這時秦貞娘拉着秦芬坐在院裏的石凳上,瞧着丫鬟們安放行李,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五丫頭,你說,是不是女子成家生子了,最後都會變成今日那副境況?若是這樣,我寧可不嫁人了。”

秦貞娘如今已是個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個子拔高了一大截,眉目愈發舒展端莊,梳了繁複的望月髻,穿着華麗的灑金百花長褙、白羅撒花裙,娉婷袅娜,由不得人不多看。

這時她以手支頤,往桌邊這麽一坐,面上帶了些沉思,好似一支欲開未開的紅玫瑰,美得紮眼。

秦芬看她一眼,沉默半晌,不曾打太極,罕見地說起了心裏話:“四姐,這話我竟不知怎麽答你。依着我的心,若是将來過這樣的日子,我也寧可不嫁人。”

初進金陵,姐妹兩個尚不曾領會京城繁華,已被四個身份未明的奴婢弄得怏怏不樂。

幸而這不樂也就持續了一晚上,隔天晨起,往上房去請安,姐妹兩個就被楊氏手邊成堆的請柬給驚了一驚。

秦覽安坐着受了女兒們的禮,随手指一指那堆請柬:“各位同僚的內眷都等着請你們呢,哪家該赴宴,哪家該送禮,夫人自然有本賬,我呀,也不多話了。”

隔得兩年,秦覽初見女兒們也不來問幾聲家常話,只絮絮說他那些人際應酬,秦芬面上不露,心下卻知道,這位父親只怕是當真變了個人。

她能想到,楊氏這枕邊人和秦貞娘這親生女兒自然也能想到,這時母女三個齊齊沉默,還是門外的小兒咿呀聲打破了沉寂,楊氏長長呼一口氣,揚聲道:“平哥兒,安哥兒,快進來拜見爹爹!”

簾子一掀,兩個高矮相仿的小男孩,手牽着手,一前一後進了屋。

秦覽見了兒子,一下子收了心不在焉,左右打量半晌:“這臉圓些的……是平哥兒不是?”

楊氏微微一笑:“這臉圓的是安哥兒,平哥兒是旁邊那個。”

兩個孩子雖然頑皮,卻都是規矩知禮的,來金陵前一個月,又被姐姐們和大丫鬟教了許久,這時看見秦覽,稍一愣怔,便想起平日聽的叮囑來。

平哥先起頭,兄弟兩個雙手抱在胸前算是作揖,亂搖兩下,奶聲奶氣地道:“給爹爹請安。”

“好,好!我兒乖巧懂事,女兒們芝蘭玉樹,這全是夫人的功勞。”

秦覽也知道,大嫂和三弟妹在晉州少不得與楊氏扯皮,原以為楊氏來了,必定是滿腹牢騷、拈酸吃醋,誰知一見,楊氏愈發平和雍容,女兒們好似花朵一般,兒子們雖年小,卻也知禮懂事,這時竟真心誇贊起楊氏來了。

楊氏淡淡一笑,并不接話,此時秦淑與秦珮兩個挽手進屋,行了禮後秦珮急急來一句:“太太,今兒我睡遲了,三姐是為着等我,才晚了的。”

楊氏正懶得與秦覽多話,秦珮說這麽一句,便順勢繞過秦覽的話頭,道:“你們是小孩子,正是貪睡的時候,昨兒又舟車勞頓的,今兒晚些有什麽。我瞧你睡這一晚上,都好似長高了些呢。”

秦覽這時才仔細打量幾個女兒,三、四兩個全然是大姑娘模樣,一個娉婷袅娜,一個清雅大方,五、六兩個正是豆蔻年華,一個穩重淡然,一個甜美可人,倒似伍先生說的,個個都如金如玉。

他哈哈一笑:“好,好,孩子們都長大啦,正好出去見見世面。”說罷站起身來:“我不在家吃了,約了幾個同僚,一道去福春茶樓吃揚州點心的。”

楊氏連眉毛也沒擡,略欠一欠身,“既如此,也不留老爺了,紫晶送老爺出門。”

待秦覽出去,楊氏又吩咐杜鵑:“炖在爐子上的那鍋雀兒粥,端到外書房給伍先生送去。”

雀兒粥孩子們吃不得,故此不曾端來上房。

然而,照着從前楊氏的性子,若是心情好時,便該把這雀兒粥送去衙門給秦覽做面子,若是心情不好,撤了下去眼不見心不煩,或送或倒,怎麽也不會順手拿來做人情的。

四個女孩此時都知,如今父親母親,當真只剩下場面上的一些情分了。

楊氏仿似不曾察覺女孩們的沉默,興致勃勃地夾了一筷子姜絲,道:“今兒無甚大事,回去收拾收拾,明兒我們去赴宴。”

女孩們再如何,也是喜歡出門的,聽了這話,你一言我一語,慢慢地說得高興起來了。

用完飯回去,秦貞娘便拉着秦芬選衣裳。

秦芬見秦貞娘選的是常穿的真紫色,也照着自己平日的打扮,選了身荔枝紅的長褙,又擇一條白羅暗紋裙子,随手揀出一根金簪來:“明兒就穿戴這些。”

秦貞娘進屋一瞧便笑了:“傻丫頭,你這可選錯啦。”

桃香捧着上衣,蒲草捧着裙子,二人對視一眼,桃香傻傻地開口:“四姑娘,這荔枝紅又大方又穩重,沒錯呀。”

秦貞娘一笑:“你們姑娘不是穿青綠色、湖藍色好看麽,照着那個選,準錯不了。”

桃香尚不曾明白,蒲草早已領會過來,将自己手上的裙子一把挂在桃香身上,轉身飛奔進屋,摸索半晌,配了一身衣裳出來。

秦芬見了選的那件短衣,哪有不明白的。

那件短衣是上一季裁衣裳時楊氏特地給她選的,腰間掐得略細,下頭配一條長裙,腰間系一條五彩宮縧,往身上一穿,便顯些袅娜的身段來。

楊氏說如今秦芬也是大姑娘了,該好好打扮了,秦芬原以為還要許久才能穿上,卻不想,這麽快就用上了。

秦芬見了,頭一次真正忐忑起來,這古代的婚事,可和她這現代人心裏所想的,全不一樣。

盲婚啞嫁的,也不知能不能遇見一個人,至少能相敬如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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