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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青蓮居的花樹上, 那些喜慶的絹花、彩帶經由外頭風吹日曬,早失了顏色。枝條漸漸長出了新的芽苞,春天要來了。

掃灑丫鬟們取下彩帶、絹花,歸攏歸攏扔到一邊, 自有收拾的婆子揀了下去。

楊妃得寵, 青蓮居裏便是掃灑丫鬟也比別處眼光高些,樹上綁過的那些零碎的布頭她們都是瞧不上的, 只婆子們拿了回去, 與自家女兒紮朵頭花, 或是做個衣裳的襕邊,竟算是極好的。

楊妃娘娘這些日子都在養身, 連倒夜香的婆子也知道要手腳輕些,默默無聲地收拾好活計, 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青蓮居耳房裏,支着兩個炭爐子,上頭各擱着一個藥罐, 守爐子的竟是楊妃的大丫鬟紫衣。

紫衣手裏捏着把蒲扇, 瞧火小了便輕輕扇一扇,火大了又趕緊掀開蓋子, 免得裏頭的藥湯漫出來。

藥味漸濃,估摸着是到時辰了, 便是此時,簾子掀起又落下,紫衣回頭一瞧, 是碧水來了。

“藥可熬好了?瞧時辰該給隔壁院子送去了。”碧水一邊說一邊檢視那兩個藥罐, 瞧裏面湯色沉沉,便點點頭:“行了, 我這就送過去。”

紫衣忍不住相問:“隔壁院子住着的到底是什麽人?那頭煎藥,怎麽還要拿到咱們娘娘院中來?難道那裏便連個爐子也擱不下了?娘娘可也太好性兒了些。”

碧水一邊動手将藥倒在碗裏,一邊随口答應:“誰知道呢,總之是殿下的意思,娘娘都不曾相問,咱們只管聽吩咐做事就是了。我們做奴婢的,還能挑主子理麽?”

紫衣連忙擺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怕娘娘性子太過柔弱,白白吃了虧。王妃是正室,娘娘少不得要相讓,可是旁人……我是怕娘娘太在意殿下,在別人身上吃了委屈。”

碧水聽這話,便知紫衣想岔了,這丫頭只怕以為隔壁院子住着的是哪個得寵的庶妃,在借着男人撒癡撒嬌呢。

然而殿下和娘娘都不曾明說隔壁小院的事情,碧水自家也不過是隐約猜到一些,如何能拿出來嚼舌,這時也不多話,只支吾一句:“咱們娘娘是何樣的聰慧,怎麽會吃了虧去?你別白操心了。不論是誰,如今得喝兩種藥呢,你還怕他跳出來傷人麽?”

紫衣應了一聲不說話了,心裏卻還是七上八下的。

碧水也無暇與她多說,拎着那暗紅填漆的飯盒子,自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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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嶺居是青蓮居邊上一座小院,因規格小,楊側妃便沒居住。原本英王妃想叫哪個庶妃住過來的,誰知英王不準,也只得罷了,因此這秋嶺居一向空着。

這時節陡然住進一個人來,還日日閉門不出,碧水忍不住猜想,這要不是驚人的國色天香,便是了不得的主子心腹。

到了院前,碧水輕輕叩了叩門,然後靜靜站着等候。

應門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妪,瞧着人都不甚機靈了,癡癡懵懵地接了飯盒,又“砰”一聲把門阖上。

碧水身為楊側妃的第一大丫鬟,此時吃了個閉門羹竟沒有絲毫的不悅,臉上的笑容都不曾變,回身走向青蓮居。

那老妪喚做邱媽媽,是英王的乳母,碧水便是做了內院總管,也不敢去得罪。

邱媽媽如今本該在別院養老的,卻被接到了秋嶺居,若是個女人,哪有這樣的派頭,因此碧水敢猜測,秋嶺居住着的,應當不是自家娘娘的對手。

至于究竟是何人,她連猜都不敢猜,若是猜出個不該出現的人,對娘娘可是大大不利。

秋嶺居裏安安靜靜,除了邱媽媽的慢吞吞的腳步聲,別的一聲不聞。

邱媽媽不緊不慢地走到屋裏,将床上昏睡的那年輕人扶了起來,細心地喂他喝了藥,然後放他躺平,又替他擦擦嘴角,長嘆一聲:“唉,好個精神的孩子,怎麽給人傷成這樣了。”

床上的範離昏迷不醒,自然是沒法回答邱媽媽的問題。

他身上已換了套幹淨的衣裳,原先因為颠簸轉移流出的血,也由邱媽媽擦拭幹淨了,邱媽媽甚至替他重新梳好了發髻,這時瞧着,除開臉無血色,與平日裏也不差什麽了。

邱媽媽閑不住,喂範離喝了藥,又拉住他的手,重複起了日日都要做的動作,替這孩子揉捏活血。

她捏到範離肩膀時,放輕了力道,小心地避開了傷口,手伸到範離臉頰時,似是發現了什麽,揚聲喚道:“蓮花!蓮花!”

不多時,從外頭跑進來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氣喘籲籲地應聲:“奶奶,怎麽了?”

“咱們這院裏可有旁人來過?”

“沒有,絕沒有!除了奶奶和我,只有英王殿下進出過,孫女敢打包票的!”

邱媽媽聽了這話,心裏大定,便揮揮手叫孫女出去。

蓮花不曾立刻就走,又看一眼床上的人。

因着昏迷卧床,範離只着中衣,隐約露出遒勁的肌肉線條來。蓮花看了,臉上不由得一紅:“奶奶,這範将軍生得倒是真俊,原先聽他的那些事,還當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呢。”

邱媽媽皺起眉頭來:“哪來這麽多話?還不趕緊出去?你是什麽身份,咱們家是什麽身份?你還敢肖想範将軍?”

蓮花也知道這是實話,不由得輕輕嘆口氣,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

邱媽媽這才放下心來。

方才喚蓮花進來,是因為那範将軍原先系在頸項中的那枚金茉莉忽然不見,生怕是有歹人摸進來偷走,聽得只英王殿下來過,她便無甚好擔心的了。

那金茉莉雖小,卻光華耀眼、精美非常,顯然是一樣貴重東西,範将軍是個大男人,怎麽會有這種花兒朵兒,說不得就是心上人送的,自家孫女竟去肖想範将軍,可真是糊塗了。

哪怕這範将軍沒有心上人,也不是個能過安穩日子的。

那範家是大族,範老将軍這一門卻早已沒落,範将軍由寡母拉扯長大,又還有個庶兄在上,範将軍的妻子,豈是那樣好做的。

倘若他真是個如意快婿,早有別家夫人替女兒搶着定下了,何以等到今日。

青蓮居中,英王揮退丫鬟,笑盈盈地對楊妃道:“你不知道範離那小子,竟也有開竅的一天。”

楊側妃見夫君心情尚佳,故意搖搖頭:“哦?他那蠻牛似的性子,也有開竅的一天?殿下可不曾弄錯吧?”

因範離傷情甚重,醒着時總心神不寧,不利于傷口愈合,大夫不得已開了安神藥使他昏睡,許多公事也不及詳說,丈夫這兩日都憂心忡忡,這時少見地開懷,楊側妃自然要湊趣。

英王笑着自袖中拿出一團東西,卻是一根五彩花繩,末端系着小小一粒金疙瘩,那繩子五大三粗,金墜子卻是小小巧巧,瞧着繩子竟比墜子還粗一些。

楊側妃一見不由得笑了:“這是他的定情信物麽?嗯,瞧這東西的模樣,繩子似範離是個莽漢,墜子似姑娘,那必是個娴靜的佳人了。”

她一邊笑着一邊接過那金墜子細看,只不過一眼,她臉上的笑容便忽然凝固:“這東西——”

那枚小小的墜子,分明是來自她賞給庶出表妹秦芬的花釵。

當初給兩個庶出表妹打首飾時,為表誠心,楊側妃是特意囑咐人向姑母打聽了兩個表妹的喜好的,聽見五表妹喜歡茉莉,她還笑着調侃一句“這孩子性子淡泊”,因此決忘不了這事。

英王見了愛妃的神情,已知她認出了那吊墜,便坐在她對面,溫聲道:“怎麽了?這東西你認識?”

楊側妃将吊墜放在幾子上,不曾急着答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輕聲問:“這東西,殿下怎麽得來的?”

英王将那吊墜又拿到手上細細端詳兩眼,道:“是我方才去看他時,瞧見他頸項中挂着個東西,仔細瞧了竟是這玩意兒,我覺得有趣,便拿來給你看了。”

楊側妃的心思飛快地轉着,面上卻絲毫不曾露出,輕輕放下茶碗,虛點一點那墜子:“這朵金茉莉,是妾身送給五表妹的花釵上頭的。”

英王也不曾想到,範離這小子的緣分竟落在愛妃的娘家,這時不可置信一般,追問一句:“當真是秦五姑娘的?”

“那花釵是妾身特地定制的,世上獨一無二,妾身親自檢視過,絕不會看錯的。”

“可是,那小子是從哪裏瞧見秦五姑娘的?又是從哪裏喜歡上人家的?”

聽了這兩句,楊側妃好似想到什麽,忽地口風一變:“自然了,世上相似的東西千千萬萬,也未必就是五表妹的那支釵上落下來的,殿下還是要問清楚範将軍才好。”

兩個小兒女的姻緣是一回事,際會又是另一回事,此時情況尚不清楚,若是傳出什麽私相授受的髒水,難免要濺個泥點子到青蓮居來,楊側妃可不樂見此事。

英王會意,點了點頭:“這事我理會得,仍舊把東西放回去,等他醒了再說。”

說了這句,英王便往外走:“今兒你覺得身子怎麽樣?早飯吃得可好?若是舒坦了,也該往院裏走走,總悶在屋裏對孩子也不好。”

楊側妃一句一句都應了,到了門口,她便住了腳,笑着道一句:“外頭多少大事,殿下自去忙吧,妾身這裏一切都好的。”

英王回身握了握楊側妃的手,轉身大步走開,楊側妃目送着英王往外去了,良久才轉過身來:“去個人給姑太太傳話,就說我悶得慌,叫四五兩位表妹來陪我說話。”

信一送到秦府,楊氏立刻命人下去傳話,青蓮居的小丫頭紅兒靜靜候着,不多時便見秦貞娘打扮整齊來了,再往後一瞧,卻不曾看見秦芬。

楊氏笑着道:“請回去對楊妃娘娘道個惱,芬丫頭這兩日略有些咳嗽,原該去拜見的,可是又怕過了病氣給娘娘,還是等身子好全了再去拜見吧。”

紅兒自知道楊妃的身子比什麽事都要緊,這時也不多話,笑盈盈地對楊氏行個禮,服侍着秦貞娘出門去了。

楊妃坐在屋裏,一時覺得是開門見山的好,一時又覺得是委婉迂曲些好,思來想去竟拿不定個主意。

她知道,範離是夫君手下數一數二的猛将,若是娘家表妹能與範離結成夫婦,對夫君,對自己,都是極有好處的。

更何況,聽姑母的言語,那五表妹一向知情識趣,這門親事也算上佳,說給五表妹,她也是樂意的。

只不過,範離常年在外奔走,那五表妹是深閨女兒,二人如何得見的,又是如何生出情愫的?

如今那範離竟貼身挂着那金茉莉花,二人究竟到何境地了?

楊側妃正拿不定個主意,忽地門口通報一聲“秦家表姑娘來了”,她略欠起身子,揚聲道:“請二位表姑娘進來。”

輕盈的腳步聲走進屋來,卻只秦貞娘一個,她對着楊側妃行個禮,微笑着道:“楊妃娘娘安好,五妹這兩日咳嗽,不能來拜見娘娘了,我替她向娘娘請罪。”

楊側妃備了一肚子的話,此時正主卻沒來,想到方才心中惴惴了半天,不由得自己也覺得好笑。

既是秦芬此次不得來,為着周密,那些話也不必向旁人提了。

楊側妃上前牽住秦貞娘的手:“聽說貞娘如今正在備嫁妝,我這裏有些料子,你選些合眼緣的回去。五表妹不得來,你替她挑兩匹回去,等她好了,再親自來選就是。”

那些料子,原是預備着支開秦貞娘的,此時卻正好用上了。

秦貞娘不知楊側妃心裏有事,還當表姐當真是為了送自己一些好料子,笑嘻嘻地應個是,随着楊妃往裏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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