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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皇帝駕崩, 停靈二十七日。
欽天監算出大殓的日子該是二月初四,這一日,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員及家眷都要素服前往建章宮外哭靈。這日子,湊巧撞上了二月初四的春闱, 自然是春闱要讓路了。
到了哭靈這日, 秦府的孩子們都早早起身,一齊送楊氏出門。三子四女, 高矮七個站在一處, 也頗成些樣子了。
楊氏穿着身素色衣裳, 頭上只帶了銀飾,回頭囑咐秦貞娘:“好生看顧家裏。”又囑咐一句秦恒:“恒哥兒自用你的功, 旁的一概不必操心。”
一兒一女齊齊應下,旁的也都跟着應聲, 楊氏便沒什麽不放心的了,扶着紫晶的手,坐上馬車去了。
秦恒與姐妹們應酬兩句便回了書齋, 平哥兒和安哥兒眼巴巴地看着哥哥走遠, 恹恹不樂地互相看一眼。他們兩人也換了寶藍的團花大襖子,這時平哥兒撅着嘴抗議:“今天的衣裳不好看, 我們要穿紅的!”
秦貞娘沉下臉來訓斥一聲:“胡說八道!天子駕崩,這些都是聖人禮法, 豈是你們能挑揀的?”
在兩個幼弟面前,秦貞娘說話比楊氏還管用,她說了這麽一句, 安哥兒立刻攜了平哥兒的手:“姐姐, 我們就穿這個。”
秦貞娘喚過茶花來囑咐幾句,無非是要兩個少爺安生些雲雲, 茶花一一應了,又說秦恒已送了書去,平哥兒聽了,插嘴說一聲:“三哥給我們送了西游記畫本的!”安哥兒也說一句:“還有武松打虎!”秦貞娘點頭應了,命茶花領着兩個孩子下去了。
秦淑如今早不把心思放在家裏了,見兄弟們都走了,連應酬的話都不說,施施然地擦一擦鼻翼的粉:“三位妹妹忙着吧,我回去歇着了。”
管家的事,原本便沒有秦淑的份,秦貞娘也不來挽留,更不在意秦淑的冷淡,自領着兩個妹妹往花廳去了。
秦珮穿着秦芬的淡綠斜襟小襖,與平日不似一個人了,這時說起話來,也有兩分大人樣:“父親偏巧在這當口升到四品,若是晚一些升官,太太也省去這一遭罪過了。”
秦芬不解其意,順口問一句緣故,秦貞娘側過臉打趣她一回:“五丫頭這腦瓜子,總是時靈時不靈的,平日裏鬼心眼少說有一百個,這時候又跟個木頭似的了。四品以上的官員和家眷才要哭靈的,你忘了?”
這古代的禮制法度,秦芬知道得還真不多,想起以後少不得要用,連忙虛心請教,秦貞娘也不藏私,把自己知道的,通通拿出來說。
皇帝駕崩,停靈二十七日,這二十七日內閣停用朱批,只可用藍批。依照禮制,皇子們守三年喪禮,百姓們守百日喪禮,守喪期間一應婚嫁、酒樂皆不準行,違者按大不敬論處。
聽到此處,秦珮淡淡地說一句:“三姐的婚事原本定在二月二十八,這下一竿子支到六月去了。”
秦芬這才知道秦淑為什麽又犯了眼紅嘴利的老毛病,原先在她心裏,不過半月就能跳出秦家這牢籠的,如今還得等幾個月,如何不急躁呢。
其餘種種規矩講究,還有許多,姐妹三個邊說邊走,不一會就進了花廳。
丫鬟婆子們早侯在一邊,見三位姑娘到了,齊刷刷地行禮請安。
秦貞娘坐在上首,秦芬和秦珮對坐在下頭,三人坐定,秦貞娘說句免禮,秦芬往下一看,少說也有二三十個人等着回事,不由得感嘆,古代大家族的主母,比小公司的領導也不差什麽了。
如今秦珮說定親事,秦貞娘有意讓她多見多聽,便道:“六丫頭先拿主意,我和你五姐在旁邊聽着。”
從前秦珮管家,也只稍手管些小事,當着衆人拿府裏的主意,這還是頭一遭。她知道四姐是為自己好,打起精神應了一聲。
不出聲還好,一出聲便聽出嗓音略有些抖動,秦珮自己也知道露怯了,連忙端起茶碗來啜一口茶。
下頭站在前排的一個婆子立刻上前來回話,尚未說幾個字,春柳已上前半步,輕聲斥道:“沒見六姑娘喝茶麽?姑娘們面前,豈容你着急忙慌的?且等着!”
那婆子雖不是有意,素日心裏卻是個沒成算的,這時見旁人都不曾出聲,偏是自己撞上來,不由得大為懊惱,對着秦珮,腰又低下許多去:“是奴婢愚笨,請六姑娘莫怪。”
秦珮定一定心神:“好了,有事便說吧。”她這一句,既不謙卑也不傲氣,頗有些雲淡風輕的模樣。
下頭還有一兩個婆子,原還不拿秦珮當回事的,也都在心裏重新打好了主意。
楊氏晚間回家時,還怕家裏亂成一鍋粥,到家後一看,百般事體都料理得停停當當,上房裏的茶壺裏還溫着一杯紅棗姜絲茶。一問小丫頭,家事是秦珮管的,秦貞娘從旁點撥幾句,紅棗茶卻是秦珮囑咐的。
楊氏聽了,不由得心下大慰,對着紫晶說一句:“瞧瞧咱們家的姑娘,可真不錯。”
這話直接繞過了三姑娘,仿佛她壓根不是秦家人似的,紫晶跟着楊氏許多年,自然知道楊氏愛聽什麽,此時也不來挑這個字眼,附和着道:“一家人便該擰成一股繩,這都是太太教導有方,姑娘們有孝悌之義。”
聽了這兩句,楊氏心裏更是熨帖,難得地把話說透些:“從前看着那些妾室通房不順眼,只知道生氣,後來還是舅太太指點了要把苗子扶正,果然,管它是什麽野草仙根,只要我把苗子好好培土澆水,就能讓它照我的意思長。”
“是呀,舅太太當真是高見,咱們家如今個個孩子都出息,不就跟她說的一樣,叫作什麽‘文場繼續成三代,家族輝煌在一身’,家族教養了少主子們,少主子們也給家裏争氣。”
這話直說到了楊氏的心坎裏,她微微颔首,長舒一口氣靠在椅背上:“争氣不争氣的,我們也不敢多指望,只敢說自己做嫡母的不曾虧他們什麽便罷了。”今日談興高,她又多說一句:“咱們家是拍馬也趕不上舅老爺家啦,楊妃娘娘運道好、手腕高,以後只怕大有前途。”
這話的意思,紫晶隐約聽出來些,只是不敢胡亂接口,在心裏揣摩半晌,忽地想起一事:“楊妃娘娘的身子……今兒可該累着了。”
楊氏臉上忽然起了個奇異的笑容,倏然又褪去了:“英王殿下前幾日給楊妃娘娘宣召太醫了,太醫說楊妃娘娘身子不穩,最少也要卧床一個月才行。”
如今英王得繼大位,英王妃和許側妃只怕愈發要做足規矩,最好哭得兩眼昏花、聲音嘶啞方才顯出孝心,這麽一來,哭靈、喪儀的苦頭,全是她們倆吃了,楊妃娘娘卻好生生在家裏養着。
英王這是把楊妃捧在心尖子上呵護着呢。
同是女子,聽了這話,哪有不羨慕楊妃好命的,紫晶倒吸一口涼氣:“咱們這位表姑娘,可當真是天生的貴命格。”
說是貴命格,只怕還輕了,往前數個一二百年,也難數出這麽一個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貴人娘娘來。
楊氏嘆口氣,聲音似有些羨慕,又似有些缥缈:“慧容得了這麽一位夫君,待她又是這樣,她只怕也得掏心窩子地對她好,哪日無以為報了,可又怎麽辦?”
這話紫晶似乎聽懂了,又似乎不太明白,她思忖半日,還是對那件大事好奇,忍了半日未曾忍住,用手虛指一指天:“太太方才的意思,那位子,是不是英王殿下?”
“正是。”
紫晶這才知道為何主子勞累一天,心情還如此愉悅,這時連忙錦上添花:“太太大喜啊!”
今日喪儀前,掌印大太監陳虎當着文武百官宣讀了大行皇帝遺诏,繼位的正是皇四子楊玄澤,雖有人議論幾聲,大多數人還是平靜接受了。
太子不仁,秦王性躁,都不是為君的料子,這繼任的不是英王便是睿王,無論哪一個,衆人都會做個早有此料的神情,以顯示自己從來都是新皇一黨。
想到當時身邊夫人們或是豔羨或是讨好的眼神,楊氏心裏便是一陣暢意。
她跟着丈夫苦熬多年,一朝揚眉吐氣,如何不暢意。
秦覽蹉跎在六七品上足足十來年,當年恰逢選秀,巴結上大太監洪錦,這才謀了京中五品的官位,後頭陰差陽錯,又升上四品,這麽多年來,楊氏在其他官夫人面前總是要擺出一副點頭哈腰的樣子,不為別的,就是為了那些夫人們回去能在丈夫面前說一句自家的好話。她明明胸有丘壑,卻總要藏拙扮迂,如何不憋屈。
如今可好,英王繼位,英王妃的娘家崔氏自然是後族,楊妃獨得恩寵,娘家卻可說是實際上的外戚,楊家比崔家,也是毫不遜色的。
如今楊妃的父親楊總督尚在外任,京裏只楊氏這一個姑母在,平日姑侄兩個來往親密,衆人都是瞧在眼裏的,如今別說是仲夫人、方夫人之流,就是那些公侯府的夫人,待楊氏也親切得很。
紫晶高興得雙頰通紅,她性子算淡的,一時竟說不出什麽應景的大好話來,隔了半晌,問一句:“這話是不是傳給少爺和姑娘們知道?”
楊氏用力揉一揉額角:“是得傳,你去給三少爺傳話,其他地方叫臘梅說一聲就是了。順帶與少爺姑娘們說一句,知道了這事,愈發要謹言慎行些。”
紫晶知道,傳話是其次,後頭半句才是緊要的,于是也不使喚臘梅,喚過小丫鬟們進屋服侍,自己拎着裙子,各處跑了一遍。
依着次序遠近,紫晶是最後到秦芬屋裏的,見迎自己的是錦兒,想起三、六兩個姑娘的龃龉,這時倒念聲佛:“我的天,幸虧六姑娘和五姑娘住在一起,免得我再多跑一趟,今兒晚上跑得我腿都細了。”
姐妹兩個已卸了釵環,一人一個銅盆,正面對面坐着泡腳。見紫晶來了,兩人笑着點點頭打聲招呼:“紫晶姐姐。”
如今二三年,秦芬愈發穩重周到,秦珮也漸漸有了大姑娘模樣,紫晶還真不敢心安理得受她倆一聲“姐姐”,這時略謙遜兩句才說明來意,先說了英王繼位,又将楊氏的話一字不落地說了一遍,囑咐一句:“兩位姑娘可要切記切記。”
姐妹二人知道輕重,一齊肅了面容應下,蒲草親自送了紫晶出去,從袖子裏掏出一個荷包來:“金銀俗氣,我這荷包是自己繡的,謝姐姐今兒晚上辛苦這一趟。”
紫晶也不與她客氣,含笑攏在袖裏:“你若是給什麽金啊銀的,我反倒看不上了。我那裏還有幾根好頭繩,你回頭去拿。”後院裏都知道蒲草是個命苦的,如今跟着五姑娘,好容易過幾年好日子,有些良心的,誰肯白饒了她東西。
蒲草痛快應了一聲,又送幾步,紫晶将她推了回去:“好了,你回去服侍姑娘吧,別送我了。”
進得屋裏,卻見兩個姑娘已換了寝衣,頭并頭地睡在床上,錦兒正在一旁灌湯婆子。蒲草上前幫忙,見自家姑娘睡眼惺忪的,便打趣一句:“我們姑娘倒比六姑娘瞌睡多,睡貓似的,六姑娘可還精神着呢。”
秦珮忽地坐了起來:“我也不是精神,是心裏有事,睡不着。”
錦兒唬了一跳,嘴裏念叨着“姑娘當心着涼”,手上卻還沒将湯婆子蓋好,正忙得不知如何好,秦芬已起身将秦珮按了回去:“你這麽一點大的人,能有什麽心事?”
秦珮這兩日與秦芬一處,對秦芬倒又比從前親近幾分,聽了秦芬的話,扮個鬼臉:“五姐也不過比我大兩個月,說話總是老氣橫秋的,好似個老婆婆。”
秦芬內裏實在已是個中年阿姨的,這時也不反駁秦珮的話,只問一句:“你這小丫頭能有什麽心事,說出來我們聽聽。”
“我是想着,英王殿下繼位,表姐怎麽也有個貴妃之位,這都是大喜事,咱們是不是該給下頭人發賞銀的?”
“嗯,這倒真是一件正經事。”
聽見秦芬贊自己,秦珮又得意地半坐起來:“我就說我想的是正經事麽!”
錦兒此次手是閑着的,立刻沖上來将秦珮裹進被子裏,秦珮嘟囔兩句錦兒手重,用頭拱一拱秦芬:“五姐,你說咱們該給多少賞銀才合适的?雖說這事不一定是咱們辦,可是若太太和四姐考問起來,咱們也得心裏有個計較才好。”
秦芬忙了一日,腦子早迷糊了,這時聽見秦珮還要用功,深覺頭大,随口道一句:“依着舊例不就成了。”
秦珮不滿地又拱她一下:“大行皇帝在位二十幾年,我難道還得翻二十幾年前的舊賬本麽?那時候東西和現在也不是一個價呀!”
“那有什麽難的,楊妃娘娘入王府的時候,太太總該賞過家裏,就照那個例,再厚上幾分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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