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98章

天氣漸暖, 日頭升得早了,楊氏在佛龛前不過跪了片刻,天光就大亮了。

幾個女孩到得上房,見裏屋的簾子打了起來, 知道楊氏已經起身了, 拉住小丫頭問一聲,都轉到後頭的小佛堂來, 秦貞娘帶頭問一聲:“娘, 怎麽今兒想起拜菩薩來了?”

不怪幾個女孩奇怪, 楊氏自來是不信這個的。

楊氏扶着紅菱的手起身:“昨兒沒睡好,想着恒哥兒今天進貢院, 不如臨時抱抱佛腳。”

聽了這句話,幾個女孩都輕聲笑了, 秦芬心下有所悟,想來楊氏是真心替秦恒擔憂的,自然了, 裏頭也有一分是為着隔肚皮的母子情分。

從前多少事, 楊氏都沒拜過菩薩,今日秦恒趕考, 她卻拜了起來,除開求菩薩保佑秦恒, 也是怕人說了閑話,說嫡母不看重庶子雲雲。

秦芬看一眼楊氏,晨光中楊氏的面容略顯得有些憔悴, 不知是夜裏沒睡好, 還是歲月留下了淡淡的痕跡。

這日因着秦恒考試,廚房進上來的早點不是粽子就是定勝糕、狀元糕, 饒是一家子心裏忐忑,也不禁笑了:“這些點心給我們吃了有什麽用?得給恒哥兒吃了才管用啊。”

偏生那送早飯的婆子是個實心眼,聽了這話,深深福了一福,道:“三少爺昨兒就吩咐了,今天早上要一碗熱乎乎的雞湯菜肉大馄饨,奴婢們就照着做了,早知道該給三少爺上些這個的,是奴婢們考慮不周了。”

楊氏不由得好笑,揮揮手道:“罷了,這些東西不是黏的就是噎的,三少爺吃了別積食,你們做得很好,下去吧。”

那婆子仍是惴惴,滿臉不安地退了下去。

秦貞娘連忙喚住那婆子,笑着點一點桌上的糕點:“考試得連考三天呢,可別天天給我們上這些,有今兒這一遭,也就夠了。”

“是,是,奴婢們明白。”

待那婆子出去,秦珮笑着搖搖頭:“那婆子瞧着是個實心眼的,四姐若不吩咐一句,她們廚房說不得真要天天給咱們做這些。”

早上一家子還在說些什麽連考三天的話,下午門房卻來人報,三少爺回來了。

聽了這話,楊氏手裏的茶盞都驚掉了,落在地上砸個粉碎。她無暇去管,急急追問一聲:“是怎麽回事?三少爺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三少爺先使小的來報信,說換了衣裳就來親自給太太回話。”

因着秦恒考試,母女五個今日罕見地坐在一處,這時也不必再各處喚人,只靜靜等着秦恒過來。

不過多時秦恒就大步走了過來,對楊氏長長一揖:“母親,兒子回來了。”他知道楊氏關切,緊接着便道:“科場舞弊,龍顏震怒,範大人領旨查抄了考場,有夾帶的都被抓了起來,兒子這等無牽連的就被放了回來。”

屋裏的人都面面相觑,秦芬更是震驚得險些也摔個杯子在地上,她震驚的不是科舉舞弊,而是皇帝竟有如此魄力,為了科舉公正,竟不惜中斷了考試。

倘若現在登基的是別的王爺,哪怕是以賢明著稱的睿王、祁王,都只會胳膊斷了折在袖子裏,待科考過了靜靜查訪,絕不敢當場停止科考,還是如今初登大寶的時候。

從前秦芬所知的皇帝,是有些冷酷多疑的,如今瞧着,這皇帝的心胸氣魄遠非常人之所能及。

楊氏卻不及想那許多,将手裏的帕子攥得緊緊的,胳膊牢牢撐在桌上,仿佛不這樣她就要摔了下去:“恒哥兒,這可如何是好?”

實在不是楊氏脆弱,她已經把能操的心都操過了,只盼着秦恒順利考上,若是考不上,她這嫡母可擔不起罪過。

秦恒面上并無多少慌亂神色,見楊氏驚慌,他又長長作個揖:“母親請安心,兒子寒窗十年,不怕這一時的變故。”

“好,好,既是如此,你回去好生歇着,後頭該考試還是該怎麽,皇帝自然會再有聖旨。你有什麽想吃的想喝的,就和貞娘、芬丫頭她們說。”

秦恒本已退了幾步準備出去,聽見最後這一句,稍頓一頓,喚一聲“四姐”,然後微微側過身子。

這是有話要和秦貞娘說了,秦貞娘只當他有什麽精致吃食想要,笑一笑領先走出門去:“怎麽還不好意思起來了?總不是想吃龍肝鳳髓吧?那我可沒本事弄來。”

秦恒不曾答話,領着秦貞娘又走遠些,一直到了院子當中才停住,輕輕對秦貞娘說了兩句什麽。

秦貞娘聽了,猛地擡起頭,面色複雜地看一眼秦恒,随即慢慢地點點頭,秦恒不曾再說什麽,轉身就走了。

這姐弟兩個不是同胞所出,因着這兩年長大了,連面也少見的,何時有什麽私密話要背着人說了。

屋裏人人都滿心疑惑,看着秦貞娘走回來,秦淑忍不住先開口了:“四妹,恒哥兒和你說什麽了?”

秦貞娘的面上不辨喜怒,淡淡看一眼秦淑:“三姐,昨兒你的丫頭來報,說你的那套家具,有只凳子腿不穩,你快去瞧瞧,若是要修,今日便叫丫頭報上來,如若不然,便這麽封上送去柯家了。”

這話便是明着趕人了,然而秦淑卻不敢不走,姐妹陰私和自己實惠,她不必猶豫便知道選哪個。

秦芬無心窺探秦貞娘的隐私,對秦珮使個眼色,兩人站起身來告辭,秦貞娘也不挽留,對二人點點頭,又對楊氏使個眼色,母女二人一道進了內室。

秦珮的心思到底淺些,出得門來,便好奇地附在秦芬耳邊問:“五姐,你說三哥方才到底和四姐說了些什麽?”

秦芬并不想牽涉進什麽麻煩裏,搖頭只道不知,秦珮默不作聲地轉回去,低頭走了會路,又湊近來:“在太太自己屋裏,四姐還要進內室說話,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你想知道,方才留下聽聽不就得了?”

“嗐呀,我不是想聽四姐的事,我只是盼着,咱們家可別再有什麽大事了。如今外頭風大雨大的,一個浪頭打過來,就要掀翻一條船,咱們家這條船,可得平平順順地蹚過去。”

秦珮如今定了婚,本不必如此在意秦家的事,這麽關心秦貞娘,卻又不似秦淑那般刨根問底,自然是好意。

聽了這幾句,秦芬便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又囑咐一句:“該咱們知道的,咱們總會知道,不該咱們知道的,你可別亂打聽。”

秦珮乖巧應了,嘟囔一句:“我如今都是大人了,五姐還總拿我當小孩子看,五姐自己也只比我大兩個月呢。”

錦兒跟在後頭,生怕五姑娘惱了,連忙笑着嗔一句自家姑娘:“五姑娘便只比姑娘大兩天、大兩個時辰,那也是姐姐,她說話了姑娘就該好好聽着。”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們。”秦珮擺擺手只作個投降的樣子,“五姐說話我自然該聽着,幸好我也是個姐姐,明兒我就去找平哥兒和安哥兒擺擺派頭去。”

這話說得孩子氣,秦芬聽了不由得捧腹,姐妹二人笑了這一場,才把方才的陰霾驅散些。

這一日的晚飯,只送了一人的份例到小院來,秦芬瞧着婆子們擺飯,略一沉吟,對蒲草道:“你去上房一趟,問問四姑娘今兒可還回來睡。”

四姑娘都是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早過了撒嬌的年紀,她留在上房,自然不是因為想使性子,蒲草也不相問,應聲便出去了。

秦芬心裏有事,晚飯吃得便不香,隔得片刻,蒲草回來了,道秦貞娘不回來吃飯,觑着四周無人,壓低聲音說一句:“姑娘,我方才似乎聽見太太屋裏有人在哭,哭得太挺厲害呢。”

楊氏素來規矩嚴,莫說是姑娘們了,便是下頭的丫頭婆子們,尋常臉上也不許帶喪氣,更不必說哭哭啼啼。這時節在上房的屋裏哭得能叫人聽見的,除了秦貞娘,還能是誰。

秦貞娘為何痛哭,秦芬心裏似有個模糊的影子飄了過去,一時沒有抓住,怎麽也想不起究竟是什麽事。

隔日晨起去上房請安,竟不曾見到住在上房的秦貞娘。

楊氏道秦貞娘病了,秦芬與秦珮對視一眼,都知道這是句托辭,秦芬把秦貞娘痛哭的事情壓在心裏,只與秦珮一起道了兩句“四姐安歇”“四姐好好養病”,秦淑倒是想問來着,楊氏一個眼風掃過,她便不敢擡頭了。

這日晚上,秦貞娘倒是回了小院,秦芬坐在屋裏,遠遠瞧見秦貞娘低頭進了院子,才要出門去打招呼,秦貞娘卻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屋子,砰一聲關上門。

蘭兒在後頭跟得緊,險些被門撞到鼻子,吓得往後倒退幾步,忽地瞥見秦芬站在門口,便讪笑着道:“四姑娘身子不适呢。”

秦芬也不多口,只點點頭:“我這裏有蜜制紫姜,吃了理氣暖身的,你們姑娘若要,只管來拿就是。”

蘭兒心裏不由得為自己姑娘哀嘆一聲,父母、姐妹、兄弟緣份,姑娘一樣都不缺,偏生這夫妻緣分,卻淺得很,難道真像人說的,無暇之玉難以存世,必得缺一個角才行麽?

秦貞娘為何痛哭,也沒多少時候就揭曉了謎底。

科場舞弊案,乃是震驚朝野的大事,範離素有手段,不過幾日就查出了罪魁禍首,副主考姜鶴。

與這消息一起進府的,還有秦覽的書信。

這些時日秦貞娘閉門不出,秦芬與秦珮日日一道管家,聽了這兩道消息,秦珮立刻與秦芬咬起耳朵來:“三哥那日原來是提點四姐姜家的事來着。”

秦芬心裏一直模糊着的那道影子,這時才清明起來。

那日秦恒自貢院一回來,就想到姜鶴可能被舞弊的事情牽連,當時便提醒了秦貞娘。

後頭楊氏母女兩個關起門來,自然不是商議出閣的嫁妝,只怕是商議與姜家退婚的事。

姜家這親事定下好幾年了,一則是門第好,二來姜少爺待秦貞娘又上心,秦貞娘一向都是滿意的,陡然說要退婚,她自然是難以接受,因此便在上房痛哭不已。

哭到後頭是何結果,秦芬不知,然而照着情理猜測,秦覽和楊氏只怕不會叫唯一的嫡出女兒嫁給犯官之子。

秦芬不由得替秦貞娘深深惋惜,惋惜這姑娘為何在婚姻上總沒個好結果。

這位四姐照年齡算是比她大,然而在秦芬心裏卻似個看着長大的小妹妹,一點一點,從愛鬧脾氣的小丫頭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這姑娘熱愛生活,聰慧能幹,生得還端麗,簡直挑不出來什麽不是了,照常理,便是配個公卿貴族也足夠的,偏生前頭遇見個毫無信譽的柯家,如今又遇見一個惹下大禍的姜家。

沉默半晌,秦珮忽地又來一句:“姜大人獲罪,咱們家與姜家的親事自然不能再議了。如今太太和老爺愁的,不是該不該退親,而是怎麽退了這門親。若是只說怕被姜家牽連而退親,四姐的名聲卻也要遭了。”

這問題,秦芬卻隐隐猜到些答案,普天下沒人大過皇帝,如今滿天下能叫皇帝改變心意的,恐怕也只楊妃一人。

幸好楊妃一向與秦家親近,否則此時,可該去求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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