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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 英王的頭上已厚厚地積了一層雪,眉毛都變成了白色,身上的玄色貂裘,也變成了灰白色。
廊下一個小太監瞧着不忍, 便去問陳虎:“老祖宗, 是不是請英王殿下起來?若是這麽凍着,把身子凍壞了可怎麽好?”
陳虎輕輕打量那小太監一眼:“你叫什麽名兒?心眼還怪好的。”
小太監沒看懂陳虎的喜怒, 賠着笑臉答:“回老祖宗的話, 我叫進良。”
“嗯, 是個好名字,進退有度, 為人忠良。”陳虎似撫貓一般撫了撫他的額頭,“好心也有可能辦壞事, 特別是大事上頭,別胡亂摻和,記住了嗎?”
進良應了一聲, 又看一看那凍得雪人似的英王, 不敢說話了。
陳虎又何嘗不想幫一幫英王,然而皇上進了屋便佯作歇神, 閉着眼睛好似不知外頭的事情,他便是想幫, 也不能和皇上的意思作對。
進得屋去,陳虎悄悄走到龍床跟前,見皇帝的臉色似是和暖了些, 便悄沒聲地對牆角的小太監道:“外頭的雪愈發大了, 你給火盆再加兩塊炭,別讓皇上着涼了。”
“哦?外頭下雪了?下了多久了?”皇帝好似才聽見這一句, 迷蒙着醒了過來。
“回禀皇上,雪下了快一個時辰了。”
“我依稀聽見,仿佛是外頭院裏有人?”
陳虎心下一松,應了一聲:“哎,是四殿下在外頭候着呢。”
他不曾說英王是在請罪,皇帝便樂得不去提方才的事,只命陳虎帶了英王進來,陳虎應下,又道:“殿下身上帶着寒氣,得在外間暖一暖再進來,別再把那寒氣帶了過來,涼着皇上了。”
皇帝也不去揭穿這裏頭的事,由着陳虎去外間替英王操持。
隔着簾子,依稀聽見“姜湯”“火盆”這樣的字樣,皇帝收回心神,将待會要和四兒子說的話,在心裏再理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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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皇帝說話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然而接下來要說的話,關系到江山社稷,由不得皇帝不重視。
也不過是片刻時間,英王就收拾妥當,進得屋來。他面色已然泛紅,嘴唇也有了血色,然而抱拳作揖的手指尖還是青白色,顯出他方才的境地來。
皇帝将四兒子上下打量一圈,見這兒子眼圈青黑,知道這些日子也熬得狠了,雖不說與下頭兩個幼弟一樣純孝,卻也可說是做了許多事的,比那指手畫腳的老大和趁機結交內宦的老七好得多了。
“玄澤,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英王聽見父親喚自己名字,不由得一愣,擡頭看向了皇帝。
當着外頭朝臣,皇帝便喚兒子們封號,當着宮內的太監宮女們,皇帝只喊他們的排名,英王平日只聽得皇帝喊一聲“老四”,已許久不曾聽見父親喚自己名字了。
不過是一瞬,英王就收拾了心情,垂下眼簾去:“服侍自己父皇,天經地義,談不上什麽辛苦不辛苦。”
“玄澤,這話聽着順耳,卻當真是你心裏所想麽?”皇帝不知為什麽,問出這一句來,忽地又自嘲地笑一笑,“罷了,便是家中有七八畝田的升鬥小民,尚且有幾個兒子為了争田打架,更何況皇家。”
皇帝此話,分明透出“天家無情”這四個字,英王忍不住又擡起頭來看向父親,他心裏隐約知道,父親對着自己,只怕是在交代後事了。
“你這孩子,做事釘是釘鉚是鉚,我沒什麽不放心的,可是你太急躁太沖動了……”皇帝說到此處,好像有些吃力,停下來用力喘了幾口氣。
英王稍一愣怔,想端一杯茶水送上,牆角的小太監機靈,早已将茶水放在了英王手裏。
小太監一邊後退,一邊悄悄觑一眼這位四皇子,卻在心下嘀咕,急躁沖動的,難道不是大皇子麽,四皇子的性子,分明是狠厲多疑。
皇帝喝了一口水,話頭轉開去:“玄澤啊,你待下頭人是嚴厲有餘,寬厚不足,你手下原先有幾個辦事的,什麽袁有誠,還有什麽狄玖,另外的名字我也不記得許多了,他們不過是立功心切,你便貶他們去了苦寒之地,若是我也像你這樣,朝中還能有大臣留下嗎?”
英王聽見父親改了自稱,知道這是父子兩個掏心窩子的話,平日裏聽着是逆耳之言的,此時卻是難得的良言,他雙眼微濕,低低喚了一聲“父皇”便哽咽了。
皇帝不曾接話,又道:“父親的時日不多啦,原想着多教你一些,現下瞧着是不成了。那徽州的事,父親再替你拿一回主意。”
英王心中所想的大事之中,正有這一件,聽見皇帝要替自己處置,難免關切。擡起頭來,卻看見皇帝如炬的目光,直直看了過來。
他心中微微打個冷戰,原本要低頭的,不知怎麽,卻持住了不曾垂下頭去。
皇帝微微一笑,自己轉開了眼神:“當務之急,不是罰誰,也不是不罰誰,而是先得把徽州的事情辦好,可是滿朝文武,該派誰去做這件事呢?你心裏有數嗎?”
見兒子似要開口,皇帝溫聲道:“範離能幹,可是身受重傷,眼下是出不去的,荊保川穩重,卻彈壓不住徽州那幫人,旁的官兒,更怕攪進這攤渾水裏啦。”
英王不由得愣一愣,他進宮二十餘日了,尚不曾聽見外頭的消息,竟不知範離受了重傷。
此時也不及思索許多,聽見皇帝說破,自己竟是無人可用,便虛心地低下頭去:“兒子愚鈍,請父皇賜教。”
“秦家是兄弟兩個在朝做官,老大如今是坐不穩徽州河道的位子了,老二聽說還算是個好官,便打發他去任這徽州河道,他心中念着兄長,定會把這樁事情盡力做好的。除了他,再無旁人能辦好徽州的事。自然了,若是那秦覽辦不好事,只管與秦翀一同治罪。這樣一來,玄義、玄胤他們也不能抓着這事做文章了。”
英王也不曾想到,此事還能如此解法,就連後招也一并考慮在裏頭了,這時不由得對父親心服口服,真心實意說一句:“父皇高見,兒子萬不能及。”
皇帝輕輕點一點頭,像是受了這句話,然後又道:“這副萬斤重的擔子不好挑,父親挑了這麽多年,真是累壞了,以後便是玄澤你來替我擔起這副擔子了……”
這話一出,若是英王還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那他也做不得皇子了,他聽見自己得繼大位,心裏原該高興的,可是看着父親蠟黃的臉色,他卻實在笑不起來,眼中垂淚,撲在皇帝床邊哽咽着喚道:“父親!父親!”
“你母妃走得早,父皇便叫你去了皇後身邊,想着她自己有個太子,定不會虧待于你,唉,誰知皇後她……這些年下來,你只怕受了不少委屈。父皇這事辦得到底對不對,也實在難說。”
皇帝嘆了口氣,輕輕撫着英王的頭頂,不知疲倦地說了下去:
“你身邊的那幾個年輕人,都是好的,慧容那孩子也賢淑貞靜,我都是放心的,只是你們兄弟間……父皇只和你說一句,打虎親兄弟,你可要牢牢記住了。這羊脂玉的手串,父皇賜給你,望你以後瞧在父皇的面子上,勿要太薄待你那幾個兄弟。”
皇帝說着,自枕下摸出他平日常常把玩的那串珠子,交在了英王手裏。
“父親!父親!”英王哭得好似個四五歲的孩子,除了喊父親,竟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皇帝瞧着英王的模樣,知道這兒子終究還是真心孝順的,心下熨帖不少,嘆一句:“好啦,好生擦幹眼淚出去吧,往後的路,你可得一個人走了。好了好了,別哭了,你回去吧,讓父皇好好歇一歇。”
聽了此話,英王又哭了半晌,才勉強收住心神,将手串攏在自己手腕上,對皇帝磕了個頭,雙眼通紅地走了出去。
養怡居裏此時都已知道了英王便是繼任大位者,這時屏息斂神,恭恭敬敬送了英王出去。
英王滿腦子糊塗,一時想着皇帝的話,一時又想着徽州的事,出得宮門,便見荊保川領着車馬候在邊上,他不緊不慢地走到跟前,迎着荊保川探尋的目光,淡淡地道了個“回家”。
荊保川應了一聲,道:“這會雪大,不便騎馬,我已打發馬匹回去了,請殿下上馬車。”
英王躍上馬車,忽地想起什麽,回身道:“外頭天冷,你也進來暖和暖和。”
荊保川應聲上了馬車,待馬車動了起來,便探尋地道:“殿下,您留在宮中多時,我可真擔心壞了。”
英王心中一跳,險些就要說出實話來,然而還是忍住了,稍一點頭,只道:“皇上問了我徽州的事。”說了這句,他心中沒來由地想起一件事來,父皇的意思,大約是傳位給自己,可是,怎麽傳?什麽時候傳?太子一幹人等,能認嗎?
荊保川不曾留意英王的神色,聽了徽州二字,立馬應聲道:“殿下,範離有險。”
英王陡然收回心神:“怎麽回事?細細說來!”
荊保川将範離在路上遇刺的事情說了一遍,這事英王已聽皇帝說過,便只點點頭:“範離武功高強,身體壯得好似個小牛犢,眼下回來總該安穩了。”
若是當真能安穩,那也不必特特拿出來說了。荊保川穩一穩心神,盡量放平語調:
“範離回京,我起先把他安置在自己的住所,可是順天府尹說京城有賊人,将我宅子所在的一片區域翻過來搜了一遍,還把藥鋪裏的田七、沒藥等治傷的藥材全部禁了,說是賊人要買,我瞧着不成,便回禀了府裏,趙大管家做主安排在了英王府的別院,那裏也是有藥材的,可是順天府又去攪得不堪,如今他正住在賀傳菊的姑媽家,雖然穩當了些,可是沒有傷藥,只怕他身子難好啊!”
英王的面色冷了許多:“他是奉我的鈞旨下去辦事,這些小人,竟敢與他過不去!”
荊保川觑一眼英王的臉色,低聲道:“順天府尹是……”
英王不曾答話,只摸了摸手上那串珠子。
太子代皇帝監國,統領百官,若非是他出面,也指使不動順天府尹。眼瞧着英王這個四弟是拿不下來了,他便要拿範離殺雞儆猴。
“你現在就去辦,把範離帶進府裏來。”
範離能進英王府去養傷,便是皇子們也不敢輕易去攪擾,荊保川知道範離性命無憂了,心裏一喜,當即跳下馬車,飛奔去辦這事了。
英王坐在馬車上一颠一颠,很快有了睡意,他這些日子過得疲累,方才凍了一個時辰,又心緒大動了一場,疲倦得很,才要睡着,隔着馬車便傳來一道聲音:“殿下,到了。”
英王應了一聲,在馬車裏坐着略醒了醒神,這才下得車來。
進了王府,見門戶守得森嚴,想來家中無事,于是也不往英王妃處去,只向青蓮居走來。
青蓮居的花樹上還紮着彩色絹花,英王臉上不自覺地帶了些笑意,旁人只知逢迎他淡泊冷靜的性子,只楊妃天真得像個孩子一般。
想到此處,英王加快腳步踏進屋裏,熟悉的淡淡馨香撲鼻而來,卻不曾見到楊妃歡喜的面容,而是小丫頭紅兒驚呼一聲:“殿下回來了!”
英王的一顆心,此時才好似落在了最輕軟的絲帕上,和藹地對着紅兒問一聲:“你們娘娘呢?這都什麽時辰了,還在貪睡麽?”
紅兒那對細細的眉毛微微皺起:“娘娘有了身子,胎氣不穩,這些日子都在卧床保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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