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65章
狹長的巷道寂靜無聲, 沒有車輛,也無行人經過,只有風來穿過古樸平整的青石板路。
他的聲音被風裹挾, 滲透進長巷每一處角落和縫隙, 帶着他的誠懇和請求,被不遠處教堂的鐘聲禱告,被四面八方的歲月痕跡見證,印拓在一層層苔藓植物裏, 溫暖和潮濕浸潤了土壤,滋補了微生物。
他仍含蓄地笑着,也故作輕松地補充一句:“我現在手裏沒有購物車可牽了, 感覺手裏空蕩蕩的。”
手裏空蕩蕩的。
他無法依靠雙手推購物車, 來轉移他的注意力了, 他就要直面他的本心。他想牽她手的本心。
啊。
原來如此。
原來, 她落在他牽着購物車的手的那一瞬目光垂落, 被他細致地捕捉到眼中,他卻不動聲色。
時舒故意問:“我是購物車的替代品?”
他搖搖頭, 乖乖地否認一句:“不是這樣的順序。”
時舒仍保持着抱臂的動作, 就那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等着他解釋。
她的答案取決于她對他解釋的滿意程度。
夕陽染上他的周身,給他描摹上一層薄薄的光圈,光圈和他的影子同時落在地上,折成長長一條蔭涼,黑色的小貓皮毛光亮, 坐在蔭涼裏,慵懶地翻開肚皮。
“想牽你的手才是我不敢明目張膽的意有所圖, 而手推着購物車不過是我匆匆忙忙轉移注意力,混淆腦中胡思亂想的備選項罷了。它具有迷惑性, 它不僅讓我自己覺得我的行為足夠坦蕩,連你也沒能看出來我的晦暗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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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耐心地解釋,他說着動聽的情話,像他夜晚端坐在她的床邊,那純淨又純粹的清唱歌聲一般沉靜療愈。
“其實剛才在超市裏面,我就很想牽你的手了。”
“但別人先把那樣的話說了,我要是在那種情況下征求你的意見,其實不夠真誠,也有點兒不夠尊重你。所以,認真地推購物車就成了我的行動僞裝和遮掩。”
他又補充一句:“但,如果時時你現在不想跟我牽手的話,也沒關系。你直接拒絕我,或者保持沉默,我都能明白,也都可以接受。”
“接受,然後呢?”時舒問。
“這說明我的節奏把握得不夠好,太快了。”徐欥認真地回答她:“然後,我會等一等,等下次時機合适的時候,我再問你願不願意跟我牽手。”
他沒有從她這兒獲得答案。
他也不氣餒。
他平靜地就要收回手。
似乎是默認了她的沉默。
他的手就要自然垂落至身側時,卻又被時舒突然伸過來的手勾住指尖。
她的手指尖慢慢滑入他的掌心。
掌心的粗砺與柔軟擦碰,他不敢輕舉妄動。
“不用等下次。”他聽見她說:“不就是牽個手?”
她只是沒有想到,在如今這個匆忙迅速的世界裏,飲食男女,速食愛情,還有人能夠在愛情裏保持最初的純粹,連和她牽手,都要準備得鄭重其事。
她知道他純粹,但她的确也沒有想到,他連牽個手都要挑選合适的機會,來征求她的意見。
而比起,速食愛情的年代裏,情侶之間的身份确認,像極了擁抱、接吻又或者上床的通行證,他手持着這些通行證,就只是想牽一牽她的手。
她手中的力量松弛着,跟那次借力他的手,跳下纜車時用的力道不同,觸感也就不同。
因此——
剛才還一臉平靜的人,突然身體有一瞬的僵硬。
随後是劇烈的心跳聲,抑制不住的心動。
他靜靜地站在原處,靜靜地感受着手中被填滿的,她的手溫,她的柔軟,細膩得如同落在他手心裏的一朵薔薇花,留不住春意濃濃,但迎來了夏日悠長。
夏日悠長。
就有薄汗蒸着皮膚,他的額前濕熱,在低矮的路燈下潤出水的光澤。
時舒先去觀察他的耳尖,果然有了淡淡的粉霧,她随後才注意到他額前的細膩水痕。
她戲谑一句:“我以為你很有經驗呢?”
她的一句打趣,讓徐欥回過神來。
緩神之後的徐欥,一手拎着兩個購物袋,一手牽着她的手,不徐不疾地邁開步子,往深深的巷子裏頭走去。
他也能走在她身側,腼腆地笑一笑:“我以為上次坐纜車,足夠成為我的經驗了。”
他還因此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設。
沒想到等真正牽到她手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緊張和拘謹,以及……巨大的不真實感。
“坐纜車?”時舒眉眼微勾:“哪次?”
“和誰?在哪兒?”
夕陽落下牆頭,小貓鑽進木舍。
天色如水墨一潑,在遠去的夕陽裏,醉得昏暗濃稠。
兩個人的身影愈行愈遠,消失在長巷深處。
只有聽力很好的小貓,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時時忘記了嗎?”徐欥提醒:“在長榆的滑雪場。”
“那算什麽牽手?”
“我以為算的。”
“那最多算握手。”時舒:“是我向你伸出的友誼之手。”
他的手指慢慢滑入,嵌進去她的指縫間。
直到五指相扣。
徐欥說:“不重要了。”
-
時舒來過白裏弄,徐欥住的地方,有四次。
每一次來,他的院子給她留下的印象,都是不同的樣子。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的院子還沒有收拾出來,滿滿一庭院的雜草叢生,他穿着陳舊的衣服在院子裏修整庭院。
那時,她的确沒有想過他們會有成為男女朋友的可能。只是對他的初印象的确比別人更深刻更獨特一些。
當然現在想來,這也是命運的神秘之處,正因為當初的這些比別人多一點的印象深刻,就成了命運軌跡開始交集的操手,它也叫緣分。
第二次來的時候,他的院子已經收拾得井井有條,很有生活氣息,他在院子裏種上象征新生的土培風信子,似乎是在暗示和提醒着自己,他即将開始的一段新的征程和人生。
第三次來的時候,是除夕。
他院子裏的風信子盛開滿院,他的家庭幸福和睦,她看見他和他的家人歡聚一堂,其樂融融。
第四次,也就是眼前這一次。
首先落入時舒眼中的是——
他貼着白色的牆壁繞了一圈木籬笆,大片大片的薔薇花順着木籬笆攀爬上牆壁,粗長的枝幹搭作花橋,綠色的葉片作雲梯,路徑通往他白色洋房的二樓、三樓。
花廊和花牆在白色的牆壁上幻化作一座巨大的薔薇花瀑布,粉色和桃白色的花海,在視覺之中綻放出熱情和浪漫。
他在這忙碌的城市生活之中,追求他的節奏,日子過得小資又有情調。
因為他要推門,時舒主動松開他牽着她的手。
她意外發現,她手心裏有些微濡濕。
不用她多說什麽,徐欥便主動遞給她一張濕紙巾擦手,他抱歉地說一聲:“抱歉,我好像牽你的手,牽得太緊張了。”
時舒點點頭:“嗯,能理解,畢竟你是第一次。”
徐欥:“下次我會注意。”
其實跟他談戀愛,和她想象中的有一些差別。
她以為他是沉默內斂的,的确他的性格是這樣,但……在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他的表現其實是有些出乎她預料的,他并不吝惜向她表達他的情感和想法,是能夠讓她感受到他的熱烈和喜歡的。
也是讓她感覺到驚喜的。
或許這便是因為,初戀?
初初喜歡上一個人,和她交往,便想把全部的歡喜毫無保留地全付出給她,一腔熱情沒有半點兒保留。
時舒接過他手裏的濕紙巾,是她習慣使用的品牌,但也有一些小小的差異和不同。
他不再是連同包裝整包遞給她了,而是,他會先擦幹淨自己的手,然後從其中抽出一張來遞給她。
“你院子裏的薔薇造型很特別。”時舒一邊擦拭着手心,随t意問:“你自己做的景觀造型?”
徐欥接過她擦手的廢棄紙巾丢進垃圾桶。
“嗯,是。”徐欥推開黑色的鐵栅欄門,側讓開身,讓她先進院子,他說:“從長榆回來之後,我就想做一個薔薇小院,一整面都可以薔薇花的薔薇花牆。”
他特意提到從長榆出差回來。
時舒怎麽會不明白他的用意?
她因此順着他的話,問:“嗯,有什麽寓意?”
“薔薇花的花語,多與愛情有關。”他說:“我在我自己的院子裏,種下這一片初夏的顏色,當然都是與時時你有關。”
他從長榆回來的時候,便已經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了,也已經初步确定了他要追求她的打算,雖然她跟他置氣得挺久,他的計劃和節奏因此被暫時擱置。
但是這不影響他在院子裏栽種這一片薔薇花牆,來表達對她的愛意和思念。
他說:“昨天我向你表白的時候,缺失的鮮花,它們都在這兒等着你。”
怎麽會不為這樣直白而又熱烈的小男友心動呢?
時舒擡手拍了拍他的肩,他因此駝下肩,側過半身來,問:“怎麽了?你不喜歡嗎?”
喜歡。
怎麽會不喜歡呢?
時舒輕笑了一聲,手順着他的肩往上,落在他的腦袋上,她揉了揉他的腦袋,聲音有些動容。
“被π π感動到了。”
-
這是時舒正兒八經地第二次踏入他的院子。
他既然設計了這座薔薇花瀑布。
為了院子裏的整體協調性,他就會将原來種植風信子的土壤安排做別的用途。
果然——
時舒發現他的院子裏挖了一個小型的生态魚池。
魚池周邊用不規則的石塊圈出他想要的造型,涉水的地方種植着淨化水體的低矮的幾種水生植物,時舒只認識其中一種風車草。
生态系統,水循環。
水質清澈,沒有任何影響水質的浮游澡類。
他一定打理得勤快。
漂亮的鵝卵石沉在池底。
幾條鮮豔的小錦鯉游來游去。
徐欥放好東西,先在院子裏的水池邊洗剛剛買的水果,水果清洗機在水中分解藥物殘留。
“這個生态水循環系統”,時舒問,“也是你自己挖了池子改造的?”
水果清洗機工作結束,徐欥又用純淨水浸泡一遍洗好的水果,純淨水的品牌是時舒經常飲用的那種。
他把家裏的飲用水都換成了她飲用的品牌。
他一邊做事情,一邊向她投過來視線,回應她:“對,池子也是我挖的。”
換句話來說,這院子裏的一草一木。
皆出自于他的手。
他說:“我喜歡自己動手做這些。”
在生态魚池的上方,他還用幾塊大石頭造景,造成微縮型瀑布景觀,層次感分明。
“你這兒院子雖然小,但五髒俱全。”
時舒評價道。
他的院子裏除了這些變化,又較之前多了一些盆景植物,都被他照料、修剪得很好,有幾個花盆上的圖案較其他的相對特別一些,以及院子裏還有一些特殊的雕刻作品。
時舒對他的院子産生了興趣。
她自己住的院子雖然比他這兒大很多,但院子裏的布景都是請專人打理的,是工業化的,可複制的,不像他這兒,每一幀每一幕都是他自己的心意凝結,是他自己的想法和創意。
他住在他自己理想中的小院子裏。
“這些都是你手工雕刻嗎?”時舒問。
他正将清洗好的水果擺放在院子裏的石桌上。
他擡起眸來,眸光清澈耀眼,他抿着笑意問:“如果這些都是我手工雕刻的話,我在時時你心裏,能多一點兒吸引力嗎?”
時舒:“嗯。”
他于是将桌子又仔細擦拭一遍。
然後闊步走過來,他開始仔細地給她介紹:
支撐涼亭的柱子上的浮雕祥雲是他雕刻的。
那一小片青磚上的蘭花是他雕刻的。
“那面大的,不是。”
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說,龍鳳呈祥的磚雕工藝繁瑣,是他外公生前的遺作,家裏出事的時候,做一些掩蓋才得以保留下來,他前段時間又将它恢複了原狀。
他還有一些木雕作品。
镂雕牡丹花。
……
哇哦。
他比她想象中的更有吸引力呢。
“你的手真巧。”時舒發自內心地誇獎:“的确是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她這簡單一句,卻讓他無比受用。
他很快就心甘情願地掏心掏肺,他很快問:“有時時喜歡的嗎?”
時舒覺得好笑:“怎麽?要送給我?”
徐欥:“嗯,時時無論看中了哪個,都可以搬到你的院子裏去。”
“我哪兒搬得動?”
“我幫你搬。”他道得溫吞:“我可以提供送貨上門的服務。”
時舒揉了下額角:“我要是看中了那塊龍鳳呈祥的磚雕呢?”
徐榅澍老先生,大師為數不多的遺世之作,價值不可估量,時舒跟他鬧着玩兒。
“得拆牆了。”他笑着說:“我需要先研究一下,如何只拆一面牆。”
“嗯,你還要研究一下,如何拆一面牆,補一面牆。”
“時時說的對。”
……
時舒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幸虧她反應快,不是說話不過腦子的那種——
她由腦中的想法自述完整:
【我搬你的這些東西,我還不如把你這個人搬到我的院子裏去。】
【有了你這個人,我喜歡什麽作品不能讓你在我的院子裏雕。】
哇哦。
她被自己腦中的想法吓了一跳。
這不是囚禁嗎?
她腦中居然會對他産生這種想法?
時舒:“……”
“那時時,你在院子裏先坐一會兒,吃點水果,在薔薇花下蕩一會兒秋千。”
初夏的夜晚。
他點亮院中的庭院燈,繞着她身噴了一圈驅蚊液,又将院子中的驅蚊草全移到秋千周邊,最後遞給她兩個驅蚊手環才作罷。
徐欥:“我在廚房裏面準備晚餐。”
“要我陪你嗎?”時舒問。
“不用,廚房裏有油煙。”他說:“我會把窗戶打開,跟你說話。”
“不會讓你覺得無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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